周日章南难得没有去公司，因为卫生间里的电热水器坏了，她约了上门维修，只能窝在家里等。

    结果一直拖到傍晚才来人，维修的师傅叮叮当当地鼓捣了半小时，走出来说：“你这个热水器年岁太久了，没法修，还是直接换个新的吧。”

    现在的房东吝啬又爱计较，前年小区旧楼改造加装暖气，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不同意，章南如今到冬天仍然只能靠电暖气取暖，所以如非必要她实在不愿意跟房东联系。但她着急出门跟陆可可见面，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跟维修师傅扯皮，只好三言两语先把人请走，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去搭地铁。

    到底还是迟了十几分钟。

    餐厅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私房菜馆，闹中取静，掩在两扇旧式宅院的门扉后面，要靠墙上嵌着小小的木雕门牌才能辨认。

    远远地就看到等在门口的陆可可。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毛呢短外套，带着同色的毛线帽子，大概因为冷，每隔几秒就在原地蹦跶两下，小兔子似的。

    章南快走几步上前，语气歉然：“外面多冷，怎么不进去等呢？”

    “他们家大门不显眼，我怕你找不到地方嘛”，陆可可亲热地凑上来挽她的胳膊，“他们已经在里面了，咱们快进去吧。”

    “他们？”

    今晚还有其他人在吗？

    陆可可一脸神秘，“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泛黄的旧石板路旁边种着两排高大的紫竹，这个时节竹叶仍旧翠绿欲滴，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石板路走到尽头，是一条曲折蜿蜒的水廊，廊檐下已点了灯笼，流水在侧，灯影下闪烁着微光，偶尔可见几尾锦鲤从睡莲铺展的叶片下悠然游过。

    陆可可走到水廊上，推开了其中一间包厢的门。

    背向门口坐着的男人应声转头，雅致俊秀的眉目间有和煦的暖意，赫然是江与城。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陆可可用肩膀轻轻撞了下章南，小声问。

    确实有点惊的，她没料到江与城会在。但转念一想，他上学时和曲振阳的关系就很好，大约毕业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她的心突然跳地飞快，然后有一丝丝欣喜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出来。离上次见面已经月余，理智虽然告诉她应该竭力避免和他频繁的接触，但当那个人近在咫尺之间，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如此期望再见到他，那种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的心情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了。

    章南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屋里的人打招呼，“嗨，对不起我迟到了。”

    陆可可已经坐到了对面曲振阳的身侧，江与城很有风度地起身帮章南拉开椅子，“请坐。”

    曲振阳从来自带冷傲的冰山气质，江与城也似乎比往常更沉默一些，幸亏有陆可可carry全场气氛，这顿饭才不至于吃得太艰难。

    她先拉着章南研究菜单，再一五一十地给她讲了分别之后自己的求学和职场经历。

    没想到一向热衷于文娱八卦曾经梦想成为一代知名娱记的陆可可，竟然在研究生毕业之后考了官媒的事业编。

    “做娱记太辛苦啦”，陆可可垮着一张小脸，惨兮兮地说，“我做了两个月的实习记者，每天不是扒人家窗户就是和明星小区的保安斗智斗勇，有次还被一条脱缰的杜宾狂追两条街。我的个老天爷，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跑那么快！想当年800米体测我要是有那样的速度，还愁拿不到学分？”

    陆可可又问起她的近况，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当年章南不告而别的始末 —— 她猜那时一定出了很严重的意外，章南才会突然休学。她走得那么急，除了电脑，宿舍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带走，直到大四开学有新人要搬进来，她留在学校的个人物品才被宿管阿姨打包收走。

    于是章南也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休学两年，等她重新回到校园，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早已离开A大。她一边读书，还在校外做着三分兼职，忙到除了上课和逃不掉的小组作业基本没有时间在学校里逗留。到大三下半年被任远拉上了贼船，更是常常加班到深夜，干脆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住下来。

    “毕业也没有另外找工作，就留在同一家公司做到了现在。”

    陆可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这些年一直都在B市啊？”

    “嗯”，章南轻轻点了点头。

    身边从刚刚就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站起身，语调僵硬地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从卫生间出来左转，穿过大堂，后面是一方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槭树，枝叶层层叠叠，红得像火，白墙黑瓦半掩其中，煞是好看。

    江与城立在小院的屋檐下出神，听到脚步声才回头。

    曲振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过来一支烟，江与城没有接。

    “戒了有一阵了。”他说。

    “挺好的，抽烟毕竟是伤身。” 曲振阳把烟收起来，又问：“你早就见过她了吧？”

    江与城点头，语气仍旧淡淡的，“前一阵他们公司在找投资，我偶然在团队筛选目标公司的材料里看到了她的名字，所以回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是她。”

    其实那是一叠厚厚的英文资料，凌乱地铺散在同事的办公桌上面。他从旁路过，一眼在其中看到了和她名字相同的拼音，甚至都不确定是哪两个字，就不管不顾地跑回来了。

    当她推开会议室门，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不真实。和她握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用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让自己的手不那么颤抖。

    十年来，他从不敢放过任何可能和她有关的消息，可等待他的永远都只是失望。她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推出她的生活，切断了和周围所有人的联系，于是渐渐地，不再有提起她的名字。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一辈子，人海茫茫，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她了。

    但他到底还是有一点运气的。她没有埋没自己的才华，选择了他意料之中的职业道路。而自己当初转行做了风投，也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吧 — 如果，如果她恰好选择了科技行业，如果他每年接触的创业公司足够多，那么也许有一天，兜兜转转，他还可以重新遇见她。

    然后呢？

    他其实没有怎么想过然后。在他的心里，他们从前感情那么好，章南虽然没头没尾地提出分手，但依她那种一根筋的执拗性子，相较于突然变心，他更担心她遭遇了什么意外。但没关系，只要能找到她，不管她遇到了任何事情，他都会陪她一起面对。

    他没有想过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愿意向他坦陈一切因果，没有想过她会拒绝他重新走进她的世界，没有想过她不再需要他，即使她看上去并没有比从前更快乐。

    她明明回到A大完成了学业，这些年也一直生活在本市，却从没有试图联系过他。他没有想过，也许她是真心希望把一些过往的人和事留在过去，也许她早就已经把他忘记了。

    那他该怎么办呢？

    到了今天他才觉得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坚持，还是就此远远走开，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江与城低头揉了揉眉心，向曲振阳伸手，“烟呢？还是给我一支吧。”

    身边的人却没动，劝他说：“别抽了，好不容易才戒掉。”

    “你也算多年心愿得偿，以后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紧一点，免得她闷不吭声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又要你半条老命。” 曲振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陪你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