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嬴借着打量四周,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气势上难免落了下风,被一群人用死水般的眼神盯着,再强大的内心也不免发憷,更何况是她这样与人没什么打交道经验的,现在看来只能等了。
她头一次体会到了随缘二字的重量。
此时烈日正当空,狭远的缝隙渗进来寸寸光亮,人们仿佛被日光冻住了,周遭的尘埃更让他们看起来有种不真实感,像是被埋葬了成百上千年的瓷人成了精。
长嬴、清和与人们中间隔着一条模糊的线,两边暗与光泾渭分明。
清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长嬴的手指,痒意勾起了她融入骨血的冰冷。
长嬴颤了一下,突然听到某处传来的深沉的叹息声。
“谁!”长嬴没能在清和眼里看到疑惑,不禁小声惊呼起来。
清和紧蹙着眉头,脸色苍白,颤抖的手掌紧紧握住长嬴。她没感受到手上施加的什么力气,只是心一紧,随即挼蓝的身影就倒了下来。若不是长嬴及时接住了他,他的脑袋怕是砸在地上要起个大包。
似乎确认清和是真的没了意识,缥缈而捉摸不定的声音又响起来:“你若想见我,就闭上眼睛吧。”
伸着脖子向四处张望的长嬴被戳破心思似的收回目光,惹来一阵夸张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快闭上眼睛,我想看看你,毕竟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惊讶于不知是人是鬼的跳脱的情绪,长嬴乖乖闭上了眼睛,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暗门,她迷失在雾中。
每经过一道门,她隐隐感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流失,同时本就稀薄的神力也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的脚跟不自觉掂起,身体变得透明没有实感,活像在人间游荡的鬼魂。
雾气退散,长嬴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果一树,它们偶尔会光顾她的梦中。
她猜想这是类似天外天的地方,弄不清楚到底属于人间还是地府,更不会是神域。
一张半抬嘴角的面具出现在半空中,白得煞人,眼睛的位置空荡荡的,但长嬴不会怀疑它能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好久不见,”它僵硬地扬起笑容,语气却有些悲戚,“你还是这个样子啊,可惜我当年的那副皮囊早就烂了。”
长嬴紧紧盯着它,嘴里喃喃道:“清和?不是清和。”
面具迫近,带来沾染着尘土的风霜,咸腥而寒冷,仿佛在深不可测的海底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
“什么?”它的声调像小孩一样不讲道理,似乎立刻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你难道交了新的朋友?你居然背叛了我……和那只蠢猫?!”
“朋友?背叛?蠢猫?”长嬴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
面具围着长嬴转了几圈,一蹦一蹦的,直到完全看清楚她现在的模样,才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朵。
“呵呵,你能来这里是我的手笔,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只有我。”
长嬴耳朵痒得难受,条件反射般扭过头远离它说话带出的热气,面具仍在聒噪,未料到她的动作,冷冰冰的唇直直印了上去,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嘶——”她比寻常怕冷很多,打了个冷颤,小声道:“抱歉,我转错方向了……”
“你果真把我忘记了。”面具似是赌气,扭过头就是不看长嬴。
长嬴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的哪个举动又惹它不痛快了,在脑袋里疯狂搜刮和眼前的面具有关的记忆,过了好久,试探地问:“褚白?”
面具眼睛弯成了月牙,现在倒是一点也不像清和了,清和从来不会这么喜形于色,他连笑都难掩眉目间的冷清。
“褚白,我为什么突然能看见你?”
“因为我就是那尊神鼎啊,”它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幸好你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我,不然我还做不出……呢。”
长嬴没听清它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询问后它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干咳两声,只说是给她准备的礼物。
“别着急,现在还不是给你的时候,相信我,绝对会让你满意的!”
她极为捧场地点点头,眼里的光还在燃烧,就听见它接着说:“虽说不是我求你来的,但你既然来了,也该兑现承诺。”
“什么诺言?”
“你曾答应过我,助渡国子民收复失地。”
长嬴没听清似的歪着头,神态间一派白茫茫的天真:“啊?”
褚白漆黑的眼洞更空了,一滴血泪从它的眼眶流下,声音如泣如诉,带着长嬴的心都刺痛了:“你忘了我不要紧,你怎么能忘记他们,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这下长嬴彻底确信褚□□神不太稳定,便收了轻佻,认真地望着它的眼睛,虽然那里只是两个窟窿,“我确实忘记了很多事,连你怎么跑到天外天也不记得,不过只要你告诉我,我相信我会想起来的。”
“你没有想放弃我?”
“没有,没有放弃你,也没有要放弃渡国。”
“咳咳,”褚白作出咳嗽的声音,以示强调,“看来你对我的所有印象只剩下一个名字了,你现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谁?”
“南渡神鼎,南渡你知道吧?”见长嬴摇头,褚白嘴角向下撇,叹了口气:“你现在就在南渡,这里也是你降生的地方。先别问‘我是谁?’了,这么多年的故事恐怕要讲一天一夜。”
长嬴面上的茫然被错愕取代:“降生?什么意思?”
她相信自己绝不是像婴儿一样呱呱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她究竟是什么呢,她不知道,清和也不知道。
或许清和知道,只是不愿意跟她说。
她的心情更暗淡了,想到前面“朋友”的说法,她和清和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有一朵云,在天空漂泊,没有足够的神力上去神域,也没有笨重到和尘埃混为一体,正好碰到了我,我就借了你一点力量化成形状。”
“真的?”长嬴的语气不是怀疑,而是不敢相信。
“真真假假有时候没那么重要。”
“你可真狡猾。”
“和你学的,以前的你可比我狡猾百倍。”
“别骗我,总有一天我会记起来的。”
“所以清和到底是谁?他是你的朋友吗?我总羡慕你能交到朋友。”
褚白的话并非全然不能信,至少这句看似是发自肺腑的。
“算是吧……”长嬴不欲和它争论,“我现在该做什么?”
“先见到南渡王——”
“一国之君是那么好见到的吗?”
褚白深吸一口气,如果它有手,那么此刻一定把长嬴的嘴捂得死死的。
“能不能听完再说,你见到他,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听他的命令就行。”
“等等,他不会是暴君吧?”
有复杂的情绪从它脸上闪过,面具似是回忆,口吻颇有些惋惜:“他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王。”
“……我怎么找到你?”
“你找我干嘛?”
长嬴有种被嫌弃的错觉。
“我非常忙,如果你是因为什么世俗的原因还是不要找我为好,当然,若是你想我,我就勉为其难抽出一点点时间来应付一下你吧。”
长嬴脑补出它摇头晃脑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尚未藏匿起来的嘴角在她有意的压制下反倒翘得更高了。
“你干嘛这样笑。”面具两颊飞上红云,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一朵花正缓缓飘落,她轻轻捧住,放到口袋里收好。
长嬴重走来时路,数完第十六道门,果真又变回了“人”。
忘记的到底是一段怎样的时光呢?希望足够漫长,这样她才算是明明白白地活过。
这是她第一个愿望,她真该去买盏花灯放了。
清和先睁开眼睛,见有人把小瓶子放到长嬴鼻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耳旁刀的啸鸣声嗡嗡作响。
“藏藏你的杀气,这儿全是苦难人,没人害你们。”
清和不说话,只拢了拢长嬴的披肩,仿佛她什么时候醒来,他才会施舍给别人一个眼神。
男子全身着黑袍,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只是实在过于惨白的脸让老气横秋的气质大打折扣。
长嬴颤抖着伸出手,漆黑的瓶身在暗处泛着淡淡的光彩。男子朝清和冷哼一声,继续给长嬴解毒,另一只手扶正湖蓝的帽檐,关心地问道:“姑娘,你的头痛好些了吧?”
清和的脸上没有半分愧疚,也没有因为恶意揣度别人而产生的一点不好意思,见长嬴眉头紧皱,伸出尤裹着布条的手,淡淡道:“再来一点。”
蓝帽子被他理所当然的神情刺了一下,从衣袖里翻出另一个瓶子,丢给他,眼里泛着寒光:“这瓶未必是解药。”
清和的剑须臾间便横在了蓝帽子的脖子上,只是他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情况。
“哦,你的毒看起来也没解全啊。”有所依仗的蓝帽子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了,反而悠然自得,一双精明的眸子略过清和,朝眼里担忧的长嬴看去。
清和有意遮挡住蓝帽子的视线,引得他“嘁”了好几声。
“这里多的是瘴气,待上一两个时辰倒无妨,再待下去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长嬴道了谢,执着地让清和解完毒,面色还有些苍白,看样子真不太好受,清和默默将她背起来。
“带路。”
蓝帽子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你好歹先告诉我你们的身份吧?”
“我们是海市人,他叫清和,我叫长嬴。”长嬴装出很虚弱的声音,免得他继续追问。
蓝帽子走在前面充当向导。
他应该得了一种不说话会很难受的病,长嬴耳旁全是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恨不得扯两块布把耳朵堵上,不对,也要把清和的耳朵堵上。
清和跟在男子身后一路走着,周遭的景观也在慢慢变化,本就黑暗的环境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街景尚且有灯笼的模样,长嬴差点怀疑是不是这里的人都没见过灯。
“丑话说在前面,见到王上之后,你们是死是活全凭王上定夺。”
“什么王?”
“……南渡王,”蓝帽子的声音低下去,“你们可别喊他‘南渡王’,这可是大忌!哪怕不作称呼也比乱喊好。”
他邪笑着,余光紧盯清和,“看不出来,你不想见她死,却也没有多想让她活着,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长嬴在犹豫要不要装昏迷,蓝帽子这挑拨离间也太明显了。
“朋友。”
“呵,朋友!能同生死共患难的叫朋友,志趣相投的也是朋友,纯粹为了利益而凑到一块儿的也是朋友——”
蓝帽子笑得诡异,“你们又是什么样的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