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

    说是熟人也不尽然,毕竟这一世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

    主要还是得益于上一世,盛婳对这个人印象颇深——

    上一世,芾绪国正是盛婳开疆扩土的版图的一部分。

    芾绪国毗邻天韶国,那是一个国土更大、更辽阔的国家。虽然地广人稀,但军队皆是精锐,骁勇善战,战斗民族名不虚传。

    盛婳上辈子费了不少功夫,先是使计令芾绪国内乱频繁,又经过数年鏖战才将这个资源丰饶的国家收入囊中。

    在这个过程中,严无梭便是与她几次殊死博弈的最大的对手。

    而如今的天韶国在这片大陆立足的时间并不长,目前为止只经历了一代皇帝,对上兵强将勇的芾绪国也只有卑躬屈节的份。

    还好这时候的芾绪国并没有派兵攻打天韶国的打算。

    相反,他们还要与多雅人韵士的天韶国密切交流,博一个好声名。

    芾绪国名号虽文雅,但众所周知,这个国家里的子民大都是粗犷奔放的性格,不受规矩所缚,在早些年还时常骚扰他国边境,使得其他国家的人一提起,无不满脸嫌恶地直言那是一群野性难驯的蛮人贼寇,难登大雅之堂。

    再加上这个国家出过好几个暴虐嗜血的皇帝,使得诸国皆不愿与这个国家往来贸易,常常绕道而行。

    简而言之,就是芾绪国被诸国集体“排外”了,现在急需挽回岌岌可危的形象。

    为此,芾绪国选出来的使臣不是美须髯便是好风仪。

    正如眼前这位,头戴玉冠,如圭如璋,盘跪而坐,面对在场无数道暗中投过来的打量视线,依然姿态闲适,昂昂自如。

    但盛婳看到他,只能想到这个人君子皮下的满腹算计与谋略无双。

    上一世,崔树旌正是中了这个人的奸计,横死荒野,马革裹尸。

    因此,盛婳上辈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俘获了这个谋士之后,虽然没有杀了他,但也把人折磨得奄奄一息。

    替崔树旌出了气,出于惜才之心,她又给他治好了伤。他不肯就范,宁求一死,她便命人时时刻刻看紧了他,不给他自尽的机会,还不让人跟他说话,任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枯坐终日。

    只有她会去看他,不过也只是威逼利诱,游说他放弃初心,转投敌营。

    盛婳现在想起来都会惊讶于那时候自己的耐心。

    原本他不屈不挠,但在盛婳斩断了他一切寻死的契机,又让他经历了漫长到足以让人疯癫的囚禁生涯、而在这期间只见了盛婳这一个会说会笑的活人之后,他竟渐渐松口了。

    ——用拥有了现代记忆的盛婳的话来说,那时候这厮就是得了斯德哥尔摩。

    回忆终止,盛婳举起团扇,遮住了慢慢扬起的唇角。

    这不就是一块现成的、助祁歇上位的垫脚石吗?

    她一边思量,一边暗中用目光打量着对面仪容举止都挑不出错的严无梭。

    他依然低眉顺眼地坐在原位,好似真是一个文质彬彬、端方正直的使臣。

    不过盛婳却知道他的把柄所在。

    “严无梭”不过是他的化名。此人表面上是芾绪国皇帝最亲近的心腹之一,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身份——便是芾绪国皇帝与一名不见经传的村女偷偷生下来的孩子,亦是传闻中久病缠身的三皇子,司无咎。

    有血缘关系牵连,因此芾绪国皇帝才如此信重于他。

    然而,据盛婳上辈子对他的了解,这个人的野心绝对不只是做一名简简单单的幕僚。

    同上辈子的她一样,他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这个阶段,不过是在蛰伏。

    但很可惜,上辈子的严无梭隐忍到最后,熬死了前面两位哥哥,距离成果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盛婳擒获了。

    “你说,”盛婳突然在脑海里询问系统,眼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这辈子,我助他一臂之力怎么样?”

    “可以。不影响天命之子的主线。”

    几息之间,盛婳便想好了交易的条件。

    殿内灯火辉煌,杯觥交杂。

    突然,对面的人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一瞬间目光如离弦之箭般射过来。

    对上少女一双不闪不避的盈盈笑眼时,严无梭微微一怔,随后便略一蹙眉。

    一种仿佛被人看穿底细的错觉莫名浮上心头。

    还未等他深究,一声太监尖细的高呼“圣上驾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景和帝盛瓒,盛婳的亲舅舅,自红毡毯一侧缓步而来,头戴冕旒,身着华丽衮服,行走间环佩轻响。

    天韶国的左相程言寒紧随其后,解下氅衣入座。

    在场宾客无不起身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盛瓒款款落座,摆手:“众卿平身。”

    待众人坐下,盛瓒先是问候了一番贵客:

    “严使节,席间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严无梭站起身来,向那金椅上的皇帝遥敬一杯:

    “贵国菜系丰盛,口感甚佳,有此等美酒佳肴作伴,是我之荣幸,谢陛下厚待。”

    声音如冷玉击石,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来自一个民风彪悍的国家,口音更是与天韶国本地人别无二致,端正疏朗。

    说罢,他不疾不徐地饮下一杯烈酒,神色不改。

    “严使节好酒量!”盛瓒又转头,看向座下的盛婳,眉目慈爱:

    “婳婳,身子无恙了吧?”

    盛婳虽对这个人感官复杂,但终究要维持表面功夫,她起身行了一礼,姿态从容,沉稳道:

    “婳已无大碍,谢圣上关心。”

    盛瓒点点头,不疾不徐道:

    “婳婳此番转祸为福,真乃天意,往后必定福祚绵长,前途无量。”

    这便是赠下贺语了。

    得了天家亲口承认的有福之人,寻常臣子或许会激动得满面通红,盛婳却从容淡定道:

    “谢圣上吉言。”

    见盛婳举止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盛瓒心下满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边上的使臣,道:

    “既如此,那便正式开宴吧。”

    容色绝美的乐姬涌入舞池翩翩起舞,衣袖如云。觥筹交错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华筵楚楚,宴席盛大,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前早已设宴款待过的芾绪国使臣再次出席专门为皇家公主举办的宴会,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华朝公主离及笄还有两年,是该提前定下婚事了。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盛婳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不过她并不担心。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盛瓒属意的人选应是芾绪国唯一还未婚配的三皇子——也就是对面披了一层马甲的严无梭。

    然而芾绪国国内本就内斗得厉害,且不说偏心的老皇帝,就连严无梭上头两个哥哥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放任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弟获得天韶国这一大助力。

    总而言之,就算盛瓒想献这个殷勤,还得看芾绪国答不答应。

    众人心照不宣,唯独一人看不明白。

    盛浯坐在盛婳下首,眸色沉沉地看着皇帝舅舅对盛婳投去赞许的目光,席间大臣陆续为她送上心意满满的贺词,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虽然自知不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但这副情景仍令他感到无比刺眼。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习惯把目光放在自己这位优秀得令旁人黯淡无光的姐姐身上,好似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生来便该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

    而他的生辰礼何时如此隆重过?

    在宾主尽欢的满座喧闹中,被衬成绿叶的嫉恨和不甘又开始如毒火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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