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

    我回魔界的那日,魔将屠鲵一早便携两排魔兵在神魔之井旁守候,平素爱逞凶斗勇的魔兵们吹唢呐的吹唢呐,敲锣的敲锣,还有朝天上撒茶白花瓣的,意外地协调。

    这激烈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我下意识捂住双耳,甚至来不及掸开沾满半身的花瓣。屠鲵见状,赶紧挥手叫停,对手下们骂骂咧咧了几句,认为是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未把握好尺度。训斥完鲁莽的手下,他转头看我,粗眉大眼的脸摆出慈祥的表情,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扑过来抱住我。

    “葵啊,我的葵,你终于回来了。”庞大的身躯将我笼住,粗壮的臂揽着我的肩,却不敢太用力,许是怕弄疼我这幅较当初离开之时又消瘦了许多的身躯。

    幼时,屠鲵极喜抱着我逗弄,间或捏脸揉头,又或者举起我和魔兵们玩些小游戏,但惯使重器的魔五大三粗,总控制不住力道弄疼年幼的我,惹得我哭过好几次,由是他也渐渐掌握了力度,收敛自己鲁莽的天性,学着和娇嫩的小女娃相处,作为魔尊的心腹承担照顾我的重任,伴我多年。

    曾有屠鲵的死对头笑着打趣他是凡间所称的男嬷嬷,他竟破天荒地未动怒,反倒昂首挺胸地道:“我们家阿葵可乖了,你让你媳妇给你生个女儿就知道了。”未了,他还要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哦,对了,我忘了,你讨不到媳妇,哈哈哈。”随后,他复牵起我的手,顶着死对头咬牙切齿的目光招摇过市。

    可以说,魔界的每一寸土地都由屠鲵携我踏足过。

    回首往事,潜藏七年的思乡之情终于齐齐涌上心头。我回抱住眼前人,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发涩:“屠鲵叔叔,好久不见。”

    我的视线越过屠鲵的肩膀,投向幽蓝的天幕以及远方高低起伏的屋舍,檐飞角翘,所有的弧度似乎都蜿蜒至尽头恢宏的宫殿。它的颜色不亮丽,反而黯淡阴沉,唯散发的气势威严无比,令人却步。

    可我却对那宫殿再熟悉不过,过去百年里,大部分光阴里我都伏在主殿的宝椅旁陪伴着一个寡言的男人,看他不耐地处理魔界杂七杂八的事物,看他细细擦拭炎波刀刃,又看他握着半截紫纱怀念旧人。

    “葵。葵。”屠鲵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我从回忆中抽离。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离魔界七年,此刻刚抵达故地。

    一旁的魔兵们也热烈地招呼我:“少君。”

    少君是那人赐我的尊号,而他本人既不会纡尊降贵称我少君,也从未唤我“葵”或“阿葵”,只会用微沉又冰冷的声音喊我的全名。

    “龙葵。”

    ——————

    我敛了神思,揽着屠鲵叔叔的臂膀走下荒芜的山麓,行经熟悉的大街小巷,周遭熟悉的面孔皆嬉笑寒暄,乡音萦耳,让我有些失神,犹似梦中。

    直到不知何时已踏入了魔宫,那声淡淡的“龙葵”坠在我心头,方霎时安定。

    我抬头看向站在水镜旁的男人,静寂半晌方按下胸腔翻涌的情绪,开口时已听不出异样:“义父。”

    我的声音平淡,似含了些许的喜悦,不疏远也不亲密,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在严苛长辈前那般。

    重楼却好似将眉蹙得更深,扬手收起炎波双刃,侧身一步步走上玉阶,在那高位上坐下,不怒自威地看着我,语带嘲讽:“我还以为,你要在那巫山住一辈子。”

    水镜仍如我方才进来时一样播放着人界某处的画面,不知是哪家茶馆,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声震人耳,同他的声音混在一处,倒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我也再度被勾起逆反的心思,不闪不避地回视他,声音轻柔却有力:“若义父有此意,那阿葵自然也可听义父的吩咐长住巫山,潜心修道。”

    “你!”他被我噎住,所有的质问似都被堵在喉中,怒而甩袖,脚下的玉阶当即被强大的魔力劈去一角。

    一旁被我们忽视的屠鲵直冒冷汗,虽然他不知我们具体的龃龉,却也直觉情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魔尊与阿葵许久没见了,不如今晚我安排人在紫怡轩摆场宴席,你们小聚一番,聊聊体己话。”

    这话不说还好,“紫怡轩”三个字一落,重楼肆虐的魔气倒确实撤走了大半,可我却沉默下来,连最后一丝笑意都不愿再伪装。

    气氛立时变得诡异,屠鲵疯狂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话。

    水镜里又开始唱起了凡间的戏词,缠绵悱恻,唱的却是痴情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缓缓抬眸,却见重楼已不再看我,眼神虚虚落在水镜上。

    是在想让他有意的那个人吗?

    我心口发堵,随口道:“阿葵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义父有事再传唤我。”

    随后,我也不管重楼是否应允,无视屠鲵叔叔挤眉弄眼的表情,径直转身出了这宫殿。

    身后澎湃的魔气似在昭示着主人的怒火,又夹杂着屠鲵帮忙打圆场的声音。

    殿前的长阶有三百六十七阶,当我走到倒数第七阶时,殿内的声音终不可再闻。

    我的心在惆怅之余又生起一丝无奈,他还是同七年前一般的性子,霸道□□,虽少有情绪,可但凡喜或者怒皆能一眼看出,不像我,早已不是年少时单纯幼稚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会在他因担忧自己练功伤及无辜而紧闭殿门时在门前一直耐心地等待,会在孤独的等待中数地上的瓷砖,数于我而言漫长的石阶。

    那些光阴里,我曾数过无数个三百六十七,并猜测其背后的意义。

    也记不清是哪一个午后,我坐在窗边小塌上,状似无意地问他:“义父,为何你殿前有三百六十七阶呢?”

    彼时他将水镜缩为手掌大小,置于桌上浏览人间的各处情景,闻言也只是微愣一下,道:“是吗?我从不知有三百六十七阶,许是工匠随手所筑吧。”

    “哦,这样啊。”我轻笑颔首,随即继续倚在榻上看他专注的神情,心里却已蔓延出朦胧的情思。

    三百六十七,又是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数字。

    我真的很喜欢收藏这些不重要的、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即使他从未在意。

    ——————

    在漫无边际的遐思中,我迈过最后一个石阶,两排着绛紫纱裙的婢女早已在下面迎着,齐声唤我:“少君。”

    为首的女使恭敬地递来一张拜帖,我接来展开一看,其间夹了枚云水蓝鳞片,淡而莹润的光泽精致美丽。看到这枚鳞片,不去看文字我也已知拜帖是谁所送。抬眼一看,果然,鎏金的文字印着:龙葵吾妹,闻汝已归,欲明日赴魔界拜访,附一吾鳞,聊表慰问,望汝欢欣。

    文末右下角,“祝漓”二字光辉尤甚。

    祝漓是与我一同在巫山跟随瑶姬修行的师兄,与我交情甚笃,后因族中事务离开巫山回到东海。仔细想来,如今我们二人已两年未见。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将逢故人,我自是欢喜,方才心底的浅淡愁绪也一扫而空。将拜贴收入袖中,无需女使带路,我径直往记忆里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

    女使面露犹豫之色,我用余光瞥见,脚步一顿:“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我自认轻声细语、慈眉善目,可那女使和身后一众婢女却皆惶恐地低下头去,久久不敢答话。

    按理说,龙葵少君的好脾气在魔界是出了名的。从前还在魔界时,有犯错之人时常来找我讨饶,我依律判处,情有可原者则尽量帮扶,因此魔宫内外见我之人从来是恭敬有余,未有这等恐惧神色。

    我更加好奇,打趣道:“莫不是我那寝宫被你们一把火烧了?”

    她们仿佛听见什么可怕的事情,慌忙跪地俯首,连声道:“奴婢不敢。”

    我也意识到这个玩笑不合时宜,温和地说了一声:“起来吧。”语毕,也不再理会她们,加快步子走向寝宫,心中充满狐疑。

    ——————

    半柱香后,我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陷入了沉思。

    “我的凝霜殿呢?”

    这是我于凡间诗集中采用的名字,起初这魔宫的宫殿名字都十分随意,为“第一宫”“第二宫”“第三宫”之类,后来我爱上凡间诗词歌赋,由着自己的爱好给各殿重新起名,自己的寝宫命名为“凝霜殿”,正中央重楼的寝宫则唤作“ 湛秋宫”,重楼自是无可无不可,遂了我的意。

    秋露凝霜,湛秋摇波。

    可如今,我曾居住二十余年的“凝霜殿”消失不见,只余错落有致的幽冥花随风摇曳。

    紧随身后的女使战战兢兢地解释:“少君,您的凝霜殿已被魔尊收入了芥子空间。”

    术法高深之人皆能开辟自己的芥子空间,境界越高,则芥子空间可容纳之量越大,到了重楼这种境界,藏山纳海也不在话下,更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凝霜殿。

    我无奈扶额。

    他没事收我凝霜殿作甚?

    女使毕竟是婢女之首,尽管头冒冷汗,也只得身先士卒地向我道起了原由。

    “三年前,巫山传来消息,言您已与西海二皇子祝漓殿下情投意合、互许终身,魔尊大人遣魔使传信至巫山,却始终未得您回音。之后一次宫宴上,魔尊大人饮数碗烈酒,大醉酩酊,忽地行至凝霜殿,不由分说摧了几株梅树,半晌又将其复活,继而一挥手便将凝霜殿及其周遭您栽种的花草树木一并纳入了芥子空间。待魔尊大人清醒后,屠鲵将军似有进言,我们不知当时魔尊作何答复,只知道屠鲵将军从湛秋宫出来时鼻青脸肿的,此后便再未有人敢提及此事。”

    说完这番话仿佛花费了女使极大的气力,语毕还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下我倒是懂了,哦,怕的不是我,是那位魔尊大人啊。

    我心情复杂地思索片刻,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女使和一众婢女如释重负,没一会便消失在视线中。

    我在原地驻足片刻,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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