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

    寒风料峭,秦鉴澜被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揽入男人的怀抱。

    隔着厚厚的雪色大氅,她仍能感受到,热烈的阳刚气息扑向自己的背部,将身躯圈入一片温暖如昼的天地。

    腰间的手臂加力,她纤瘦的身形几乎要陷入李玄晏的衣襟深处,和他融为一体。

    在她头顶,男人回过脸,齿间吐字冷厉:“识相的,滚远点!”

    那边赫然看见皇子的脸,立刻唯唯诺诺地一迭声答道:“是、是,四皇子!”

    数分钟的时间,她一直深陷温暖的怀抱,也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侍卫到底滚了没。

    北风呼呼地卷过伞顶,秦鉴澜心中微愕。长时间抱着她的这个力度,李玄晏这是……情难自禁么?

    高高在上的皇子终于松手,第一句就是:“抱歉。”

    秦鉴澜芳心一沉,下意识开口道:“你也知道,只有逃得远远的——”

    下一秒,她再度被狠狠拥入怀中。这次是正面朝着李玄晏,不是背向。

    “我是说,”男人的下颌轻轻落在她一边肩头,叹息一声,“这么久以来,让你受苦了,抱歉。”

    “啊哈哈,”秦鉴澜呆在原地,下意识开始扯白烂话,“没有受苦啦,哈哈……”

    她本想将他推开,但念及要在这个世界生存,还得靠他的本事,只好尴尬地将头埋进他的衣襟,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生硬地环住了李玄晏清瘦的身躯。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李玄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嗯?”秦鉴澜感到有哪里不对,挣开脸抬头看着他墨黑的双眸,“知道什么?”

    “你也知道,四海归顺,已有十三年,”李玄晏拉过她的手,两条眉毛专注地拧到了一起,面色严肃,“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北疆,随军戍卫,谁也见不到。”言及此处,他无限温和地抚了下她那张看上去傻里傻气的问号脸,这才接着往下说,“近期,北疆那边,宿州一直有小动作。”

    秦鉴澜的心一沉。果然,边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可能逃过宫内人的眼睛。

    “那,皇上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打算……一网打尽?”

    李玄晏摇了摇头:“父皇有怜悯苍生之心,见宿州不敢太过分,现在还不想直接出兵。”

    秦鉴澜欲哭无泪。眼前的李玄晏既是书中人,自然不能得知,元宵一过,不出十日,宿州那边就会率先起兵,沿着北疆一路插上猩红的战旗。待到那时,如果她还留在从诲居中,估计是出不去了。

    “不过,”李玄晏话锋一转,担忧地看着秦鉴澜,“你的身子打小就弱,如果要和我一起逃,你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她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晃了晃,软弱地熄灭了,目光骤然一冷,伸手推开他,“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我只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李玄晏看着她,无奈而宠溺地扯了扯嘴角,“要我怎么说才好?真拿你没办法。我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好好保养身体,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明白么?”

    “……知道啦,操心的真多。”秦鉴澜几乎是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她马上被自己的小动作吓到了。这算什么,暂时的靠山不过长得拔众一点,她就入戏太深了?这可不行!

    看着她涉世未深的娇憨模样,李玄晏摇了摇头,回忆涌上心尖,一时百感交集。

    再怎么说,他毕竟和她青梅竹马,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吧?

    两人暂且就此别过,秦鉴澜披着一身夜风,但心神格外舒畅,快步走回大殿门口。

    探头一看,里面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女,收拾着狼藉的碗碟。秦鉴澜随便抓过来一个,三言两语就问清,原来皇上年事较高,已经回寝宫歇息,留下尚未尽兴的与宴者,都在殿外看新进的花灯。夜深天冷,想来贺子衿也有专人送回从诲居,秦鉴澜本就不想动弹,更不想他人总把自己和贺子衿想到一块,不利于自己日后跑路,更有理由不去接贺子衿了。于是她提起裙摆,打算顺着宫道离去,直接回从诲居。

    “咦,之前不是已经路过这里了么?”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植物和宫墙却与先前并无不同。秦鉴澜被迫停下脚步,无措地四处张望。头顶本就微弱的星光又黯淡了好几分,寒风阵阵,她独自立在黑暗中,身旁连只鬼影都没有。算了,还是不要有鬼影的好!她都为自己铺好了离开皇城的路,剧情就让她在皇宫里迷了路,难道她一定要死在这里么?

    秦鉴澜气极,狠狠地跺了几下脚下的白玉砖,权当泄愤。却惊起一道寒鸦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轻灵地掠过头顶,吓得她一激灵。

    也正因如此,隐隐约约地,她捕捉到不远处的楼阁背后,似乎跃动着温暖的灯光。

    许是在寒冷与饥饿中,人类对火种和同类的向往,百万年前就已经刻写在基因里,秦鉴澜没多犹豫,抬脚奔向那点灯光。

    等到发出嘈杂人声的景象,连同暖黄的烛光,共同映入眼帘,秦鉴澜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兜兜转转,宫门虽在眼前,可她竟然站在了赏灯会的人群里!

    偏偏有几个妆容精致的妃嫔,用手掩住朱唇,形态优雅地跟她打招呼:“贺夫人,这都快下半夜了,怎么才来呀?”分明是友好的话语,在秦鉴澜听来,却带着几分滴水不漏的恶意。

    还有好几个华服的女眷,站在道旁,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就是迟到了一会,在你们宫里,要受这么大气的么……”秦鉴澜目瞪口呆,索性抬起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的脸遮得只剩眼睛。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最后随着散场的人群一起出宫吧。她孤身在人潮中小步穿行,脸庞被不同的走马灯映照,不时伸出手,拈起灯下悬挂的小笺。人在花阴落照处?猜不出。入暮雁群塞北飞?写得文绉绉的,猜不出。雨落横山上、初听鹧鸪啼、八九不离十……猜不出猜不出猜不出……哎呀!

    她心中烦躁,眼睛还一直盯着光彩变换的花灯,脚下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浑身酒气的人冷不丁被一撞,手里的画笔跌落在地。黑衣男人不满地站起身,恰好看到两片宽大的衣袖拂落,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小脸,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

    贺子衿早已酩汀,却还能辨认出秦鉴澜的轮廓。见她一脸苦相,男人拍着自己的大腿,兴冲冲地把手中的花灯塞进她手里,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你终于来了。猜不出灯谜吧,看看我这个!”

    秦鉴澜一惊,这才发现狭路相逢,自己撞上的人,正是贺子衿。只得伸出手,接过花灯。

    米色的灯中跃动着暖黄的烛光,点亮了灯下飘摇的红笺,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你看你喝成什么样子,这上面没灯谜。”秦鉴澜嘴上嫌弃,却不由得好奇地看了一眼灯上的花纹。

    尚未干涸的浅淡墨痕,勾勒出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侧影,手中还捧着一盏荷花灯。画中人眉眼飘逸,却自有仙姿,似是云中鹤来。贺子衿寥寥几笔,颇具写意风采,让秦鉴澜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赞叹。秀眉微拧,她心中一动:莫非,正是因为一身烂桃花的贺子衿,在醉中画下了灯上的女子,让好些围着他的女宾吃了醋,才得以一个人坐在这里?

    念及此处,她看向贺子衿的目光又多了一分赞许。还会装醉挡烂桃花嘛,孺子可教!

    不料,身边的贺子衿转过头,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让秦鉴澜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喝多了。男人心满意足地望向她,修长的手指在灯面上跃动了几下,直直地指向某处:“这儿呢,别犯傻。”

    与宴前相差无几的字句,听上去却别有一分宠溺。

    “在你眼里,我的智商就这么低么?”秦鉴澜忍不住反唇相讥,转眼看见画上几个小字,瞬间愣在原地。

    灯面的角落,遒劲的笔锋,洒逸地上书一列墨色小字:爱妻秦鉴澜。三十一年冬,贺子衿。

    “智商?”醉中的男人哼了一声,“那是什么?你父亲军中的暗语?”

    画中女子原本眉目绝伦,可在贺子衿笔下,全无世俗艳色,气质反倒出尘脱俗。似云中鹤来。她还没照过镜子,原来秦鉴澜长这样。戴上与宴的首饰,只会更加光彩照人,怪不得能气走一帮女宾。

    她一时失笑,叹道:“你若爱我,怎么每天都在怡红院喝花酒?若不爱我,你又何苦作此画,来招惹我。”

    她这一问,替原作的秦鉴澜,也替自己一颗被虐的读者心。依照小说,自从嫁入从诲居,秦鉴澜几乎只能见到每天夜里,醉醺醺地回到府上的贺子衿。要是他直接放走秦鉴澜,她是不是可以离开,不用受日后那么多苦?

    贺子衿没回话。

    猎猎冬风,他坐在椅子上,勾着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秦鉴澜望着他闭嘴时更加好看的面庞,犹豫片刻,还是撕下了花灯的罩面,塞进衣袖深处。

    宫外停着从诲居的马车,老车夫抽着一杆旱烟,看上去候了半夜。见到自家主子半被秦鉴澜拖着半自己动脚走来,他连忙扔下烟杆,上前帮着将贺子衿推入车厢,自己也爬上车架。

    秦鉴澜立在车厢外,却见树梢上白光一闪。

    随即有一个小纸卷坠下来,落入她怀中。

    打开一看,另一个陌生的笔迹,端端正正,倒是字如其人,一样光风霁月的雅致:

    事态有变,明日入夜后,从诲居院外见你。玄晏。

    抬头看,白衣早已踏月而去,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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