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伊甸之卵（下）
1
化形会影响性格吗？——或许。
做蜘蛛的时候，她已见过这些“伟大的存在”，尤能感到那种源于实力和位格的恐怖压制。园里多了东西，路过的众人岂会无所察觉，特别是风和纯白，有时还会流露出明显的恶意。只不过，出于某些限制，不便出手罢了。
她当然是怕的。
现在，她的安全有了主的保障，化为人形的她又多了个人类的视角。她发现，这些天使与天使之王们很多都长得好看。——这个好看，那个更好看，而萨斯利尔，是她认为最好看的。
也许不仅是各花各入眼的审美。暗天使执掌堕落的权柄，她的体内充满堕落的潜能。小小的魔女尚不知晓，但她早以本能感受到了。
还有祂的衣裳，以黑为底，银色的花纹和闪光的珠宝，在一众白袍中是那么惹眼！但凡祂路过，小魔女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祂和祂漂亮的衣裳。她扩大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发现在伊甸的另一头有条游廊，每天的某个时段，萨斯利尔都会在此经过。对她来说，是“畏惧”和“吸引”的拉锯中倒向了后者。小魔女在游廊的一处栏杆间结了个网，用一根长长的丝线连到临近的水池后面。每当萨斯利尔走过，精美的衣角碰着蛛网，水池后的她感到细微的颤动，就会很高兴。
伟大的天国副君倒是没跟她计较。有一天，祂来得略早，发现破了的蛛网没有补好。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祂稍稍欠身，将躲在栏杆下的小魔女（蜘蛛）提了起来。
她变回女童的身形，比王的膝盖高不太多，仰着头，睁大了困惑的红瞳，长发如缎、如华贵的袍，覆满全身。王低头看她，笼着阴影的双眼意味不明。祂踌躇着开口：
“我猜，有些事你不晓得，也没人跟你讲。
“首先，在这里，不要总是变形。更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神话形态。”
“……阿蒙？”
祂嘴角一抽：“别学那家伙。糟糕的榜样。”
“哦。”
“平常不要离开伊甸，再远不超过四个喷泉的范围。这里下了限制攻击法术的禁制，”至于为什么，呵呵，去问阿蒙和梅迪奇吧。
“最后，当你变了动物又变回人时……给自己变一身衣服。”
事后，她选定一个稍大的树洞，做自己固定的窝。她以自己的长发、蛛丝混着树叶和花瓣做了一张睡垫，又以同样的材料做了一口麻袋……不，衣服。
她模仿一位女性圣者，把长发编在头顶，方便在林中活动。可时间久了，掉落的头发还是飘得到处都是，袅晴丝缠着繁花绿叶，随风摇荡煞是好看，更让路过的神国公务员们喷嚏咳嗽响个不停，眼泪鼻涕流个不止。
——据说，是魔女毛发引起的过敏。
雪片似的投诉汇总到天国副君的桌上。
此外，还有阿蒙。
有段时间——被萨斯利尔告诫以前——小魔女喜欢以八爪鱼的形态泡在水池。玉米蛇在水下惬意地划，漂亮的脑袋在水上舒适地躺。每每这时，右眼挂白圈的乌鸦会突然出现，叼着石块砸她的头。魔女固然会反击，设法用蛇发逮住它、把它拖到池底；为使这种游戏更具对抗性，阿蒙还会整个层次较低的分身。
可不知不觉，她的好斗精神消失了，哪怕阿蒙还在主动挑衅。她意识到，出于某些限制，对方不会在这里、在伊甸的周围伤害她的性命，就单方面停止了对抗。阿蒙其实不是“恶”，他是混沌；就混沌而言，魔女跟他相差无几，但阿蒙永远活力充沛，她却日渐柔弱、倦怠——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
她用越来越多的时间，睡觉和发呆。阿蒙捕捉了她的思想，嗤嗤笑道：
“你的脑子，比那傻蛇还空。”
现在，她吃园中的果子。
不为营养或饱腹，色香味都无所谓。唾液溶解果肉，舌头卷着、慢慢汲取。不着急，一两个就够吃一天。
一头乌鸦扑棱棱地落在她身旁，不吵闹，不捣乱。小魔女拨给它一枚果实。乌鸦嫌弃地偷走果子的时间，令它瞬间变得红润又饱满。这才屈尊去啄。
魔女看在眼里。从此，她学会去挑选更甜熟的果实。
从早到晚，一魔女、一阿蒙分享一根树杈、一堆果子，一边目送着行经哈腓拉广场的人群。叫人毛骨悚然。
更多的投诉汇总到天国副君的办公桌上。
这天傍晚，萨斯利尔来到小广场。没看到排排坐吃果果的场面，因为阿蒙不在。小魔女确实坐在树杈上，慢条斯理地吸吮一枚果子，看到祂，明显很高兴，金银的发丝间探出一条玉米蛇，卷了一枚红硕的果实，十分友好地分享给祂。
（伊甸园。女孩。果子。蛇。）
暗天使没有接。
祂陷入沉思。
2
魔女在窝里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有东西在身上戳，下意识地认定是恶作剧的乌鸦，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缩紧小小的身体，感应到威胁的几条蛇发高高抬起，摇摇摆摆。
但它们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
……
魔女做出了反抗——所有发丝瞬间凝成手指粗细的长蛇，一部分扒牢树干、阻止自己被拖走，一部分往袭击者的脸上、身上、手上，又扑又咬，可是没用，对方甚至敞开了让她攻击。男性天使有着滚热的体温、坚硬如铁的皮肤，玉米蛇们甚至啃不出个白印，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里，提溜起来、掂了掂：
“……啧。还是个序列3？”
火焰般的红发披在肩头。不屑又不爽的高傲面孔。
“梅迪奇，下手注意点，”林边传来还算熟悉的声音，“不是‘无害化’，要活捉。祂强调了两次……”
“凭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来烦我？”
银发的天使抬头望天：“综合较高的位格、不对脱落的魔女毛发过敏和现在很闲几点，能找的人并不多……”
“什么鬼？！你这傻蛇不一直闲着么？！！”
“我不闲，我在用心感受命运的流向，”他温和地强调，无中生有地摸出一支烟，“而你闲着，如萨斯利尔所说，只会跟阿蒙打成一团……”
话音未落，一团火鸦直冲他面门而去。乌洛琉斯不躲不闪，火鸦在手指前滑过——将将点燃了烟头又离奇改变了方向。一声惨叫，一头外焦里嫩的乌鸦从天而降。
于此同时，梅迪奇掌中的蛇发齐齐斩断。落了满地的半截玉米蛇，变成丝丝缕缕的长发又自行引燃。小魔女趁机跃入水池。同时，不知哪来的数百乌鸦突然飞临小广场上空，把衔在嘴里的弹珠、砖块、桌椅板凳、巨大的装饰造像等一股脑儿地往下扔。路人尖叫，四散奔逃。梅迪奇挥动火焰的巨剑迎击，足以将巨人埋葬的石块不断坠落，又不断被烈焰融化。
争斗中心的比逊喷泉依旧完好，不愧是主命名的奇迹了。命运天使探入水池，捞起虚弱的魔女，不紧不慢地走向另一头的伊施塔尔之门。
在他身后，半个广场化作喷发的火山。落石横飞，熔岩如雨。
3
闹剧以萨斯利尔到场，把梅迪奇和阿蒙两个的脑袋一起摁进水池为结束。
神国的安保——之前在边缘维持秩序——开始入场清扫。内务卫戍部队的本职是应对恐怖袭击，老掺和那两位的胡闹难免有所怨言，对了，如今的“权天使军团”长官正是奥赛库斯阁下。调了岗位，仍然要被同一个天使——甚至是俩——气得肝颤，真是，百感交集……
顺便，他又修补了此地的“禁制”。哪怕他清楚这TMD根本没用。
“……不过，殿下怎么也在？”
广场的另一边，亚当和乌洛琉斯站在一起看热闹，两人鸡同鸭讲地相谈甚欢。后者怀中抱着一只八爪鱼形态的幼小魔女，有一下没一下地理她缠成一团的蛇发（半截）。若非神子就在眼前，纯白天使怕要当场甩出一记净化。
“听说这里动静太大，仓库里的非凡物品都快暴动了，所以，我来安抚一下。以及……”
“自由！□□里咚咚直响，“不自由，毋唔唔……”自由被不幸捂了嘴。
魔女的红眼睁开一半：“是投影机吗？”
“没错，”亚当微微笑道。
下一秒，魔女就以双脚站在地上，大约是普通人类五六岁的高度，长可及地的浓密秀发丝毫未损。穿的不是之前的“麻袋”，而是一件白色的神官短袍；她好奇地扯了扯，确定是真的。
奥赛库斯皱眉：“怎么，又和她有关？”
“是啊。主有这样的意思……”
亚当具现了一页文档。标题《有关若干非人类种群及混血种群之管理办法（意见稿）》。
“魔女之卵出现在神国，或许是一种偶然。但我们应当看到更深的一些东西。
“非人的敌人大多已被消灭。还留下的，要么不好捉不好杀，要么，有时也是可以合作的对象。此外，如我们的研究发现，许多非凡的种族，其实也是人类受非凡特性影响的结果。和他们可以交流，可以谈判，最重要的，可以产生——已经产生了大量的混血。”
“列奥德罗要急了啊，”奥赛库斯低声笑道。
——风天使，古精灵的混血，想方设法地要把精灵族赶尽杀绝。过去的几百年间，这得到了所有人，包括主的默许……
亚当叹了口气。
“混血的人类，除了具备某些途径的亲和性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何况，非要较真的话，我很怀疑当今还有多少真正的‘普通人’。
“我们到了这样的阶段，混血种，哪怕曾追随我们的敌人，只要改弦更张、遵从主的法律，也应享有一切正当的权利。你看到了草稿，暗天使阁下将发出正式的官文。然后，涉及这个孩子，我自己也有一定考虑……
“试问，人可以教化吗？混血种可以教化吗？非凡生物可以教化吗？……我的看法是，只要理智尚存，都可以。那么，天生的高序列神话生物呢？当然可以！红天使和智慧天使不都是榜样吗？”
“殿下的意思，通过教化，让这只魔女摆脱本质的堕落？……”
奥赛库斯惊讶，又狐疑地望向乌洛琉斯；后者安静了那么久，原来正在墙上作画——小魔女也在旁边看。他画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敞开大门，一侧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人影，另一侧的红衣红发，最下方，一个着蓝袍、拖着长长金发的背影正拾级而上，不知是不是……
——打住！他警告自己，想保持精神健康，就别去琢磨那家伙的心理。
亚当笑得自信：“一定会成功的。”
“这孩子有如此的造化——获得殿下如此的信心——有什么依据吗？”奥赛库斯盯着大蛇和他足边的魔女，不可思议，“……我是说，除了命运的安排，什么的。”
“当然有，”亚当笃定地说。
“你瞧，她多好看。而且不太聪明的样子。”
稍后，几名医疗圣者向军团长抱怨，战斗产生的毒性烟尘已扩散到整个神国。许多军团成员已经出现了症状，脸上、身上长了红疹，痒得生不如死。
我TM当时就该净化她……
同样中招的纯白天使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