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蛊

    宣和五年,十二月初六。

    时值寒冬,昨夜玉京北风簌簌,大雪连绵了一整夜,直至天光破晓才逐渐停歇。

    南园武安侯府,园中积雪还没来得急清扫,就见府中管事刘正带人引着一位身背药箧的中年妇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匆匆前行。

    待行过几条甬路又穿过游廊,众人才到了府中主院潜渊阁。

    刘正直接将已经气喘吁吁的妇人带到了旁边一座小厢房。

    小厢房在整座雕栏玉砌的园子里并不显眼,平常也鲜少有人光顾,此刻这处却守着不少侍卫,甚至就连府中的主君也在里面。

    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侯爷昨夜没有歇在自己屋里,反而宿在了贴身婢女屋中,事出反常,怕看到不该看的,刘正不敢冒然进门。

    站在门前,刘正正欲开口请示,就听里面传来冷沉的声音:“医官进来。”

    好容易平复一路小跑过来的喘息,听到这冷硬的声音,跟着刘正来的女医官心又蹦到嗓子眼儿。

    里面那位可是权势滔天,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就连当今陛下也要惧上三分,女医官只觉得时运不济,今晨怎么偏偏就是她当值,还让这活阎王传到了府里!

    纵然害怕得心中砰砰打鼓,但里面传唤,女医也得硬着头皮进门。

    甫一进门,女医官就闻到了一股甜糜的味道,她是已婚育子的妇人,又在宫中侍奉过娘娘贵人,自然清楚这味道是什么。

    女医官本就害怕得缩着头,这会儿更是不敢抬头,她战战兢兢前进,行至一块绣满望日葵的屏风前停下了脚步。

    隔着屏风,女医官行礼作揖,“下官拜见侯爷,不知侯爷……”

    “过来给她看看。”

    女医官话还没说完就被屏风后的人冷声打断,语气似有不耐。

    女医官赶紧绕过屏风。

    屏风后,男人单边负手而立,一身银白道袍衬得男人本就挺拔的身姿更加如松似竹,尽显风骨。

    女医官不敢抬头直面容渊,光见这风姿,不知道的定然会以为面前站了位姿容楚楚的泽世君子,可整个晟国都知道——

    帝师武安侯容渊暴戾恣睢,专权嗜杀,曾于一夕间灭西羌举国,将西羌王室屠杀殆尽,头颅悬于西羌皇城,至今路过西羌皇城还能见到一片森森可怖的头骨。

    当今陛下登基时年幼,作为辅佐陛下登基的最大功臣,容渊自然顺理成章的成了帝师,被尊奉为正一品太师。

    容渊至今摄政已四年有余,这些年里,他手段雷霆,不断铲除朝中异己,但凡与他有所冲突者,翌日不是身首异处便是不知所踪,惹得朝野上下再无人敢试其锋芒。

    近一年,容渊更是愈发张狂,已经不止一次违背陛下旨意行事,现在外面人人都在传,太师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晟国,怕是要变天。

    想到这些,女医官心底更是惧怕,将头压得更低。这一下,她视线不经意就落到了容渊的垂下的左手上。

    容渊的手生得极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就连腕骨也是骨象极佳,行医数年,女医官头一次见到这般完美的腕骨,更遑论那腕上系着一串由层层红绳穿着檀珠和厌胜花钱的手绳,颜色艷丽的手串衬得容渊腕骨如玉。

    但一想到这手串的用途,女医官便不敢再欣赏了。

    太师容渊信道,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但一个嗜杀之人会潜心信道未免滑稽。

    传闻容渊修道不过为了压制身上的杀孽,那花钱手绳便是用来抵消容渊身上血债的,不然孽债太多,早晚会遭天谴。

    “嗯……”

    绵软的鼻音让屋内两个人都看向了声音的源处。

    透过秋香色的轻纱床幔,隐隐约约可见床上躺着位少女,少女身体大部分都被被子遮住,唯有一截皓腕随着少女似觉身体难受挣扎着的动作从床幔中跌了出来。

    容渊原本一直立在地上并无动作,在听到少女的轻哼后,负在身后的手不禁握紧了一分。

    他蹙眉看向女医官,这妇人动作实在是磨磨蹭蹭,容渊正欲开口让女医官动作快点。

    反应过来正事的女医官已经上前,手指搭上了床幔间恰好露出了来的皓腕。

    *

    朝葵感觉自己站在天上云端,像个仙女一样俯瞰着地下的生灵。

    每当这个时候,朝葵就知道,自己又要梦到话本上的内容了。

    朝葵五岁那年得了时疫后死里逃生,从那时起,她总会时不时的梦到一本话本上的内容。

    话本主角叫容渊。

    五岁的朝葵不识字,话本在梦中化作一方世界,向朝葵展示容渊的一生。

    容渊出身一门双侯的簪缨世家,光风霁月,才智无双,不出意外,他会连中三元科举入仕,在合适的年龄娶青梅竹马的长平候嫡女为妻。

    可在容渊十三岁这年,变故突生,手握重兵的父兄被诬陷勾结外邦意欲不轨,一夜之间,武安侯府被抄家下狱,不到半个月,父兄被被斩首,容渊因为年岁不足十六,被判了流放。

    流放途中,容渊历尽打骂羞辱,还得知了长平侯府同样举家落难,青梅被迫代替公主和亲的消息。

    五岁的朝葵只梦到了这些,彼时的朝葵还是个上顿不接下顿,天天被父母骂赔钱货的小女孩,话本中的侯府公子虽然可怜,但以朝葵连村子都没出过的见识,实在难以想象侯府高门的事情。

    直到六岁的朝葵被亲生父亲以半斗米的价格卖进了镇上的花楼。朝葵是七个月便早产生下的,先天不足,很容易染病,在花楼学了半年唱曲儿,妈妈还没等着回本,朝葵就先一病不起了。

    给朝葵治病要花近十两银子,那妈妈拨着算盘一算,这买卖不太划算。

    于是寒冬腊月,朝葵便被卷着草席扔到了郊外的河畔,任其自生自灭。

    朝葵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没想到最后被一个少年救了,那少年还不是别人,正是朝葵梦中话本里的容渊。

    但不管是谁,救了她的性命,朝葵愿意一生以命相报。

    当时容渊在培养亲卫,朝葵本想加入,可惜教武术的师父说朝葵体弱根骨也不佳,不适合习武,事实也确实如那师父所言,朝葵没有丝毫习武的天分。

    武的不行,朝葵便想尝试动脑的。这成大事者,总会养些暗探细作,待到需要时,便安插出去。

    可朝葵并不聪明也没有那种随机应变的能力,一说谎还会脸红,有什么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朝葵再一次被退货。

    武力不行,智力也没有。

    朝葵有些气馁,直到她又梦到了话本的内容,话本中明确展示了容渊会受到哪些暗害和阻碍,那她岂不是可以帮主人提前避免!

    可行动了几次,朝葵发现,话本的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无论她怎么做,最后话本中的事都会发生。

    幸得容渊智勇独绝,手执乾坤,一切在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没过几年,容渊就为家中当年的冤案平反,重返侯府,还成了权势滔天,虽无摄政王之名,却有摄政王之实的帝师。

    朝葵一直被容渊养在身边,容渊回到侯府袭爵,她自然也跟了来。

    进了侯府后的这几年,朝葵日子过得赛神仙,每天除了吃喝就是跟园子里的哥儿姐儿还有丫头们玩乐。

    她恩没报成,反而天天在主人家里吃白食享乐,每每乐呵完,朝葵都忍不住双手托腮独自叹气,她该怎么报答主人的恩情……

    直到昨天晚上,机会来了。

    容渊被人下了合欢蛊。

    这种蛊分子母双蛊,被下了子蛊者若与身怀母蛊者交合,便会终身受怀有母蛊者所控。

    怀有母蛊者已被容渊就地斩杀,可子蛊却直留在了容渊身体中游走,隔一段时间,便会蚕食容渊的血肉,引容渊情动,剧痛与情.欲交织会让容渊在一次次的双重折磨中生不如死。

    好在这蛊不是无解,按照书中对这种蛊毒的记载,解子蛊之毒,只需在发病时与人结合,重复数次,直到蛊毒再也不会发作便好。

    容渊向来不喜与人有肌肤接触,陌生之人更是反感。

    可容渊蛊毒发作的模样实在凄惨,严重时甚至神志不清,他的亲信包括朝葵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昨夜容渊毒发,朝葵便主动提出帮容渊解蛊。

    朝葵未经人事,对这事唯一的一点了解还是从北园那边做了桓二爷通房的丹若那里知道的。

    丹若说那事不过就是闭着眼睛哼哼唧唧躺半刻钟,甚至都用不上半刻钟,很简单。

    轻轻松松就能帮到主人,报答主人的恩情,朝葵觉得这可真是不错!

    可真解起蛊来,朝葵只想说丹若在骗人!

    哪里是半刻钟的事儿!

    折腾了一整夜的云雨浓潮让朝葵如今即便是在无知无觉的梦中也忍不住身躯发颤。

    她感觉自己昨夜就像是一叶漂泊于汪洋中的舟,在疾风骤雨中颠簸,被一阵阵惊涛巨浪拍打,直至不堪重负,彻底被翻涌的浪潮击碎吞噬。

    她的身体肯定是散掉了,朝葵确信。

    正回忆间,朝葵眼中出了画面,她看见容渊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出兵北辽,在皇帝不同意的情况下还执意带兵出征。

    历经几番凶险,容渊彻定平定了北辽,而他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是迎回那位当年被迫代替公主和亲北辽的青梅,邓姒邓姑娘。

    长平侯府邓家同容家一样,都是开国功臣,勋贵世家。容渊之前替父兄平反,自然也帮了邓家洗刷冤屈。

    如今邓姒回来,容渊与邓姒这对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自然在两家的祝福下喜结连理。

    朝葵坐在天际的一团软云中,手中还抱着一团,看着下面玉京红绸彩锻十里,容渊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迎亲。

    武安侯府高朋满座,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入贴着“囍”字的厅堂。

    之后便没有画面了,但不难想象后面无非就是这对苦命的鸳鸯如众多才子佳人的话本一般,在历尽波折磨难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共赴白首。

    看来这就是话本的结局了,倒还算是圆满。

    只是想到容渊在那事上的凶悍,这邓姑娘嫁给容渊岂不是要天天骨头散架?

    在被梦境剥离的最后一瞬,朝葵忍不住为邓姒哀叹了一番——

    真是位可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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