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哭他。

    那些从没有见过阳光的老树也在哭他。

    无止尽的风打叶声凄婉，昙照一步一步往前，哪怕他早已看不清前路。

    双眼紧闭，血污满脸，糊住了那双潋滟眸。

    他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更没有气力抬手揭掉脸上的血痂。

    全身的劲都花在了行走上，他要凭这一双腿走出此境，哪怕骨头也因此磨损，他也要走出去——他心有不甘！

    为何世人待他如猪狗牲畜！

    为何他一次次被人折辱鞭笞！

    为何上苍让他每一次都只有向深渊更近这唯一选择！

    秘境里的生灵死伤无数，沼泽深林瘴气陡生，他却还能坚持。

    他要活着出去，哪怕时刻煎熬，炖煮他这一颗妖心，剁烂他这一身妖骨！

    明明师父曾说，妖族与人族并无不同，为何视他为师门之耻？

    那些同门从前背地里议论诽谤他，昙照只当不知，专心修炼，总有得到认可那天，却不料他们竟能下此死手！

    而所谓挚友，赐他蚀骨之毒，挖了他的妖丹，将他推入秘境深崖，让他不得好死！

    为何！为何！

    喉间腥甜涌出，昙照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暗色毒血。

    妖丹被挖走，百年修为尽失，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在这里现出原身，便是以此秘境为坟茔，连本体都会被吞噬，再无修炼可能。

    一步，再一步，走出去——只要走出去，千万年后他还能重新修出他的妖丹，他的仇他的恨——绝不能长眠于此！

    天道无情！

    天道将世间苦痛加诸于他！

    走到肉穿骨现，走到魔气萦绕周身，走到最后的妖魄都被魔气啄食得千疮百孔。

    昙照再走不动，跪倒在地。

    血泪淌下，化了血痂，他却不敢睁眼。

    必死之境，他该知道，这是他——此等下贱妖族的宿命。

    从来没有那一线生机。

    这千百年来他的苦，他的怨，无人知，无人信。

    满手鲜血的从不是他，蛇口佛心的也不是他。

    腹部那个大洞空空荡荡，他在此时终于感知到了一丝冷意。

    他伸手摸进自己腹部，尔后，拼尽全力大笑起来。

    声音嘶哑至此，笑声混着哭声，陈血混着新血，穿插在阴风中，冲天的怨气悲凉而骇人。

    他昙照，这一生，像笑话一样落幕。

    是了，他该死去，周身感觉都在消散，最后只有耳朵还能听见。

    却，就是此刻，他被人扶了起来。

    他听见那人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再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知到，他还活着。

    他没能倒在这里。

    盛花影说的是：“你还能走吗？我背不动你。”

    她急个半死，抓耳挠腮，咋就传到这个时间点了呢。

    现在这个情况，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啊！

    盛花影绝望了，调游戏的后台面板，调了不下百次都调不出来。

    也是，要调出来了她早脱离了，还用得着来这活受罪？

    脱离，是一个游戏术语，在这个元宇宙概念盛行的时代，玩家可以在人工智能生成的各个宇宙里随意扮演自己心仪的角色，从古代种田到未来机甲，从修真仙侠到灵异逃杀，只要你想得出，元宇宙就做得到。而想要从元宇宙中你所扮演的角色回到现实中自己的身体里，这个操作叫作脱离。

    一般来说游戏都能调出后台，朝太阳穴敲两下就能出来一块全息屏，点设置——脱离游戏，OK，人一睁眼就回到了现实。

    再就是物理脱离，你躲房里打游戏，你妈喊你出去吃饭你听不到，进屋给你把黏太阳穴上的外接神经元扯了，你一睁眼也回到了现实。

    最后一种是自动脱离，防沉迷，在线时间超过24小时，外接神经元会自己掉下去，一睁眼回到了现实。

    盛花影现在就等着24小时结束后外接神经元自动脱落。

    她家就她一个，肯定不会有人来帮她拔掉外接神经元。游戏内置功能界面失灵，她调不了后台。

    要么说奸商当斩呢，后台不能用，抽卡系统还能用，背包和NPC面板也能用，逼着人氪金。

    LM-OS是是目前世界上最优秀的元宇宙系统，出品方名字的缩写叫LM，因涉嫌大金额诈骗被用户举报，刚从局子里出来。

    嗯，盛花影也出了一份力，这个狗奸商。

    这烂人在元宇宙里搞抽卡制。

    就是说，哪怕每个玩家的服务器可以自定义宇宙模块，奸商还是按照算法——即卡池里面东西在当前服务器的珍稀程度来安排概率逼氪。

    就比如盛花影的服务器生成的是一个仙侠世界，卡池里面给她安排的就是各种天材地宝、法器丹药。

    然后一个十连下去，五个【初级生脉散】。

    最垃圾的丹药，一粒回一丢丢血。

    这还不是最奸诈的。

    最奸诈的点全在NPC生成上面，只要是近人类设定的NPC，甭管是谁，只要没氪金，开局都是一头红毛，想换颜色——您得在宇宙模块那边氪金。

    对的，这LM-OS氪金还要分游戏内和游戏外。游戏外，宇宙模块，游戏内，抽卡。

    盛花影的服务器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元老级别二手版本，不像新出的那些可以承载好几种宇宙模块，她那破烂版的核心模块是陪伴类游戏，专门用来养电子宠物搞赛博恋爱。

    可攻略对象，也就是能自己捏的NPC数量就一个，剩下整个世界全靠系统自己生成。

    不过她也不拿这个搞赛博爱情，可自定义角色她捏了个青梅竹马成长型战力天花板，还给人刷出了【富可敌国】的buff。她拿这个当旅游模拟器玩，仙侠世界，出行危险，得给自己安排个保镖。

    反正最开始，她的服务器里，除了小竹马，全世界都是红头发。

    红毛太赶客了，绝妙的逼氪点。

    后来她终于忍不了，一边骂一边去宇宙模块那边上供，全世界才变成顺眼的黑发。

    还不算完，游戏里的衣服也要氪金。

    别看卡池里写得花里胡哨【天品-金凰霓裳羽衣】【地品-清韵踏云靴】，实际上到手，还是破布破鞋，给你加个BUFF罢了，不氪金，众生平等，穿得都一样。

    您得到宇宙模块那氪金，氪金项目叫【服装质感】【服装特效】，五花八门的，逼氪，明抢你的钱包！

    可恨呐，盛花影咬着牙上供，可恨呐！

    她几乎把自己全部身家都花在了LM-OS上面，现在她服务器里的衣服都是带特效的，一穿上去流光溢彩，级别越高，光污染越严重。比她自己在现实里穿得都好！

    不过现实世界也不怎么重要了，区域天天为了数字生命的事搞抗议，盛花影这种底层中的底层，早就放弃现实扎根元宇宙，活一天是一天，玩一天是一天。

    想到这里盛花影恨不得吐口水。

    她卡里还剩八毛，氪金没有，氪命一条。

    平时积极做活动白嫖倒是攒了八十发，物品等级分为蓝紫金，十连保底一个紫，百连保底一个金。她点儿背，八十发砸进去估计也就八个紫，七十二个【初级生脉散】。

    身上还挂着个大垃圾。

    盛花影快被他压趴了，这位哥绝对不会死这，按照原流程，他会现出原形然后把地底的腐质空气里的瘴气全吸了，直接堕成魔修。

    盛花影和他单方面相熟，从前每次进来玩，她都会特地关照下他，看看这倒霉催的又咋了。

    也出手救过不止一两回，之后要氪金，她没钱，救不了，只能看着他自生自灭。

    只是这时候看到他，有点不忍。

    为了防沉迷和防止一些入脑太深的玩家分不清虚拟现实，游戏内人物会有一定比例的仿生感。

    她这款服务器很老，版本更新都不带她这款玩，一直停留在老版本。这次强制大更新，她的服务器带不动，直接崩溃了，游戏出了bug，脱掉了那层仿真滤镜，游戏内角色看上去和真人没两样。

    技术上将游戏人物百分百模拟真人不是难事，倒不如说她因祸得福，享受到了极致代入体验。

    因此看到他脸上身上脚上的伤，没办法不共情。

    很惨。

    这种肉眼可见的惨，再配上那绝望的哭与笑，像是在撕扯盛花影的心。

    她想拉他一把。

    从前拉过他很多次，没有拉起来。

    今天遇见，她该伸手拉他一把的，至少，别再修魔了，多痛啊。

    盛花影和他见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她为自己的宇宙模块选的架空修真，世界观庞大，人口众多，六界分明，有很多绚丽奇诡的景观，还能腾云驾雾飞来飞去。

    现实世界中没旅过游，这种高消费她负担不起，就扎进虚拟中看风景看个够，仙侠世界里什么美景没有啊……

    但是这个宇宙模块有运行基础，就是这个服务器的核心模块：陪伴游戏。

    有人喜欢基建，有人喜欢种田，有人喜欢商战，有人喜欢闯关，自然就有人喜欢——谈情说爱，交友同游。

    人是情感动物，正常。

    她的物质条件有限，进行了取舍，比起扩容自定义角色，宁愿把钱用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主打一个自己享受了最重要。

    开放世界类游戏很容易失去目标，没有目标没有提升点就意味着玩家不会氪金。奸商可懂，会给每个宇宙模块随机一个主线任务，比如养老型游戏就是幸福值点满的前提下活到老，基建就是拿下多少城且人民满意度多少，乙女型就是攻略多少个角色和结局收集度。

    她这个宇宙也随机了一个：和小竹马一起成长到战力天花板。

    会有指引告诉你该去哪里打怪，哪里买材料，哪里修炼，哪里闯秘境，跟着走就行，不走也没关系，反正这是你的宇宙，随便玩吧。

    她本来是随便玩的那一类，自己玩累了还会查后台看NPC行动轨迹，了解NPC的故事。

    有一天心血来潮想过一下主线了，结果拉后台一看，要打的那个魔尊，战力值是她和小竹马的三倍。

    ？

    什么鬼东西，什么时候的事？

    查了下这个NPC，名字叫昙照，平生事迹那叫一个波澜壮阔。

    看出生，好嘛，爹不疼娘不爱但根骨绝佳，送去正派第一大宗修仙，直到这里还算顺风顺水——然后，不巧，盛花影和小竹马也在这落脚，那根骨绝佳肯定没昙照的份了，掌门内门弟子名额有且只有俩，她和小竹马一人一个，其他NPC靠边边站。

    这就是金手指。

    昙照就这样被分到了别的长老手下，但是被同门嫉妒暗害，毕竟他除了根骨绝佳，家庭背景要啥没啥，好不容易宗门小比，昙照看势头能证明自己了，结果被诬陷偷窃，赶出了宗门。

    好歹是个根骨绝佳，被第一宗赶了，别的小门派上赶着收他，才待了几年又遇到了之前的那些同门，同门说他坏话，刚交到的朋友立刻和他交恶了。

    也没啥，眼看着修炼的进度上去了，修真界嘛，实力就是王道，结果进了秘境，被人拉进了暗渊，为了救人自己身上沾了魔气。救出来的人还倒打一耙，几个弟子抢了他的机缘，怕他告密联手想杀了他，又把这可怜的NPC逼进了暗渊。

    然后又被魔打啊又被妖打，苦哈哈的，灵根也毁了。

    更可怕的是，盛花影不是从后台看到的这些，而是从自己的经历面板中找出来的，昙照这个NPC的悲惨经历，大多有自己的身影。

    想拜入掌门门下没比过自己，被同门羞辱自己视而不见，受伤要买药被自己先一步买了，要出秘境结果自己为了拿天品宝物改了阵法，掉进暗渊因为自己心血来潮过主线导致魔气缠上他……

    她也不好为自己叫冤，游戏嘛，哪有面面俱到的时候！

    后来良心被折磨，看不下去了，从后台查他面板，世界自己随机生成的脸竟不比她捏的差。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先天BUFF，第一个【气运之子】，第二个【与魔结缘】，第三个【福祸相依】，第四个【天煞孤星】。

    就是说，他很强，修魔会更强，运气水平不稳定，注定身边一个真心对他好的都没有。

    大写的惨字。

    再接着看他经历，真就从掉进暗渊以后就堕了魔，勤学苦练，魔气一上来就到处乱杀，一下去就思过崖闭关悔过，混乱的人生，悲惨的命运，盛花影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搅屎棍。

    那个时候的盛花影万分愧疚，玻璃心已经破碎，立刻手动调整时间线，结果服务器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