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谷文学社

    69.

    经过一段时间的忐忑不安后,我终于在春假初如愿收到了来自第一志愿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庆祝此事,我家的小饭馆暂停营业了一天,晚上在大堂里摆了一桌只有我们家三口人参加的小型宴会。

    在外人看来,这种规模的宴会可能不止寒酸了一点点。可我们家的传统历来如此,除了婚丧以外,无论是多大的喜事,庆祝都一律从简,只要父母跟子女最多再加上爷奶辈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行,更多花里胡哨铺张浪费的东西一律不让搞。

    我对传统的态度一向是“灵活理解,看需遵守”,这个传统无疑很合我的心意,所以我对此毫无意见。

    考虑到父亲的大学母校就是京大,我在开学前问了一下他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父亲听完之后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妈和我之后会给你很多生活费的,所以你好好上学就行,别想着打工,更别想着去住那个历史悠久的鬼地方,我们不要没苦硬吃好吗?”

    他口中那个“历史悠久的鬼地方”指的是京大鼎鼎大名的学生宿舍“吉田寮”。此地以其历史之悠久、格局之混乱、学生之自由、租金之低廉、环境之脏乱而闻名,是栋一眼就知道这地方充满了故事的老房子。

    父亲还是大学生时曾在此久住,虽然他在平时聊天和作品里提及大学回忆的时候语气听起来还算愉快,可是这地方好像给他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对吉田寮的评价显而易见的不咋地。

    经由介绍,我最终住进了学校附近一所租金尚可的公寓里。房间面积不大,室内有一个包含了卫浴的厕所,没有厨房,实际能够使用的面积只有四叠半大小,跟我在老家的房间差不多大,这种微妙的亲切感令人安心。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四月份开学后正式成为了京大的学生,学的是有趣但没什么用的文学。

    木兔在高中毕业后上了日体大,如他所愿正在继续打球。

    至于木叶……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最终没被第一志愿录取,反而是填志愿时一时兴起填的九州大学录取了他,这下他真得跨半个日本去外地读书了。

    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时常能从老师嘴里听到类似“现在苦一下,等到上大学就轻松了”的发言,可是等到真上了大学,你就知道上当了。这里根本不是来给你轻松的地方,只要你想,每个考试周前的夜晚都可以是高三。

    如果你不在乎是否能按时毕业,那当然可以快乐的摆烂,可是我在乎,所以我的大学生活就注定与轻松愉快无缘了。

    因为疏于交际,我在大学没交到什么朋友,跟同学们基本都是点头之交,从前高中时认识的朋友也由于不再见面而渐渐疏远了。

    倒不是说一不见面好感度就会降低多少,只是因为渐渐变得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别人给我发消息,或者我给别人发消息的时候,如果只是一两次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回应那还好,可是次数一旦多起来,那个人在我分享欲的优先级中就会被逐渐降低,直到变成“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还是不打扰了”这种状态而不再联系。

    比较例外的可能是赤苇和木兔吧。木兔一直是个看重心血来潮的人,即使我们俩的分享欲优先级变低了,平时变得很少发消息,他也会在某天突然冒出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并且语气丝毫听不出生疏,完全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尴尬可言。

    “喂喂,高濑——”

    “是你啊,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

    “今天我们学校的自动贩卖机上了新饮料,有蜜瓜苏打哎!”

    “哈?谁管你啦,大半夜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没有啊,不过今天的月亮又大又亮,我突然想到西瓜和蜜瓜苏打的事就打了。”

    “原来如此。”

    我猜这小子肯定已经把我用这两个东西做比喻教他的四字熟语是哪个给忘了,只留下了他喜欢的比喻。

    另一个因为同样学了文学,所以至今依然跟我保有共同话题的“例外”对此表示赞同。赤苇说上次去木兔前辈的学校探班的时候听到他正在用这个比喻教训后辈,后辈看起来一头雾水,不愧是他。

    大二的时候,我参加了宫城本地举办的成人礼。

    妈妈按照传统早早给我租好了振袖礼服,还一大早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洗漱化妆做了头发,做好了全副“武”装。

    难得穿得很隆重,我自然也不能说妈妈这样精心给我打扮有什么不好。可是老实说,看到别人在典礼结束后和朋友一起去盛装压马路,我却只能在父母拍完照后跟他们一起回家的感觉太坏了,显得我这次盛装出行很凄凉。

    木兔在去年的东京成人礼上很令人意外的穿了袴,而且还是最经典的黑白纹付袴。

    鉴于他身材高大,体态端正,穿这东西往人群里一站看起来就像是在cos什么战国时代的大名,据说当天有不少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跟他要了合影。

    那些陌生人跟他拍的合影我无缘得见。他发给我那一张是赤苇拍的,画面上是他跟当年排球部的那一堆人凑在一起比的剪刀手。

    东京今年的成人礼举办日比宫城晚一天。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去一趟东京,这天晚上我没敢喝太多酒,只是浅浅地倒了杯烧酒尝尝。

    反而是我妈妈跟家里的常客们一起喝了不少,喝多了以后就逮着我的脸一顿乱搓,边搓还边说胡话。

    “还得是行平啊,要是你妈我当年跟尊见结婚了,我们小静可就要变成笨蛋了,还不快谢谢我!”

    “我谢谢你——”

    “好了慧慧,放手,快放手。”

    她手劲大,等我爸把我从妈妈的魔爪下解救出来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红了一大片,疼得我龇牙咧嘴。

    好在这种等级的折腾还不至于让我的脸变肿,第二天早上我早起去坐新干线的时候已经基本无异状了。

    我走这一趟并没有事先通知过他们。木兔在典礼结束后给我发来了新消息,是他拍的赤苇跟役所门口放的“东京都xxx届成人礼”木牌合影的照片。

    他今天很识相的穿了纹付袴,不过并不是最经典的黑白配色,而是绀色和服配绀色羽织,再配蓝白渐变袴。

    从今天开始我将单方面宣称他是挑袴眼光最好的人,这小子也太适合穿绀色了,效果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我狠狠地对这张照片进行了一个点击保存。

    典礼结束后他应该是跟着朋友们一块去哪走动了。我在车上看他发了不少照片,即将抵达时还看到木兔发了张跟木叶一起在烤肉店等着上菜的照片。

    前面的照片看着还挺令人高兴的,不过在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因为这基本就说明赤苇已经把衣服换完了,他总不能穿着租来的礼服去做这种事,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抵达千代田区东京站之后,我给赤苇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一下。

    他们可能是刚好就在附近,赤苇五分钟之后就回电说已经到了,让我到第三出口去找他。

    “高濑学姐,好久不见。”

    “哦……久疏问候。”

    想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一眼就找到来接你的熟人是件难事,不过今天这件事的难度好像被大弧度拉低了。

    因为一个站在现代风格建筑里的古人过于好找,我几乎刚从拐角出来就看到了他。

    看人果然还是要看活的。平面的图片和亲眼所见的信息量完全不能比,我在此时此刻已经对此行感到心满意足了。

    为了对我的视力保养器表示感谢,我一跟他会面就趁其不备把手搭在他脸上捏了捏他的脸颊,直到他反应过来把我的手拍开了才作罢。

    虽然没看表,我不太知道具体的时间,不过我在被他拍开手之后应该是笑了快有十五秒之久才能跟他正常说话。本人对他这个造型的满意度可见一斑。

    “怎么还没换衣服?”

    “正好在去还的路上,烤肉店跟租礼服的店离得很近。”

    “都在这一片吗?”

    “对。”

    “那赶紧走吧。”

    那家店确实离车站挺近的,也就步行七八分钟的距离。赤苇很快换好了衣服,我们去跟木兔木叶汇合,狠狠地宰了这个新鲜出炉的成年人一顿。

    很久不见,我本以为自己再跟他们一起吃饭会有点生疏,但今天这顿饭的气氛意外的融洽,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帮人分开了这么久。

    “那么,为了庆祝排球部最可靠的后辈终于可以做夜行侠而不用被警察问话,干杯!”

    “哦哦,我记得前几天新年晚上我们在公园放烟花的时候赤苇才被警察问过话,太好了!”

    “说什么啊你们,就不能看气氛说点正经的台词吗?”

    “那换一个吧,恭喜你,小朋友,你现在是个犯罪会被全额判刑不打折扣的成年人了,以后要遵纪守法,做个好人。”

    “是。”

    “你倒是别配合她啊!”

    因为还要赶新干线回家,我不能在这边待太晚,吃完午饭就得先行告退了。

    赤苇跟他们晚上还有活动,按照惯例陪我走了一小段路送到车站。

    一月份的东京气温还很寒冷,不过在吃完饭后全身暖乎乎地进行散步也算是个不错的娱乐活动。我把手揣在了袖子里走得不紧不慢,赤苇可能是在配合我的步速,也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走得慢慢吞吞。

    “虽然现在问好像有点晚了,惊喜吧?”

    “还好。”

    “什么叫还好啊。”

    “我知道学姐一定会来的。”

    “去,你知道什么了就知道。”

    七八分钟的路程走了十分钟也还是不长,下次见面是几时实在难说。

    我很难忍受这种分别前的沉默,所以一直在跟他聊着些没营养的东西,直到快抵达车站门口时,赤苇突然提起了一个相当久远的话题。

    “学姐记得以前问过我会不会拿自己跟木兔前辈比吗?”

    “那个啊……我好像还有点印象,你当时说的应该是‘不会’。”

    “对,我当时说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考虑过。”

    “那现在考虑之后呢?”

    目的地抵达了。我走上车站门前的两级楼梯回头看他,这位平时身高比我高得多的后辈正难得的跟我平视着。

    “考虑过后也还是这么说。”

    “……普希金的梗吗?”

    他看起来略感意外地笑了笑,像是没想到这一点,倒是我过度解读了。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孩子在变成熟之后反而笑得很多,这倒是件好事。

    大一第三学期的时候,因为在赶一个课题报告,我没去看赤苇的最后一次春高。

    我不知道排球怎么具体的改变了他,但我确实看到了改变的成果,并且就目前来看方向似乎是比较积极的,那么我乐见其成。

    “那再见。”

    “再见。”

    在不断与文献资料的搏斗中,我度过了乏善可陈的大学四年。毕业证书我拿在手上感觉像一个经营许可证,拿到了这玩意才代表你对店铺的经营刚刚开始。

    很显然,我的店铺从一开始就经营得不怎么样。大学一毕业,我几乎是马上就体会到了学文学这种万金油专业的坏处,也就是文科生非常经典的生存困局之一——找不到工作。

    对文学生来说,能称得上是“专业对口”的工作其实是很少的,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老师、公务员、图书编辑等等。这些工作一看就不是什么钱多事少的好岗位,在本身的工作性质麻烦之余还很难入行。因此我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都在毕业后从事了与文学完全无关的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我渴望成为那百分之二的幸存者,可这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虽然我毕业的学校在全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水平,可是像这种水平的学校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学生毕业,而全日本显然又不需要这么多的老师、公务员和编辑,所以我在刚毕业时就很尴尬的卡在了那里。

    要说我的生存情况多么危急吧,没有。我的父母会养我,即使我就这样在家啃老一辈子他们也养得起,这个做法会损害的只有我的自尊心。

    要说我的履历有多差吧,没有。毕竟我也还是名校毕业生,并且初中就拿过小的文学奖提名,在校时的成绩和风评也还算可以。

    可我还是找不到工作,并且投递单位拒绝我的理由相当的五花八门。

    事先说明,老师跟公务员这种公益性较高且需要考取相应的资质的工作我是不干的。都大学毕业了,就算是天照大神来了也别想再让我去考试,所以我投递了简历的公司基本都是大大小小的出版社。

    有次我去某个小的出版社面试,HR说面试者中我的履历是最好的,可是她觉得京大的毕业生来他们社实在是杀鸡用牛刀,我应该到更大的出版社去工作,所以选择了履历远不如我的面试者。

    行,我也不是不理解她的想法,无非就是怕我把他们公司当成了个刷工作经验的地方,等待个一两年学会了流程懂行了就辞职,让他们白费功夫教我,又要开始从头带新人。

    这种做法无可厚非,我在得到此等回绝理由之后就不再投小出版社了,专心盯着中层以上的企业。

    中型企业的竞争比之前激烈得多,除去毕业院校之外开始要求更多的东西了。

    有次我去某个中型企业面试,面试官问我:“你在外工作时喜欢怎么吃饭?”

    我说:“在餐厅或者便利店解决。”

    “一个人吃吗?”

    “对。”

    “你朋友多吗?”

    “不多,常联系的也就两三个吧。”

    于是我就被这家公司给回绝了,理由是编辑是份需要频繁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不善交际的人可能不太适合这个岗位。

    行,我确实人脉不广,也不算非常擅长与人交际。他们回绝我,我无话可说。

    那么人脉和交际面哪里来呢?既然我高中和大学都没这个积累,我工作了再来慢慢适应和积攒总可以了吧?

    考虑到这一点,我觉得可以投大型企业试试。哪怕不是图书编辑,只要是相关的岗位我先干一段时间适应一下也是不错的。

    日本的大型出版社也就那么几个,我轮流去试着投一遍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这次的竞争就更激烈了,我在好几家都没进第二次面试,最后一次好不容易跟另一个人一起留到了最后,结果因为对方有两年工作经验我没有而被刷下去了。事情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闭环。

    求职实在是令人烦透了,我在家也待得浑身不自在。常客们毫无恶意的调侃,父亲的编辑每次来看到我在家的那一句“令爱还没找到工作啊”的问候都时时能刺到我无聊的自尊。

    某天,在爸爸的老熟人勘本编辑又对着我发出了类似的问候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呛声了。虽说我一直秉承着良好的修养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但是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勘本先生,如果你不打算给我介绍工作的话就不要再问了,不然你以后就站在门外等好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哎呀,让小高濑老师生气了,不好意思。不过要说介绍工作的话,好像确实可以。我们社文艺部门的中村编辑前几天退休了,现在正打算招募一个新人,主编问我有没有什么人选推荐,不知小高濑老师意下如何?”

    “……啊?”

    因为呛了父亲的编辑一句,我突然时来运转获得了一份工作,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展开。

    虽说我觉得勘本编辑此举有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是他想卖父亲一个人情,而不是因为真的觉得我适合这份工作,但是算了吧,这个社会就是靠人情世故运转的。只要我真的在干活,那做个关系户我也问心无愧。

    就这样,因为一些人情世故的原因,我顺利在新潮社文艺部门入职了,跟我父亲的编辑勘本先生成为了同事。

    正式入职那天我在推上发了打码的员工证件照,赤苇发消息来恭喜我,说自己也打算在毕业后投图书编辑岗,来问问我有什么求职心得。

    我这种关系户能有个鬼心得,我只能建议他这个准东大毕业生投简历的时候直接往各大出版社投,别去小出版社浪费时间。

    「哦,还有,别怪我不提醒你,趁你现在还是大学生就多交点朋友吧,没朋友的人连面试都会被歧视的。」

    「学姐不算没朋友吧?」

    「面试官说小猫两三只不算,你还是想想办法吧,首先按照一个中队的规模来谈好了。」

    「我是要去竞选议员吗?」

    这些建议充满了我个人的私怨,除了让这个大四生笑一下放松心情之外大概毫无用处。不过我还是挺爱跟他说这种废话的,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消遣。

    度过最初的适应期后,我对自己的工作也逐渐上手了,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新潮社的地址在东京新宿区,这地方的租金高得吓人,我即使是在工作后,住处的面积也基本跟学生时代保持了一致。

    从前那个HR说的确实是实话,编辑是份需要不断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与大众印象里的“老板花钱雇你来看书”完全不同,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并不是看稿子和改错字,而是给别人打电话和接电话。

    打给印厂确认印刷版式和材料的、打给画师、作者和译者催稿的、打给编审老师确认原稿修改部分的,打给营销编辑讨论宣传方式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每天我两眼一睁就是把手机打开看看今天要往哪打电话,即使下班了也得随时待机。

    一有临时事件就需要加班是常事,一到截稿日就需要加班也是常事。

    当然了,理论上我是有双休日的。但这东西就像中年人头上的头发一样,你打眼一看很茂密,实际上对方很有可能戴了假发,真假的概率对半五五开,我能顺利休假的概率也对半五五开。

    因为现在算离得近了,我跟赤苇在他大学毕业的时候聚了聚。

    这小子见到我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您还活着吗?”,我告诉他我已经死一年了现在来找他索命,他很平静的表示了欢迎。

    “要不你还是干别的吧,我实在不忍心好好的年轻人变成我这个死样。”

    “我觉得那应该不算坏事。”

    “你脑子没问题吗?”

    “学姐现在同时推进十几件事也不会漏掉哪一件吧,我觉得变成这样不算坏事。”

    “哎……真是见鬼了,这么会说话的人怎么还没有女朋友,看来你确实是干这行的料。”

    这个能说会道的小鬼在后来确实变成了我的同行,只是在过程中出了一些差错,从图书编辑变成了漫画编辑。

    根据我在跟他吃饭时听到的闲谈内容来看,他原本是给各大出版社都投了简历的,面试的岗位也确实是文艺部门的图书编辑。

    当时通知他去面试的有集英社和我所在的新潮社。因为集英社的面试日期在前,他就先去了集英社的面试,然后在收到录取通知后就没再去新潮社的面试了。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能放心得太早。因为入职后还没几天,赤苇作为一个新人就被借调去了集英社最大势的漫画部门,并且从此再也没回去过了。

    未老先衰是我们这行的标配,当年的美少年现在也变成了一个黑眼圈很重,一看就感觉好像十年没睡过觉的疲惫青年。

    虽然我觉得他身上这种疲惫感也不失为一种特殊的风味,可是一想到我们俩是同行,这种默默在心里色一下帅哥的行为就因为太地狱而暂停了。

    集英社的地址在东京千代田区,赤苇租住的房子也在这里。此地与新宿区相邻,我们在工作后见面的次数反而大大增加了,几乎到了快一周见个三四次的地步。

    跟同行一起吃饭并大谈工作时的怨言是令人愉快的,我能就着他的脸和他少见的不礼貌时刻下两碗饭。可惜他不让我喝酒,要是还能喝点酒就更好了。

    “学姐平时还没喝够吗?”

    “跟你喝和为了工作喝怎么能一样呢?”

    “酒精的化学式会因为我变成H?O吗?”

    “确实不会,行吧。不过话说回来啊赤苇,我最近发现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

    “是?”

    “截稿日连续在公司加班的时候,我为了方便就每天都在便利店里买饭团吃,然后好不容易赶完了这次的截稿日,主编让我们第二天在家休息,我就想着‘明天中午我一定要出去吃顿好的’定好了十二点的闹钟。第二天中午我确实准时起床了,还顶着睡意勉强洗漱完换好衣服下了楼。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看到便利店的时候很自然而然地走进去买了两个饭团结账回家,等到坐在家里拆开包装纸吃下第一口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什么蠢事。”

    “惯性依赖啊……我最近好像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天。半个月前,有位老师因为一些原因终止了跟我们社的合作,他在那之前是我负责的,交稿一直非常及时,基本每周五我在去找宇内老师的路上顺便去按一下他家的门铃就能收到这周的稿件了。十几天前终止合作后,‘取消到这位老师家门口按门铃的行程’我明明记得很清楚,但上周五我在走路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边写着笔记边按了门铃。”

    “好尴尬……能懂,我也遇到过。”

    “果然是太累了吧。”

    “应该是吧,我今年的年假还一天都没用,休息日被占用得也挺多的,感觉像在下坡路上骑自行车一样,即使不往下踩,巨大的惯性和重力也会拉着我往下冲。任何平时不能在上下班的路上‘顺便’做了的事情,再想去做会变得非常困难,就像……”

    “游戏里的NPC不能做程序设定以外的事?”

    “对,就那种感觉的。”

    “确实,所以最近偶尔听到木兔前辈说哪场比赛我一定要去看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木兔啊,那确实是呢。”

    “学姐好像不怎么去看。”

    “因为已经有安排了嘛,被他打乱了的话重新安排会很麻烦。”

    “我觉得还好。”

    “你这种遇到麻烦还乐在其中的性格蛮好的,对你来说应该能算是休息吧,‘偶尔能摆脱这种惯性’之类的。不过我对这种不太感冒,非要说的话,我想先计划好一次旅行,然后按照计划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玩这样完成旅行,这对我才算是休息。”

    “高濑学姐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毕竟都认识这么久了,你我有什么不了解的。”

    “我不这么觉得。”

    “怎么说?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有喜欢的人。”

    “呜哇。”

    这可就真是我的知识盲区了。

    虽然这小子好眉好貌的,喜欢他的人我知道有不少,可是他自己说有喜欢的人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应该不是高中认识的吧?不然以排球部那帮人的保密能力,我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是大学或者工作后认识的,可能是同事或大学同学?或者两个都是?

    “是同事吗?”

    “不算,是个经常碰见的同行。”

    “呜哇,那坏了,我得跟你道歉了。”

    “为什么?”

    “你平时本来就忙,好不容易下班吃饭还被我抓走了,哪有功夫跟人家相处啊。”

    进门那会点好的刺身盖饭上桌,赤苇闻言抬头看了看菜单又看了看我,然后跟居酒屋老板追加了一份炸虾的点单。

    他这个动作意味不明,我理解不了决定不理解,顺势也跟老板追加了一份炸虾。

    老板边处理着虾身边说我们识货,我寻思那是,开了快一个世纪小饭馆家的孩子哪有不会吃的道理。这家居酒屋的炸物做得特别好吃,是以,即便我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从不喝酒,也很经常约在这里。

    谈恋爱的时候给对方介绍自己喜欢的店是常事,可他以后要是经常带女朋友到这里来,我出于避嫌考虑可能就不能来了,这对我不得不说也算是一大麻烦。

    “确实,所以我最近打算把年假都用掉,进行一次短途旅行,学姐要一起吗?”

    “你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到底在哪里。”

    “我打算近期向对方告白,所以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懂了,争取换个好一点的精神面貌给自己加分对吧?不过你自己去旅行就算了,干嘛还问我要不要一起。”

    “高濑学姐也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您是只有自己的话绝对不会出门的类型吧。”

    “那倒也是。这样吧,我们俩各买各的票,要是之后有人问起就说是刚好碰到的,我打算重拾键盘开始写小说,于是你陪着我到处取材打算争取我给你们社的老师当原作。对方如果是同行的话会理解的。”

    “后半部分您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说什么呢,查一下有什么票可买吧你。”

    “这个时期的话……学姐知道青春十八车票吗?”

    “不知道。”

    “是从1980年开始发行的特别优惠乘车券,生效时间为寒假、暑假、春假时段,生效车种为JR旗下六家铁路公司的普通列车、快速列车、新快速列车。一张票单人能够使用五次,一次有效期为一天。只要还在单日有效期内,持票的人就能无限次乘车,如果不介意坐车时间比坐新干线长很多的话,我觉得对短途旅行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知道得真清楚啊……你是铁道迷吗?”

    “不,不过我父亲是,他以前还想过去做列车员之类的。”

    “那还真是看不出来,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收入低。”

    “突然出现了好不文艺的答案。”

    我跟后辈一起出行的旅游计划就这样被莫名敲定了。

    对齐两个人的年假许可时间多少有点费劲,原本我们是计划在寒假时段出游的,结果最后因为工作太忙一直在往后拖,直接拖到了第二年的暑假时段才终于凑到了能搭在一块出门的年假。

    按照计划,我们这趟旅行的行程是在第一天乘快速列车到京都,然后在京都随便逛逛,等逛够了就从京都方向开始坐返程,前往名古屋去看热田神宫,并在当地住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出发去静冈,到静冈的修禅寺随便看看,最后前往热海,在当地的温泉旅馆里悠闲地度过剩余的三天假期。

    刚开始做这份计划那会还是冬季,在冬季去泡温泉无疑是很应景的。可是等到这份计划开始实际运用的时候都已经是夏天了,我不好说大夏天跑去泡温泉的人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毛病。

    “就当是为了做理疗吧,温泉对肌肉和关节疼好像也有一定效果。”

    “……”

    “别以为你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想吐槽我刚刚说的话像老年人了。”

    悠闲的假期开始了。在这几天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的日常恢复到了规律作息、规律饮食、规律活动的三规水平。在学生时代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居然成了工作后需要特意请假才能维持的东西,不得不说也真是一种黑色幽默。

    为了上学在京都待了四年,古都对我已经失去了神秘感,所以我在这地方是没什么想看的,只跟着赤苇去看了他想看的金阁寺,然后两个人一起在琵琶湖边瞎逛了一阵就走了。

    热田神宫比起它的建筑本身,我觉得里面的古树和巫女更有看点。日本人有一点很不好,就是古建筑每个都维护得跟新的差不多,令人很怀疑现在这个九成新的东西到底还有多少属于它本身。

    神宫内最老的古树是一棵楠树,上面挂着很多祈福用的布条或小物件。我跟赤苇都对着这些祈福用的东西拍了照在笔记上记了一笔,感觉会成为不错的素材。

    “以前好像有过那种小说哎,就是在某个废弃神社的神龛上放东西和信能被过去的人收到,男女主角因此结识的故事。要是这种树上挂的许愿条被未来人看到,然后未来人出于一时兴起完成了许愿条上‘想要一面镜子’的请求,带着镜子来了树下,发现东西真的不见了,反而是在树上看到了一条还愿用的布条。以这种形式开始展开的故事感觉也挺有趣的。”

    “确实,不过学姐,你作为未来人在五分钟之前才说过休假的时候不要想工作的事。”

    “那你把这段记忆删了吧。”

    看到神宫巫女的时候,其实我想起了神宫寺同学。那位会跳拉丁舞的巫女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静冈的修禅寺虽然是由大名鼎鼎的空海法师创立的,但我觉得现代人去这地方一般不是为了参悟佛法,而是为了看这一带的红叶和竹林。

    我们俩来得很不是时候,夏季的修禅寺虽然不能说是毫无看头,但也可以说是美感大打折扣,我买了点竹编纪念品就回去了。

    赤苇还挺想去试一下他们的打坐体验的,但我说他在那坐一天我可以盯着他看一天之后就马上作罢了。

    “干嘛,我平时看得你少了?”

    “不,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

    “压迫力。”

    顺利结束前两天的行程,我们终于在休假的第三天抵达了热海。

    夏天去泡温泉确实很不应景,我在旅馆街这边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游客。但夏天穿浴衣绝对是很应景的,这家旅馆提供的浴衣都是麹尘色的箭羽图案,看着很适合夏季。

    “抱歉啊。”

    “什么?”

    “跟我一起旅行应该很无聊吧。”

    “哪里,学姐的任性程度远远比不上各位老师。”

    “那是当然的好吧。”

    晚饭后,我到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个西瓜,托旅馆的人帮忙切好送到了面对池塘的廊下。

    这里是从浴池到房间的必经之路,等赤苇泡完之后我刚好能在回程上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坐下来跟闲得发慌的大姐姐扯扯闲篇。

    旅馆正值淡季,除了偶尔会从我们身后路过的工作人员,周围几乎不会有什么人出没,正适合谈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

    “差不多了。”

    “那学姐来给你一些人生的建议吧。”

    “请?”

    “所谓恋爱,那看的正是时机!如果你打算告白的话,记得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哦。这个时机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好感度还不够,太晚了对方可能已经过了会对你心动的时间,所以时机是很重要的。”

    “确实。那学姐觉得什么时候才是适合告白的时机?”

    “嗯……这个可能要看你对对方的期待程度吧。其他姑且不论,如果你是想认真跟对方交往的,并且希望对方答应也好,拒绝也罢,给你一个明确答复,不要为了维护你们的自尊心和人际关系而委婉回应的话……那首先肯定要保证告白的时候双方都意识清醒,能够凭借理性和感性同时对你的告白进行严肃的考虑。

    “其次要清楚直接的告诉她,你喜欢的就是她本人。在告白的时候措辞可以委婉,但不要太委婉了,不要用太抽象的比喻,不要省略自己和指向她的人称代词,这样才不会留给别人蒙混过去的余地。

    “最后就是开口的方式和场所吧……你对她有怎样的期待最好在告白的时候就直说,千万别自己是认真想跟她交往到结婚的,结果开口的时候为了让她好接受就‘我们先交往试试吧’,‘试试’这个词会给听的人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就是你是可以在发生矛盾的时候随便被舍弃的。所以千万不要这样说,即使靠这种小聪明让对方同意交往了,在将来也一定会对你们的关系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场地的话……在两个人独处且双方心情都还算愉快的时候吧。不要在很多人出没的公共场合公开告白哦,那有大概率会让女方讨厌你的。”

    “学姐喜欢破釜沉舟的人吗?”

    “不,应该说告白正是破釜沉舟。没有这种等级的决心怎么好意思对别人申请参与她的人生呢?”

    说是想照顾直系后辈,其实我感觉自己平时受他照顾的时候更多。玫瑰色的人生眼看着是与我无缘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这孩子能有。

    他明明是独生子却这么擅长察言观色实在是太稀奇了,我对那种很乖的孩子一向抱有最大的善意。

    “确实。”

    听完以上发言,赤苇抽出两张放在托盘上的纸巾擦了擦因为刚吃完西瓜而湿漉漉的手。他待会最好去洗洗,不然等下手干了回房间就要摸什么都觉得黏了。

    “学姐现在心情怎么样?”

    “还可以……不是,等等,等一下,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来吓我的。哎,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您不知道吗?”

    “那是当然的吧,我又不会读心术。”

    “我喜欢高濑学姐。”

    “我也……”

    “是恋爱意义的。虽然我不否定含有尊敬之类的成分。”

    “……”

    “我知道学姐很擅长转移话题,但是今天不可以。”

    “……我知道了,总之先让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学姐觉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舞蹈课?”

    “对了一半吧,严格来说是学姐跟木兔前辈的第一次舞蹈课考试结束后。”

    “啊……学校官网的录像。”

    “对。那我第一次听到学姐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

    “新叶赏吗?”

    “稍微更早一点,是葵小姐说的。”

    “啊?你跟我姑姑认识……也是,我都忘了,怎么可能不认识。”

    我父亲跟赤苇的父亲从前是家就住在隔壁的发小,在父亲跟家中断绝关系之后,爷爷领养了姑姑和叔叔,他们肯定也住在那里。

    他出生的时候,我姑姑应该正好是高中生的年纪,那这孩子几乎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伯父经常跟你提起我爸爸吗?”

    “其实不怎么提,不过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给父亲和我庆生的时候一直是两个蛋糕,另一个蛋糕上写的日期还不一样。”

    “还有这种事啊……”

    “是。然后在初三的时候,我出于多余的好奇心问了葵小姐,她说:‘那是为了你不在这里的家人准备的,虽然你跟他们不熟,不过要是有机会见到的话,应该也会喜欢他们。’我问她为什么那么肯定,她就指着我放在书架上的高濑老师的书说:‘你现在不就挺喜欢的。‘”

    “总觉得有点意外,姑姑是那么会说话的人吗。”

    “葵小姐其实还挺细心的。”

    “也是,粗心大意的人怎么做儿科医生。”

    “不过她有时候确实粗心了一点,我听说她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一直是习题集的时候还挺无奈的。”

    “倒也确实。啊……这么说来,我初三时的生日礼物是?”

    “葵小姐托我选的。”

    “难怪,我说怎么年年都送习题集的人突然变正常了,还一下送了我个很合用的发夹。谢了,我还挺喜欢的。”

    “学姐舞蹈课考试时的半梳发也用了这个发夹。”

    “好像还真是……所以才认出来了啊。”

    “对,所以说这才是我第一次见到高濑学姐的时候。”

    “会觉得很奇怪吗?”

    “我擅自觉得您很亲切。”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说。”

    “因为葵小姐说过你不擅长运动,木兔前辈的步伐很大,想跟他跳得看起来合拍不付出相当的努力是做不到的。”

    “她还是少说两句吧。”

    “说了很多。”

    “所以呢?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上我了?事先声明我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

    “那倒没有。”

    “好干脆的承认。”

    “虽然我对学姐一直都很有好感,不过高中的大部分时候,比起想跟学姐交往,我更想让学姐跟木兔前辈交往。”

    “怎么你还真喜欢这个组合……木兔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知道。”

    “算了,想看喜欢的人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差不多吧,不过我的心情可能比学姐想的稍微复杂了一点。”

    “哎——”

    “学姐还记得运动会抽签的事吗?”

    “还是说到这个了啊……我刚刚就在想会不会是这里。”

    “是。”

    “老实说我只是因为刚好最喜欢你的长相才选你的,你不要有那种误会……”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是,不过我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我可能比自己想的更高兴。”

    “高兴?”

    “高濑学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我,我喜欢这个。”

    “……这个确实无法反驳。”

    对话到这里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我知道今天确实是没法蒙混过关,这小子现在在让我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

    行,太行了,这才叫现学现卖的精髓,真的一点余地也不给我和他自己留,破釜沉舟得非常彻底。

    他都有这种程度的决心了,我再不对这件事进行严肃的考虑就有违我的人生原则。那么问题来了,我是要答应他然后就这样开始跟他交往,还是回绝他并彻底失去这个朋友,这实在是个两难的选择。

    仔细想想的话,我其实好像没有什么拒绝他的理由。

    赤苇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性格是我喜欢的类型,说话好听,跟我聊得来,而且老实说我对他也不能说是毫无世俗的欲望,除去年纪比我小这一点之外,他几乎可以说是理想型了。

    可是真的要就这样答应他吗?

    他是抱着强烈的决心跟我告白的,并且就目前的气氛来看,如果我拒绝他的话,我们俩之后绝对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相处状态。

    我在面对他的好意时退缩了。因为我当时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完全没想过我还可以就这样答应他,从此跟他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

    他之前跟我说有喜欢的人,我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诧异而不是嫉妒或者别的什么负面情绪。这是否说明我对他一直没有过这种期待?

    只是因为“不讨厌”就跟他交往真的可以吗?他是对我抱有很多期待才告白的,我以这种轻浮的心态跟他交往真的能好好回应他的期待而不伤害他的感情吗?

    “赤苇。”

    “是。”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的问题。”

    “……”

    “我很不舍。”

    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后,赤苇向我先行告退,离开了廊下。我识趣地点点头留在了原地,勉强让自己别去想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的朋友本身就不算多,现在连小猫两三只也凑不齐了。在同一天晚上,我同时失去了相识多年的友人和临时旅伴,自己度过了这个假期的最后两天。

    当然,这孩子没有一被拒绝就马上把我丢在热海。他人还在旅馆里,只是对我的态度变得很客气,我也不好再跟他说话了。

    假期结束,我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但我现在真得每天都一个人吃饭了。没人管我喝不喝酒,我在休息的时候终于可以在家尽情喝个痛快。不过酒醉时被呕吐物呛到差点把肺咳出来也是真的难受,这就是后话了。

    编辑这份工作虽然叫起来这么统一,但其实内部有更细致的划分。既有活跃在一线,需要频繁跟作者、译者接触,直接跟进原稿的编辑,也有专门负责版式设计、营销等等与原稿内容无关的编辑。

    我属于第一种,目前手头上在负责的作者有三位。较为年长的那两位老师是我从之前退休的中村编辑那里“继承”来的,最为年轻的那一位则是我从零开始在本社投稿邮箱里挖出来的。

    志水老师比我小五岁,第一次投稿来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我还是个刚入职的新人,但在看到她作品的第一句话时,我就知道这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可为了。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只要一句话就能使人嗅到端倪的“才能”的气味。这种预感促使我立刻与她取得了联系,让这位只是因为跟朋友打赌输了才一时心血来潮写小说投稿的年轻人就此走上了以文字为生的道路。

    “高濑编辑真的觉得我能当作家吗?”

    “我觉得可以,你一定能吃上这碗饭,只有这点我可以保证。”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有错。

    志水老师的短篇集出道作《流行语》大受好评,在首印后加印了两次依然畅销,她本人也靠这部出道作获得了当年的本社新人赏。

    高中毕业后,她开始执笔写长篇系列冒险小说《言灵师》。从第一部写到了第六部,从大一一直写到了现在,终于要在最近迎来该系列的大结局。

    志水老师的作品对我而言有特殊的意义。我衷心希望她能在这部作品完结后好好休息,然后构思新作再创辉煌。可是在《言灵师》第七部发售一个月后,我从这位年轻作家手里收到的却不是新作的剧情讨论邀请,而是终止合作与封笔通知。

    对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能说自己毫无头绪,只能说早有预感,只是现在这个不好的预感不幸成真了而已。

    促使志水老师做出如此决定的,大概是《言灵师》现在极差的口碑。

    其实这本小说在前两部的时候是卖得很好的,外界评价也九成都是赞美。可是从某个人气角色死亡的第三部开始,上头因为销量严重不符合预期,开始对志水老师的剧情安排进行了强硬的干涉,使得小说原稿本身变成了战场,角色们在不断的修改中被砍成了七零八落的属性标本,主线剧情和世界观一塌糊涂,故事最终在满地散乱中迎来了结束。

    从第四部开始,《言灵师》的销量虽然不再暴死,但口碑却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滑坡,直到如今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这恐怕是大一刚开始写它的志水老师从未预想过的事情。

    我在此过程中不能说没有为她争取过,可这件事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这部作品落得如此惨淡收场不是她的问题,我在收到通知之后也有试着去劝过志水老师再考虑考虑。即使不跟我们社合作,我也不希望她真的封笔,可是我最终从这孩子那里只获得了一个轻飘飘的否定。

    “已经够了。”

    在这个时刻,我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赤苇。

    以前还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干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他没说什么长篇大论的理想一类的话,只是朝我笑笑。

    “以高濑学姐喜欢的说法来看,我大概是更喜欢看别人穿我做的衣服变得光鲜亮丽的人。”

    那天晚上,我手握着啤酒瓶站在河边的栏杆旁,产生了一股淡淡的死意。

    我这样做真的对吗?志水老师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想过将来要成为作家,她那时喜欢的是生物,说将来打算去做研究学者。是我对她再三保证说“你很有才能”“你是特别的人”,她才把这个“心血来潮”持续了下去,然后在今天得到了一个惨淡的收场。

    她并不怪我,可我在这件事上根本不算是完全无辜的。

    我到底在做什么?

    没能留在父母身边,没能获得世俗的成功,劳心劳力最后只得到了日渐病弱的身体,连一份专门给别人做嫁衣的工作都干不好,我怎么会度过这样的人生?

    如果我有去谈恋爱谈个惊天动地的话,想必这趟无聊的旅途会看起来稍微有趣一点。可是在别人向我示爱的时候,我又不由分说地把对方给拒绝了,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此时再想到这些东西也于事无补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我想在高中时去读另一所学校,这样我一定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对,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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