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比起前两次的留宿体验,在哥本哈根小镇待着的条件堪比灾难,类似劣质汽车旅馆,单人床甚至窄得稍微动作大一点翻个身就有可能掉下去,洗手间居然和浴室连在一块儿,且小得可怜。幸好他们的变形术都相当优秀,把暂住的小窝改造得更舒适不是问题,只不过汤姆吃苦耐劳的本事确实很让她开眼界(虽然她从小见识过他适应环境的能力)衬托之下,她倒真的有点像“娇生惯养”——尽管伊奈茨的自我意识一直很强烈,忽略他人感受可不是她的作风,面对忍受糟糕条件却没一句抱怨的汤姆,这会儿她的确暗暗反省了下自己。

    其实汤姆根本不在乎她无意中的挑剔,不如说他不在意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只在意他脑中成形的每一项计划。

    即使丹麦巫师数量较少,他没兴趣为奴役这一小片地方花费实实在在的力气,但是用作后备也不错,资源永远不必嫌多。

    初秋的雨水总夹杂着凉意,月色降临,他们从不同的地方一前一后回来旅舍,往往是汤姆先到,而伊奈茨一边摘下沾了雨水的帽子和脱掉外衣一边小声念叨一句“见鬼的天气”,她这几星期都混入消费颇为昂贵的场所收集关于游轮的机密信息,只要穿领子高点的衣服和配假胡子、一眼就让人以为是位出身良好的绅士,咖啡馆聚集不少单身女郎和富有的寡妇,她擅长讨她们的欢心,得来全不费工夫。

    “……宾客的名单和请柬听着十分严格,但只是一群麻瓜罢了,对付他们比公爵夫人还简单。” 伊奈茨难得正经地直奔主题,“预计沿海绕回目的地,不超过三个小时。至于海妖的事,我打听不到一点有用的,她们光顾着害怕地转述些虚无缥缈的传闻。”

    默默听着的汤姆兴致缺缺:“放心,那东西还不如火龙。”

    “海中的族群我只知道人鱼……海妖跟它们有什么区别呢?”

    “交流方式是很低的声波,人类听不见,若要用歌声控制人的脑子,则会传送一种特殊的高频声音。” 他像在描述诸如松鼠这类普通动物的习性,似乎完全不觉得危险,“传说会直接把人拖进海底的巢穴,绝无可能生还。”

    鲜少听故事听得寒毛直竖,伊奈茨奇怪他的态度怎么这么无所谓:

    “……我看这比火龙可怕。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魔咒抵抗呢。”

    “我们又不是要和它们作对,为什么思考抵抗的办法。” 他不容置喙地说。

    “你不是要救那名来访官员吗?” 她目瞪口呆地反问。

    “对。” 他平静地看着她,“所以,是只用救他一个。”

    这下伊奈茨听懂了,她的内心涌现几分不安:

    “其他人注定陪葬……?”

    坐在没烧火的简陋壁炉前,汤姆垂下眼,缓慢转了转戒指,以类似开导的语气、淡淡地说:

    “他们是泥巴种,而且是坐拥上层一切名誉与财富的既得利益者,伊奈茨,你总不能指望我一个人救这上百条负担,更何况,说不定他们之中有运气好的逃得出来……不是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没必要揽在身上,你清楚。”

    她反驳不了他的逻辑,挫败地迟疑道:

    “可眼睁睁旁观他们被杀死而什么也不做——”

    “我不会逗留到那个时候的,伊奈茨。” 他几乎像是在安慰她,眼睛却是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轮船一离岸,救出目标,你帮我带他回去,我来尽力应付后面的状况。”

    闻言,她犹豫了半晌,才轻微地点点头。

    见状他满意地移开视线,气氛平缓了一些,他站起身走到坐着沙发的她旁边,两手捧起她的脸时另一只手摸向她的后颈,那儿空空如也,他皱起眉:

    “你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隐身吊坠?”

    “我一戴上脖子就会自动隐形,如果有得控制就好了。” 她从口袋摸出链子,不假思索道。

    “你不可能不会用相应的魔咒调节,你只是懒、等着我来帮你。” 他不悦地挥了挥魔杖,当然谁都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的生气。

    现在她去碰吊坠中间的暗扣才触发隐形功能。他坐到她的身后帮忙戴好,随即在她转过头想问看起来如何的瞬息,他用一个吻截断了她询问的意图——鉴于游历长途里汤姆主动亲她的时候少得约等于零,直到如今伊奈茨仍深信不疑他在情侣间正常的亲密互动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每次都要耗费几个月时间才鼓得起勇气吻自己,或许他天生就没那些欲望。就像从前读五年级后越来越爱凑女生宿舍聚会的热闹,她听过许许多多有趣的轶事,有一次一个七年级学姐嫌弃地抱怨男友“不行”,一众听者纷纷劝其分手,而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会不行?”,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这很难解释……”,她没接着追问了,当时她们将话题发散到“那个过程”会不会使她们焦虑、因为什么都没穿而对方看得见每一角落,显然没人可以轻易做到接受暴露最原初形象的自己,然而那位七年级坚定地说这根本不值得去焦虑、即使是最坏的皮肤与最差的身材比例,在丑陋的层面也比不过男人(不论贫贱高贵一律平等的、与生俱来的)部位、如同一对小鸟的尸体悬挂着,沉沉地垂在两侧,直视一次所造成的心理阴影要用一生去治愈。

    思及此,伊奈茨觉得汤姆这样禁欲也挺好的。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他松开手,古怪地注视着她一会儿,正要开口问话,她心虚地悄悄摸了下挂坠、顿时原地消失。

    看在后两天是任务的份上他也没有闲情追究,重点嘱咐了她该留意的事项,比如必须掐点离开,比如别干涉多余的人和事,最好带上他送她的东西、以便随时联络的魔法生效。

    转眼间这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尤其特殊的一天来临,媲美万人空巷的震撼,上船的麻瓜贵族们与站在沿滩普通民众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人群中有的面露期望有的嗤之以鼻,本城镇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假惺惺地送中央来访的专员出门,一路的掌声稀稀拉拉,看来人们也对专访官员的正直程度存疑。

    这时,身旁的汤姆走上前去,她立即跟上,今晚她也是打扮的男装,穿裤子方便跑动,请柬是他们用魔法轻而易举伪造成功的,服务人员发现不了端倪,尊敬地领着他们来到顶层客舱。

    “先生们,这边请。”

    在此以前伊奈茨对麻瓜级别的奢华铺张没有一丝概念,金碧辉煌的大厅被繁复地装饰成童话城堡似的、装潢设计的确令人惊艳,怪不得麻瓜拍的电影里的实景与造景都如此壮观,原来是真实存在,只为打造昙花一现不惜耗时耗力……浮夸,意外的是她竟并不讨厌,仔细想想,在这儿翩翩起舞何尝不算一种浪漫?但她停止了胡思乱想,汤姆又在一丝不苟地教她等等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配合自己行动了,其实这些事她都知道、她从不是不够机灵的家伙,昔日在霍格沃茨他们哪一场决斗她有败于下风呢!她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普通人会情不自禁陶醉与向往的东西,他没有半点动心。

    专员的房间号一直是他们之前努力打探半天却抓不住明确结果的难题,随便抓一个服务生用摄神取念也不会有任何所以然,谁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人物藏在哪里,不过,半小时左右后将有致辞环节,趁演讲后混乱的间隙,行动得以拉开帷幕。

    紧张迫切的就在于,干等的这几十分钟,船一旦快驶向大海的中心,险境便近在咫尺。

    虽然中途汤姆到操作室一趟用夺魂咒操控驾驶员减速,除非整条船是压根停下不动,否则没法再降低时速。

    随着墙壁上的时钟敲响三次,甲板一楼聚集愈发密集的宾客,少说起码三百多人,据悉有一大半来自进行环球旅行的邻国富家子弟,眼看下楼听演讲的观众多得快数不清,伊奈茨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再度袭来、她很想立即冲上台告诉全部人这艘船绝对会沉,好让他们快载上救生艇逃跑,可是她不行,任务败露和被当成疯子抓走一同葬生大海的结局她不希望成真。

    也许汤姆感觉得到她的走神,力道不大地捏了下她的手腕示意安抚,耳语道:

    “……我说过了,既然对你那么重要,我不会真的置之不理……”

    她缓和了点心情,回握他的手提议:“要不然我送完离开再幻影移形回来帮你?”

    在说服他人这一领域,汤姆一向很有发言权,此刻他明明心里已经对伊奈茨一而再再而三不服从命令的行为产生怒意,却仍然完美隐藏得显露不出一丝破绽,他的反应甚至称得上“温柔”:

    “伊奈茨,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 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他继续放低姿态般低声说:

    “我做不到让你跟我面对一样的危机,这反倒影响我的判断力。”

    “好吧。” 她再次妥协。

    拖拖拉拉的演讲包裹着大量政客独有的废话,无非是承诺不负小镇居民的厚望将把视察实情汇报上去、鼓励人民自发的慈善行为,诸如此类……事实上她非常好奇这人、或是整场筹划对汤姆而言有什么更划算的利益,她的心底时时萌发出不该有的猜测:他常常隐瞒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是她也不得而知。

    现实和预计的同样顺利、大概是因为全程施咒搞定的麻烦都被汤姆包揽,伊奈茨手里的魔杖被迫“变成摆设”,直到她用漂浮咒接住被他的昏迷咒击中的执行官——接着她得靠她自己带这昏睡过去的呆瓜回去,这对她幻影移形的技术要求很高、否则昏迷的人可能会出现分体的情况。

    不确保自己一次就能成功、她把隐身吊坠的锁链延长挂在了执行官的脖子上,他们租借的公寓被联合施加紧密的保护魔法,无法直接移行到达,而失败后被人看见是大忌,隐形十分必要。

    所幸,她总是在越紧急的场合越能超常发挥,眨眼的功夫、一路无障碍地回到象征绝对安全的房间。

    对麻瓜的礼貌不必周到,伊奈茨松手将人扔到沙发一边,加固了下昏睡咒语,该她完成的部分做完,只能安分守己地等待着汤姆结束他的重任。

    怀表无声无息地走过一圈又一圈,窗外飘落的雪花逐渐变得犹如一颗颗轻盈稚嫩的小棉花团,将近一小时流逝,她从百无聊赖等到心急如焚,不管发生哪些不测、光是用脑子设想就足够恐怖了——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不,应该问她都做了什么、她是在道德绑架他救那群陌生麻瓜……

    尽管伊奈茨一生焦虑的时刻屈指可数,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慌张得坐立难安、难以消解后知后觉的恐惧,最终一遍的犹豫让她相信比起他事后生自己气更重要的是他的性命。

    正当她抄起魔杖就要出门之时,门口处传来开锁的声响,抱着半是警觉半是期望的动机,她看清进门的高大身影、内心放松了下来——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汤姆背后一道划破长袍径直蚀刻皮肤的骇人伤痕令她瞠目结舌,快步上前扶他坐下身、他的脸面向自己后她才看到左眼底下的血迹,她倒吸一口冷气心痛地问:

    “天啊……怎么会这样?”

    他的表现很是平和,沉默着没有讲话,她不选择追问而是赶紧用修复咒为他处理好伤口,俩人保持缄默无言几秒钟,她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失败、率先安慰道:

    “……汤姆,我没强制你救下他们所有人的意思,这本来就是天方夜谭。”

    然后他近似迟疑地说:“那如果我基本没救到几个人呢?” 他抬头看向她深褐色的眼睛,“如果我说,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场面,我的预判出了错,到头来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难道你不会怀疑我没竭尽全力——”

    “当然不会!你都负了伤、我为什么还要怪你?”

    我为什么还要怪你。多年后撰写自己回忆录的伊奈茨在这里停下了笔,她有没有后悔、直至现在再回望每一段充斥蹊跷的过往,而她找不着确切的头绪:他实际背地里干了多少可怕的事,她又一次次忽视了多少命运的提示。

    即使任凭她想象再多也猜不中实情。

    与他编造“危急、被动”的形容截然相反,真相是他将极高超的古代黑魔法结合死灵术把整艘船几百条人命做成阴尸,并用绝无仅有的方式暂封存在复活石戒指的虚拟空间里面等回英格兰再作处置、顶级巫师无不最擅长的手段……海妖又算得了什么蝼蚁?它们如感染菌般企图吞噬一切,却马上败下阵来——在他无可匹敌的魔咒面前,这堆黑漆漆堪比虫蛆的恶心生物惊吓得四处逃窜,悬于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砸落,金灿灿的饰物凋零化灰,坚硬的甲板连着抛光地板一片片掀起,半空仿佛漂浮着一只透明的可怕大手从容不迫地操纵每一处苦难无所遁形的宇宙,一阵阵厚重的黑雾散开,混乱的尖声求救此起彼伏,每位宾客从污浊的浓烟里爬出,伸出毒手扑向还未变为怪物的受害者们、哪怕是自己的家人,阴尸终究是阴尸、他们互相撕咬着残杀……黑暗彻底笼罩下一个又一个角落,汤姆闭眼感受着耳边尽情彰显毁灭的动静,陶醉地伸开双臂、好像麻瓜口中的耶和华,他在如此年轻的开始已经实现了普通巫师一辈子做不到的力量,到这个地步、他所笃信的……没有止境的生命与威力——他是神。

    虽厌倦身边唯一同行伴侣的“泛滥善心”,他依旧选择劳神地制造专门“献给”她的完美骗局,每年时光转瞬即逝,她在跳入他的陷阱时始终毫无长进。

    满足掌控的欲望真是美妙,包括后续的发展也应验他的预想:恢复清醒的“幸存者”经过他精妙的记忆修改,误认为自己在船上遭遇海难被他和伊奈茨好心营救,加之出航前镇长频频渲染神秘玄乎的所谓海港“灵异”传闻以致于限制渔民出海等等,基于此这位麻瓜官员坚信“海难”的背后是商船偷工减料,“正义地制裁”了确实该惩罚的腐败管理者、纵使是以与实际不符的罪名——不过,谁又在意?起码他不在意。

    所到何处,他的影响力就植根于何处。

    肮脏“物种”授予的荣誉勋章他自然最抗拒,伊奈茨看得出他转头就会扔掉、所以她把他的也放进自己口袋里了:秉持务实主义原则,由黄金制成的勋章卖得了钱、何乐不为。

    逗留丹麦快九十天,除去任务圆满告一段落的一个多月,剩余的时间他们转移到另一城市、奥胡斯,当地没有巫师集聚地,但是汤姆的“朋友”住在这,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或者说是不想认识,早在德国见识过他的“外国友人”都是些危险的怪胎,她可不想再像个傻瓜似地听这群男巫讨论黑魔法。

    每当汤姆借题发挥那样要带她一起出去,她总会直截了当地拒绝,随后俩人不可避免地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嘲讽,够幸运没升级到争吵、其实他们都不属于爱好吵架的类型。

    奇妙的是等他们各自回到家,早前的冲突如同从未发生过,他们轻易复原了平常,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这种永远存在矛盾的关系。

    毕竟平心而论伊奈茨并不是闲着荒废光阴,她经常专心研究自己的魔法,没人帮得了她、因为那史无前例,近一年异国游历的沿途她一直记得尽力去收集其他巫师的见解,好收获少许灵感。

    进展比较缓慢,找不着思路她也不勉强自己,优哉游哉地干别的事、比如回复远在异乡的真正朋友们:瓦伦娜,柳克丽霞,伊格内修斯——假如弗莱蒙特和阿尔法德现在消了气愿意回她临走前寄去的那一封信多好呀……鲜少全无顾及理想与野心、而只顾假想绝不可能走向的未来的时候,她的脑海匆匆掠过一幕若自己当初没走上这一条路的假设:会是真成为一名国际队伍的找球手、与弗莱蒙特他们仍亲如姐妹兄弟、见证彼此诸如婚礼等重要的人生插曲——会是比如今的现状好?她没法回答。不到最后总看不清选的是错路亦或正道,不到极致的绝境总不选择回头,然而往往是走入困局面的莽撞同时塑造挣破困局的无畏,灵魂中的韧性常常让她抛弃多愁善感,她从来不是软弱自卑未经成长的小女孩。

    上次夜灯下苦读是在N.E.W.T备战期间,短短三年她的视力颇有每况愈下的样子,但她可不敢乱用魔法治疗近视,滥用魔法的后果很严重,何况那是她宝贵的眼睛!因此她架着市面流通质量尚可的圆形镜片,边仔细阅读纸页泛黄的转手书边拿魔杖进行实验,公寓内的易碎品一度被破坏得分外狼藉,一连好几天汤姆没回来她也没发觉。

    “……伊奈茨,你这是又来了哪个三分钟热度的妙计、想我们睡大街吗?” 一推门见到这凌乱得陌生的景象,汤姆紧皱眉头,不客气地问。

    换做平时她一定呛回去,而这时不同、她想今天谁招惹自己都破坏不了她的快乐——梅林的梦幻泡泡袖,她的“连接”建立成功了——以器物作载体,使用寥寥少数传奇巫师做得到的、超然时空等局限的构建型咒语,好比描画完符阵的结界、万事开头难,紧接着只需按莫甘娜等巫师所猜想、静待魔法起作用时再不断实验改进就好,“结时神器”①动辄几个十年也有可能,现在已经是超越百分之九十普通巫师的开局了。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她自动忽略他的阴阳怪气,一脸兴高采烈地宣布。

    汤姆先施展一个轻松却完美的复原咒,才坐下身,不动声色道:“真巧,我也有个好消息。”

    “那你先说。” 她笑着拉近了座位,故意把发言让给他,因为她觉得他的好消息比不上自己的。

    “我自创的飞行术很成功;我的长生路走得又远了点;我们的行程近一步,下星期就可以启程。”

    “……你不是说‘一个’好消息吗。“ 她的重点不在内容上面,不悦地看着他:“你说了三件事。”

    “我猜到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罕见地有闲心陪她斗嘴,恶作剧般地微微一笑,深不见底的黑眼眸闪灼了一下类似狡黠的生动光亮,也适可而止地淡淡道:“老实说,你做得是不错。”

    原本被打断后有点不满,但获得他称赞算百年一遇,她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

    他敷衍道:“恭喜你掌握永葆青春的秘诀。”

    “你胡说什么呢,这东西又不是给我自己的。” 她对他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不太高兴,“我以前跟你讲解过,这个神器不能自己给自己创造。”

    “这就是局限性了,不对吗。我也提醒你好几次只有魂器才是正道。” 他一副无法理解的模样,语气倒没有很重,“伊奈茨,我从没跟别人分享过这个秘密,只有你。”

    “哦,我‘真荣幸’。” 她不领情地学着他讽刺,客观而言汤姆的后半句足够留情面,主观而言她不喜欢他瞧不起自己的魔法水平,“你等着吧,以后你会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听起来是给我的、原来如此——” 他没有生气,还佯装恍然大悟,连他自己都丝毫没发现他会这么耐心地欣赏眼前情绪丰富却赏心悦目的人,“的确是份大礼,我应不应该礼尚往来?”

    “飞行我还是喜欢飞天扫帚。” 她懒洋洋地说,果然他真的僵硬着冷下了脸,于是她好笑地凑上前轻轻拍拍他的左脸颊(虽然下一秒就被他不爽地制止),她从善如流道:“我开开玩笑。”

    他抓住她不规矩的手腕,另一手顺带摘下她的眼镜,特地骗她:“别再戴这破眼镜,你像个呆子。”

    事实则是她戴眼镜的形象更多了几分古典优雅的气质。他单纯气她罢了。俩人的各方面“攀比与斗争”快成为调味生活的情趣。

    “谁让我实在看不清呢。” 她难得相信他的调侃,“近视真难受。”

    “你是一位女巫,别告诉我你不懂解决泥巴种才苦恼的毛病。” 他松开手,盯着她的目光多了些严厉。

    “你少以为很容易,很多巫师治疗近视失败瞎掉的案例,我可不要赌我这唯一的一双眼睛。” 不然巫师界戴眼镜的深度近视患者为什么还随处可见,他们又不是闲得慌非要戴一对破镜片不可。伊奈茨不买账地义正言辞反驳。

    “瞧瞧你的胆子,伊奈茨,我不清楚这有什么好担忧,在熬制魔药上我向来不可能失误,你的眼睛仅仅是小问题。” 他似乎和她的近视对着干,非要视为一种挑战,他决心干涉的所有事情都没失败过、狂妄也是必然。

    “行,要是我的眼睛不幸——”

    “我绝不会让你失明。” 他决绝地打断,已然低头写下几封信件——他要找到某些珍贵的魔药原料,看她依然将信将疑,他冷哼一声:“大不了赔一双给你。”

    尽管表面上伊奈茨蛮不在乎且明显质疑,她内心了然汤姆的实力,只是她不想表现出对他的崇拜,否则他更会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私人飞行课”上得不太顺利——主要是她爱找茬捉弄他的原因,始终践行十年如一日的“没个正经”原则、伊奈茨与上学时期汤姆帮自己补习时一个德行:装不懂,懒散学,不过都见好就收。汤姆也并非是习惯她的怪作风、而是早无所谓这样的相处模式(准确点说,是他无所谓强者的任性肆意),时不时他会好奇什么东西能毁掉她的快乐。

    尚未“结课”,比利时之旅正式开启于圣诞节的前一周。这回甚至不用配合其他交通工具,他们是拿门钥匙直接抵达的。

    由于比利时的巫师和丹麦差不多的少,还更分散,汤姆这次连普通任务都不做了,他来这儿全是为了私人会面、见零星几位颇为成就造诣的巫师,而且他没要求她也跟着去,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相当于又换了个地方旅游。

    布鲁塞尔的旅馆实际及格水准,但经历了前阵子劣质居住环境的荼毒,伊奈茨觉得这双人房的条件已经足够舒适宽敞,“室友”一如既往绅士礼仪到位,她满意得挑不出一丝缺点。

    复古圣诞氛围浓厚,不止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街上遍布相应节日的庆祝活动,大教堂外满是演奏歌曲的百姓和自主发起伴舞的青年们,礼炮红色金色的灿烂一片,人人洋溢着幸福,欢庆共同的特殊、团聚的一刻,这场景是那样应接不暇的美丽,令伊奈茨忘记了他们是一群曾让她“厌恶“的麻瓜,她完全沉浸在其中、羡慕得不得了。

    在比利时居民大多用语法文或荷兰语,前者算伊奈茨的母语之一,总算来到一个不用摄神取念都听得懂路人讲话的城市,大家喝彩着相互祝贺,她已不想纠结人群中谁是巫师谁是麻瓜,突然间,有个淡色头发的姑娘不小心撞到了她,对方及时的道歉和自己友善的回应却淹没在周围众人纷纷的欢呼起哄中:

    “你走大运啦姑娘!”

    他们对淡色长发的女孩这么说,伊奈茨很是茫然、难道是什么当地的习俗吗?

    “……圣诞节碰到的第一个人若是黑头发,来年会非常吉祥。” 女孩看出她是游客,从容不迫地解释,“爱尔兰的风俗。”

    “噢,有点意思。”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才有几许褐色光泽,夜色下被渲染为纯黑,想一想家里那位纯正黑头发的人,不觉笑了笑:“那我大概是最近大受欢迎的吉祥物。”

    她们相视一笑。伊奈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回以礼貌地自报家门:“瑞恩·尼尔。”

    俩人恰巧都不是会冷场的性格,话题从简单的寒暄过渡到自然的熟络,叫伊奈茨大为意外的是瑞恩·尼尔的工作是墓区守灵人——

    别说这工作本来就不多见,比她还小几岁的年轻姑娘做这一行简直寥寥无几。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 瑞恩大方地微笑道:“为生计总要承受无聊的工作。”

    “重点倒不是无聊,你居然不会害怕?” 她是女巫,对神神鬼鬼幽灵传说不感兴趣,但她知道麻瓜们大多特别忌讳这些。

    “害怕?我从十二岁开始做这一行,在我妈妈去世后。到今天我还活得好好呢。” 瑞恩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回答:“不如说人比鬼可怕。”

    “那倒是。” 伊奈茨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尤其是听到对方说母亲早逝,共鸣刹那涌入心底,她又想交新朋友了。

    现实证明,瑞恩·尼尔是值得深交的朋友——不论针对现今亦或未来,这结论是永恒的真理。

    分别前约定明天拜访瑞恩的住所,她要教自己做蛋糕、伊奈茨兴奋得带着满面笑容回去旅店,难以言喻的喜悦使她久久恍神,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羽毛笔:

    “亲爱的弗莱蒙特,

    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今晚做出了什么样的改变,我跟一个陌生麻瓜女孩成为了朋友!啊呀,多好的一件事——原来其实我不全恨麻瓜,一直以来我并不希望他们都死掉或是什么。这几年我走过了一些地方,弗莱,我猜我只不过是梦想平等地存在于这世界上,不愿意再躲躲藏藏而已,你能试着理解我、担忧当我告诉她我是女巫她反而恐惧的心情吗?并且,我从不好受……”

    迈出崭新的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曾经捎去第一封信没得到回应的伊奈茨不肯再给弗莱蒙特寄信——她不想“低头”,却很不甘心、对他们终结得莫名其妙的友谊。

    此刻她发现这倔强坚持得毫无意义。

    这一晚汤姆没回来,说实话他本就是个不大爱睡觉的家伙,像食物或睡眠之类的人类必需品他越来越拒绝它们。他在外通宵三天她都不奇怪。

    正正是他恰好不在身边,才让她有机会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梦想、以及未来。

    翌日中午,她照着昨天留的地址信息,靠一路问沿途商铺店主的方式,“千辛万苦”(对路痴而言)找到了瑞恩的住址。

    “喔,你到得挺早。” 瑞恩显然值完夜班大睡一觉刚起床。

    “对,我怕迟到就提早了出门。” 准确讲是怕找不着路。

    瑞恩为她泡了点茶,她们像一对结识多年的好友。

    “没事,烤蛋糕要用到的东西我昨晚有准备好。”

    爽快地直奔主题:经典的巧克力蛋糕制作,当然,是以麻瓜的方法。此前伊奈茨从未亲眼见过麻瓜做饭,不禁左看看右看看,感到奇妙极了。

    “这是什么?”

    “软化的黄油。”

    “那这个呢?”

    “低筋面粉。”

    ……

    她几乎问了一堆听着傻乎乎的疑问,然而瑞恩却总是温柔耐心地一 一解答,中途闲聊到许多蛋糕以外的题外话,比方说各自的身世经历,没等伊奈茨犹豫好要不要坦诚道出,瑞恩自己就用平淡的口吻提及单亲家庭给幼年带来的麻烦,像是居无定所多次搬家、拮据之余忍受母亲的几任糟糕男友……除了一位,他比母亲的年纪要小点,不像别的会当孩子是空气,他对八九岁的瑞恩很友好,当时三人住的地方是他的家,他在院子搭了一架秋千,还送过一只猫给她养。她一度想过拥有这样的继父仿佛没什么不好。

    可惜母亲与他仍以分手收场。

    听故事听到一半的伊奈茨代入了情绪难过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 瑞恩心平气和地搅拌着面糊,“那天走得很急……妈妈不让我多问,说他是‘怪物’……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伊奈茨就在偷偷使用整合咒时知道原因了、她看到了瑞恩视角的记忆片段,那不是小孩的错觉——那个男人是巫师。

    顿时,伊奈茨欲言又止,想真诚相告的打算烟消云散。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劝说她瑞恩不是普通人、是个年少起就无所谓深夜待在墓地守灵的独特姑娘,理智却又让她打消了念头——想一想上次说真话时,她失去了弗莱蒙特。

    ……算了吧,现在也挺不错的。

    直至离开家,手提瑞恩烤好的巧克力蛋糕回到旅店的房间,伊奈茨都在无可奈何的边缘徘徊、她记起她来比利时不是为了永久定居,来来往往的人都只属于过客,她连读书时代的老朋友都能弄丢,又有什么资格以瞒着对方的前提下和瑞恩继续交集,她是女巫、而她是麻瓜,她们之间的沟通注定隔一层障碍。

    汤姆竟比她早到,他帮忙把门口信箱的信件拿进房间。

    “你去了哪里?”

    “朋友家。” 她赶忙翻找自己的信堆中有没有出现弗莱蒙特的名字,含糊地答道。

    他没追问是什么朋友,把她放床头柜的怀表直接放进她的衣服口袋。

    “我不是说了让你随身带我给你的东西。” 附着的人迹魔法可以知晓彼此的行踪。

    “我戴着你的吊坠了。” 她分神地简短回应了句,垂头丧气地拆开柳克丽霞的信——无疑是因为弗莱蒙特没有回信。

    半晌,伊奈茨沉默着将信叠好收进抽屉。

    过几天弗莱蒙特和尤菲米娅会举行婚礼,柳克丽霞在信中写道。

    而弗莱蒙特没有丝毫要邀请她的意思。他连信都不肯回。

    不知怎么地,她罕见地很想哭。但是她哭不出来。

    这时有只冰凉的手触及她的脸,随后让她慢慢靠近枕在他的肩膀,他的动作轻柔得令人陌生,只是她再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在这温暖的拥抱里闭上眼安抚内心的失意。

    以致于她看不到他漆黑眼睛中明灭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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