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七月的午后，夏初。
临城一中的荣誉榜旁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人，吵闹的噪声几乎要把子固楼掀翻，惹得隔壁高三生从走廊边探出好几个脑袋来骂街。
但人群丝毫未散，反倒还有些新高一生凑上来看热闹，一时哄闹声更甚。
高三生没办法，只得派上个跑得快的，去教务处请了郑志辉来——
这位让整个高二年级闻风丧胆的教导主任，人称“包公郑”，因为脸黑。
不得不说，这招果然有用，刚刚还叽叽喳喳讨论不停的人群立刻噤了声。
郑志辉往人群前一站，铁青着脸训斥道：“吵什么吵！高三不要上课是吧？分个班而已，闹成这样，你们要上天啊？！”
但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高二的文理分班名单贴在和荣誉榜紧挨着的公告栏上，有一大半人是冲这来的。
另外那部分，则是为这次高一升高二期末单科第一名上的那两张照片来的。
文小三科各有其人，但主三科和理小三科的第一却被两个人对半包揽。
要是就此也算不得稀奇，毕竟学霸总是各项全能。但再结合上这两人夺目到出奇的脸来讲，就确实够引起不小的轰动了。
语文、物理、化学三科的第一是个女生，叫宋夏。
瑞凤眼，唇线平直，脸上不挂一丝表情，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却无人能否认她惊人的美貌。
大概是拍这张照片时还没怎么睡醒，她眸间染着不浅的倦意，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右耳垂处，一颗深色的小痣醒目又冷淡。
一缕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眉眼间，倒是给这张照片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让其并不完全显得冷硬。
而另外三科的包揽者是个男生，那长的也是真可以。
头发简单地支楞起来，皮肤很白，眉目温和却又不显女气。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桃花眼微弯，瞳孔是忠诚的浅褐色。
就如照片上这般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像盛了凛冽冬天里初升的暖阳，融化了积压多年的皑皑白雪。
两张照片放在一起，虽然风格迥异，却绝对赏心悦目，令人难移目光。
而已经成为众人焦点的宋夏还正一无所知地拎着道数学题算。
她指间笔墨尚足，手中的草稿纸却先支撑不住了。在最后一处空白也被公式填满时，它“呜呼”一声，圆满地退了役。
只剩冷着脸的宋夏和这道B大招生计划的压轴题两两相望。
直到黎煦初从楼下人堆中挤出来，又飞快地蹿上楼来到宋夏面前时，她才把目光挪到了面前人的身上。
“别死磕这题了。”
黎煦初扔了瓶汽水上桌，说：“都快两节课了，算不出来也别勉强自己，先喝两口再说，我买的无糖。”
这道题宋夏早上就拍照扔进了数学竞赛群里，直到现在还没人发个解题过程来，可见这题难度着实不小。
她叹了口气，松开笔，拧开瓶盖就抬头闷了一口。
汽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没多久，瓶壁还晕着冰凉的雾，正丝丝冒着冷气儿。甜味混杂着气泡顺着唇齿间滑下去，然后在整个口腔中漫开。
“汽不足。”
宋夏合上盖子，仰头看了黎煦初一眼，说：“我要写题了。”
言下之意大概是让她滚蛋。
可惜这货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别写了，你照片都上荣誉榜了。”
黎煦初朝她挑眉笑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照片递到宋夏面前：“喏，今早包公贴的，现在楼下已经都是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拍到的。”
“截止到现在，两个多小时，表白墙上已经有七个捞你的了。夏夏，蛮有魅力的嘛。”
宋夏：……
照片拍得不算清晰，只能隐约看出画面中她自己那张冷得能冻死人的脸，还有身上全临城统一的蓝白短袖校服。
宋夏觉得这所谓魅力来得莫名其妙。
她把手机推回去，大概是刚喝了冰汽水的缘故，嗓音很凉，像含了块沁心的薄荷糖：“没意思。”
“哪没意思了，是你太冷淡了嘛。”
“嗯。”
见宋夏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打算，黎煦初扯了扯嘴角，问：“夏夏，你心里除了数学还有什么？”
宋夏没抬头：“还有物理。”
黎煦初：……
一刻又过，宋夏至少又排除掉了六七种答案，思绪却仍然乱成一团线。
也正是这时，竞赛群里发来了消息。
二中小风：啊啊啊好难！！！
君不见：哪弄来的鬼题？？
羽化登仙：这是去年B大招生计划的压轴题吧，我上学期就刷过，算了两个小时一点头绪没有，跪得很惨……
宋夏微微皱了眉，心道这群人靠不住，正打算退出微信，却见有个昵称为“Twilight”的人在群里发了言：有思路了，等我半小时。
此话一出，群里几个常年潜水的成员都被炸了出来，消息开始疯狂滚动，无疑都是“坐等”“请问这位是哪个学校的大佬”“蹲蹲”等字眼。
这个竞赛群几乎包纳了临城一、二、三中各个年级所有的佼佼者，虽然人数还未过百，但随便拎出一个都是有望冲击清北的苗子。
群里每天除了各种数学难题的讨论别无他物，被临城各中学的学生戏称为“神仙讨论群”。
“神仙”们正在群里闹得不可开交，“Twilight”大佬却销了声，大概也是去闷头算这道压轴大题了。
上课铃响得突如其来，宋夏没再看群聊，把手机背扣扔进抽屉里，然后瞥见班主任腰间又挂着那串百年不变的钥匙，“叮当”叫嚷着走进教室。
她对这位班主任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串钥匙：他走路幅度大，那串钥匙数量又多，常挤着彼此就“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这就导致这位可怜的班主任每次查手机都会无功而返，他也由是获得了个“小叮当”的外号。
现在，分班前夕，台上的中年人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聊青春，聊梦想，聊奋斗——
本来第三节课刚打铃就该换的班硬是又被他凭一己之力多拖了二十分钟。
直到郑志辉黑着个脸来敲门，提醒外面分到这个班的同学已经堵满了走廊，他才恋恋不舍地大手一挥：“再见，下课！”
这也直接导致宋夏来到高二理科（0）班的时候，整个教室只留下了最后一排一个靠左的位置。
窗边已经坐了个人，她便顺理成章地在这人身边的空位塞了书包。
*
后排的空调开得高，温度也高，热意就顺着脊骨处慢慢往上爬，坐久了甚至能把人蒸出一身汗。
宋夏整理好书，起身就转头去调空调温度，目光也避不可及地擦过身边人的眉眼——
却见她这位新同桌耳上明目张胆地挂了只耳机，倒也完全不怕郑志辉突袭。
但不得不说，他的样貌生得极好。
阳光把他的发色映得更浅，教室右后方靠着空调，正呼呼往外送着风。
他的背后正对着出风口，风把校服吹到脊背处，直直显现出流畅的少年轮廓，却又并不瘦弱单薄。
班上人都抽了题集出来做，这人却没有，他面前只摆着一张白纸，上面似是潦草地抄了什么题目。
少年拎着支黑色水笔，写得不紧不慢，思路乱的时候就会如现在这般转起指尖的笔，然后轻轻点着桌沿。
他的表情算不上轻松，估计手中正做的题也不简单。
宋夏只看了一两秒就挪开目光，摸出那道B大招生计划的压轴题，融入全班统一的学习氛围中去。
班上除了偶尔有几点互道姓名的人声，竟然只剩了落笔与空调的响，还有窗外时而的蝉鸣和穿林打叶的风。
而在所有人都埋进题集与试卷中后，那些琐碎的、窸窣的尾音也在这场长夏中慢慢散去了。
约莫十来分钟后，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提了只黑色大包，悠哉悠哉地跨过门槛走上讲台，然后朝他的新学生们爽朗一笑：
“不好意思，刚被你们郑主任拉去喝了杯茶，所以来晚了。”
他捏了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贺励，我的名字，你们的新班主任兼物理老师。”
这个名字在整个临城一中都鼎鼎有名，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物理老师太没架子，和谁都能称兄道弟起来——
偏偏教学能力还是一流，只花两届就从实习教师一举跳上了理（0）班主任的位置，成为临城一中一大传奇人物。
底下有和他熟的学生，立刻扯起嗓子喊道：“贺哥——是不是和之前一样没班规啊？”
贺励笑起来，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聪明。”
“我这个人呢，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所以向来不立班规。”
他忽然话音一转：“但是——这不代表你们能肆无忌惮地玩、吃、睡。既然已经是理科（0）班的学生，自然会得到你们郑主任的特别关注。一旦被他抓到——”
贺励把声音拖得很长：“自求多福吧。”
不知是谁没憋住，从喉咙里呛了一个笑音出来，如有传播性般感染了整个教室。
不久，四面八方便都响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贺励见状，拉开他那个黑色大包，说：“大家都这么开心吗？这就证明你们很喜欢我的教学风格啊——”
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叠空白的物理试卷：“刚放完暑假，怕你们心没收，所以我特地出了张卷子。”
“为了训练你们的做题速度，提前五分钟交卷，考试时间七十分钟。陈闻也，来发一下。”
笑声戛然而止。
连他口中的“陈闻也”，这个高一就混上了他班上物理课代表，自诩“和贺励共享一个脑子”的人，都坐在座位上傻眼了好几秒。
“愣着干嘛呢？现在是十点二十，考到十一点半，剩下四十分钟课我当场改出成绩，耽误时间可算你的啊。”
陈闻也这才从蒙圈中惊醒，“呲溜”一下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去领卷子，然后火急火燎地开始发答题卡。
宋夏笔尖一顿，在题上晕开一片墨迹。
由于草稿纸告急，她悲催到只能在原题下的空白处计算。但此刻，就连这片仅剩的空白也快要被繁杂的公式所填满，现在的物理考试于她而言就如同雪上加霜。
倒不是因为害怕题难，而是在手中缺了草稿纸的情况下，这场考试的计算写在哪儿？
宋夏还没法拉下面子向周围完全陌生的同学借东西。思索再三后，她从桌兜掏出手机，闷头打字给同样分在理（0）的朋友：“方泽铭，我草稿纸用完了，借我几张。”
信息发送，没成想这货脑袋可能是坏了，手机居然没开静音。
前方传来一阵震天的“叮咚”响声。
宋夏：……
方泽铭：……
要完。
贺励还站在讲台上，闻声“哎哟”一句，目光立刻锁定了声源：“同学，考试还有闲心玩手机呢？佩服，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排，方泽铭一副“天要亡我”的悲催表情，活像见了鬼。
他干巴巴站起身，支支吾吾地回答：“老……老师，我……我叫方泽铭。”
“行。”
贺励眯眼笑了笑，“我记住了，这次考试我第一个改你的卷子，如果没上九十，我这里还有一套卷，就当额外给你加份作业咯。”
方泽铭一听，没忍住“嗷”了一声，立刻被贺励回怼一句：“还嗷呢，叫天也没用，全凭个人硬实力，你坐下吧。”
“对了，把手机静音啊。”
方泽铭这家伙数化生全能，甚至有几次险些压过了宋夏，但剩下的三科成绩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语文英语常在不及格的边缘徘徊，物理则顶破天能考个八十五，这也直接导致他的全科总分被拉了一大截，踩着班上倒数第二进的理（0）。
如此物理成绩，再加上一个暑假的过去，让他考上九十简直是痴人说梦。
*
大概是给手机静音的时候看见了宋夏的消息，不久，前方就飞来一沓白色的草稿纸，其中一张上面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夏姐，你不仅和黎妹一起迟到，害我和叶子好等，现在竟然还谋害我！！！”
三个占了半张纸面的感叹号非常强烈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宋夏抿了下唇，正好此时卷子传了过来，她接过物理试卷，从一沓草稿纸里抽了一张，就开始慢慢算起题来。
那些喧闹的声音又如前不久般消了个干净。坐在窗边的人拉起窗帘，教室灯光柔和不晃眼，显得这里更是冷清一片。
不像一场七月末的盛夏，更如含了凉意的深秋。
六十多分钟后，宋夏写完答题卡上最后一笔，在末尾勾勒出一个弯曲又漂亮的“h”。
卷子偏难，以方泽铭的水平大概是悬。
她想着，然后低下身去摸题册，却在拉书包拉链时无意瞥见她的那位同桌微低了几分头，漆黑的桌洞中闪出微弱星点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