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祁歇病得昏昏沉沉。

    更深露重,春寒料峭。其实在昨夜风从窗柩涌进室内的时候,他就有预感自己会着凉,但因为腿受了伤、上了药,变得僵硬不堪,他压根下不了床。

    又因为一股莫名的坚持,他没有叫外面守候的侍从进来关窗。

    仿佛只要他不开口求助,不主动要求什么,他就可以继续坚守着自己的防线,在面对盛婳的叵测居心时有理由不屈服不配合。

    腿部用细布缠着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复又渗出血色,他下意识不想把干净的被褥弄脏,便只虚虚盖了一角。

    果不其然,今早醒来,浑身上下便传来阵热阵冷的感觉,令他头痛欲裂。意识如同漂浮在云端,起落浮沉。

    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似又回到了还在皇宫时,母后将发烧的他丢在雪地里不管不顾,任由他哭哑了嗓子,高大的殿门也依然狠心紧闭着,仿佛要看着他的身躯渐渐被雪地掩埋,冻成一具僵直的尸体。

    最后他被一个心软的老宫人捡回去,才不至于死在那个凛冽刺骨的寒冬里。

    记忆深处那张冷漠的面容让他禁不住牙关打颤,如置冰窟。

    那种被人无情丢弃的滋味相隔数年也依然让他的心备尝锋镝之苦。

    他想不明白,既然没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生,为什么还要让他诞生在这世上。

    这个问题困得他睡梦中都不得安宁,心脏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绞痛感。

    少年的眼角不住渗出晶莹的泪水,唇畔呼出的热气仿佛要将周遭的皮肤烫伤。

    恍惚间,似有一只细腻如温玉的手轻轻拂开他鬓边微湿的发,用柔软芳香的帕子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接着那只手心覆于其上,似乎在试探他的体温。

    还真有点烫。

    盛婳收回手,看着祁歇这副病恹恹的可怜模样,心中微叹,转头吩咐宿一:

    “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清冽的女音如破开迷障的晨光,祁歇勉力睁开眼眸,半阖的视野里除了氤氲的水雾,还有一张难掩担忧的姣美面容。那张脸虽稚气未脱,却有着不输大人的沉稳。

    她怎么来了……

    感觉到眼尾的湿润,祁歇皱了皱眉,往床榻里头缩了缩,本能地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

    盛婳还以为他冷,便起身为他掖了掖被角。

    “公主,药来了。”

    伴随着一阵又快又稳的脚步声,宿二踏进里屋。

    盛婳接过了药,先是被扑面而来的苦味熏得一蹙眉,她看了一眼碗里浓稠如墨的药汁,又让春舟去取些蜜饯过来。

    趁这个间隙,祁歇将头埋进了被子里,用袖子拭去自己懦弱的证据。

    “祁歇,起来喝药了。”

    “……”

    盛婳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喝。”

    拱起的一团被窝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病中的人心防变弱,反应也会相应地迟钝一些,祁歇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有点像恃宠而骄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但在此时的盛婳眼里看来却稀罕极了。

    谁能想到上一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手会因为不想喝药而把自己像只小鹌鹑一样埋在被窝里呢?

    这股反差让盛婳的心里似有某处软软塌陷下来,她不由得放柔了语调,哄孩子似的:

    “药凉了可不好,起来吧,我喂你。”

    祁歇还是不应声。

    盛婳接连哄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倒也不生气,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妥协一步,以退为进:

    “你喝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是放你走,什么都可以。”

    一旁的宿二闻言瞪大了眼睛。公主如此温柔的一面已经不多见了,现下还这般迁就这个少年,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知道的是,盛婳是出于前世对救命恩人的补偿心理,又考虑到还得在今世的日子里与祁歇时常接触,才想着对他好一点、跟这位未来的帝王培养一下感情。

    但盛婳却看得出来祁歇并没有“乖乖就范”的兆头。

    也是,换位思考一下,就很容易发现目前两人所处的地位不对等,他身处她的地盘就如误入陌生环境的伤兽,会竖起一身的尖刺也正常。

    ——如果能在这时候有一个所谓的“把柄”让他捏在手里,或许能够降低他的戒备。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反正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带不走任何身外之物,他想要什么她都可以给他。

    盛婳如是想道。

    半晌,祁歇才犹豫着掀开了被子,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他墨发披散,脸庞因为发热而添上了两抹浅淡的薄红,更显其容貌的瑰逸。

    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些湿漉漉的,却因为里头盈着一抹倔强的神采,亮得惊人:

    “你出去,我可以自己喝。”

    盛婳挥退了一脸魔幻的随从和仆侍,自己却岿然不动:

    “我得看你喝完药才能离开。”她怕她一个不注意,祁歇会把这碗药倒掉。

    一股被人窥见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偏偏还不能拿她怎么样的恼意涌上心头,祁歇像是迫不及待想赶她走一样,一把将碗夺了过来,硬邦邦的动作似无声的抗拒。

    只是,因为他动作的急迫,漆黑的药汁狠狠震荡了一下,一部分不小心自碗沿飞溅而出,洒在了盛婳刚换好的衣裙上。

    顷刻间,莹莹生光的裙袂便洇开了一团乌浓的脏污,像洁净的白纸上突兀的黑点。

    盛婳霍然起身,没发觉被烫到才放松下来。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她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样的裙裳她衣柜里多的是,大不了再换一条。

    她无奈地看着祁歇一下子僵住的动作和停在半空中的药碗,还是比较关心他的身体:

    “快喝啊,药都凉了。”

    少年抿了抿唇,勉强压下心底的不自在,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宿二配制的药效果一向是立竿见影的,通常一碗下去,症状便能得到快速缓解。只有一点不好,便是苦味太过浓郁,那滋味如同岩浆入胃,寻常人喝了都得皱一皱眉,一连好几个时辰吃什么都会味同嚼蜡。

    一旦生病就会受到荼毒的盛婳对此深有体会。偏偏宿二却坚持不能加一丁点糖,否则药效就会受到影响。

    因此,最怕苦味的盛婳每每呲牙咧嘴着喝完,都要平息好久才能缓过神来。

    她看祁歇面色淡淡地喝完,心里却猜想他一定是年纪小脸皮薄,在极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滋味,自认为十分贴心地在他喝完之后接过了碗,转而递上了一颗乌梅制的蜜饯。

    她却不知道祁歇尝过比这还要难以下咽的食物。

    长年累月的饥寒交迫不仅让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要求一再降低,就连味觉也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

    有什么吃什么,能活着就行。对于这种程度的苦味,他早已能够面不改色地消受掉。

    然而对上盛婳殷切的目光,他本该冷淡地拒绝她的好意,并回以嗤笑,却鬼使神差地,拿起那颗蜜饯放入嘴中。

    甜丝丝的感觉倏然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将那本来稀疏平常的苦味冲淡了大半。

    就当弥补刚刚的失礼吧,他想。

    祁歇却不知道他冷着脸嚼着蜜饯、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落在盛婳眼里很像一只犹豫着探出洞口、尝试接受陌生人好意的流浪猫。

    盛婳心中欣慰,自觉这个殷勤献对了点上,在他吃完又递上了一颗。

    祁歇顿了顿,没说什么,仍是照单全收。

    难得一见的乖巧姿态让盛婳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投喂的满足。

    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却突然想起前世的他似乎也有嗜糖这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又莫名想起在现代的时候,妈妈说过,只有受过苦楚的人才会更加贪恋糖果的美味。

    祁歇小小年纪便被生父冷待,虽贵为皇子,却如置冷宫,无人问津。后来又被掳走,受尽了摘星阁惨无人道的训练和折磨。听系统说,此番正是祁歇到了外出执行任务——也就是杀人的年纪,而他却试图违抗命令,阳奉阴违,这才惹怒了落星阁的人,因此被关进地牢。

    虽然借着牢里犯人暴动的间隙侥幸逃了出来,却还是被砍伤了一条腿。

    如果她没有把他带回来,他便会拖着这条伤腿被带回落星阁,按照那里的规矩熬过一番毒打、砍断一根手指才给医治,发烧昏迷整整三天才会醒来。

    按照原轨迹,他的腿是医回来了,断指却安不回来。上辈子也是熟悉了之后,她才知道他一直戴着的指套里是冷冰冰的机械制成的假指。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熬过那段阴暗的日子,又独自吃过多少苦头,付出比寻常杀手多出多少倍的努力,最后才当上的落星阁阁主。

    ……可不就是天大的苦楚?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盛婳看了一眼他完好无缺的十指,摸了摸他的头,脱口而出道:

    “苦尽甘来,这是第一味甘。往后你定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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