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

    “不。”列那忽然出声打断了许愿的话,他急促道,“决定是我做的,如果他真的要找一个人发泄愤怒,也只会是我。”

    许愿沉默地看着他,列那急促呼吸着,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将手中玻璃杯还剩大半的酒液一饮而尽。

    半融化的冰块顺着玻璃杯壁滑下来,碎冰一般的清脆声响在凝重的空气中回荡。

    列那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

    “我向你保证,无论成功或是失败,我都会从我的个人账户里划出三十万信用点作为报酬。”

    “如果成功,我们不会强求你留下来。”列那郑重道,“你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他苦涩地看向仍在沉睡的克林:“我想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于是许愿要求将她们谈话过程中达成的条件事无巨细地体现在电子合同中。

    列那对她如此精明十分无奈,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夸赞了她的严谨。

    “我现在开始好奇,你失忆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列那探究地望着仔细阅读完每一条合同条款,并详细询问法务顾问意思,确定自己理解无误,这才签下合同的许愿。

    完全没失忆,只是在扮猪吃老虎的许愿:“……”

    有些许的心虚,但并不多。

    负责培训她的研究员安娜,一个年轻的女性向导则对她过度谨慎的行为表示难以理解。

    安娜有一头鲜艳的红发,和不同于她严谨教学风格的浪漫性情。

    在教给许愿哨兵向导有关的知识时,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提到许愿和那位名叫克林的哨兵高得吓人的匹配度。

    “93%,你知道这是个多罕见的数字吗!”安娜两只手握在胸前,眼睛闪闪发亮。

    “这意味着你们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的爱人!”

    “克林大人是白塔军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单兵歼敌最高记录保持者,三年前联邦最高指挥官为他颁发了白骑士奖章,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能得到这个奖章。”

    “你一定会喜欢克林大人的,虽然他不是总来研究院,但我从魏乐那里听说过,克林大人二十八年来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

    安娜信誓旦旦保证道。

    许愿:“……谢谢,更担心了。”

    安娜这才想到她话里的歧义,呀的一声捂住脸,不住念叨道:“应该不会吧?也从来没见到他交男朋友啊……”

    许愿充耳不闻,她烦恼地翻动她的电子笔记本,她在里面记了很多重要的专属名词,以及大部分理论解释。

    安娜的精神体,一只红棕色的小熊猫爬上桌子,好奇地伸过湿漉漉的黑鼻头,小小的三角脑袋随着许愿快速翻页的动作摇来摇去,眼睛转起蚊香圈圈。

    这个世界通行的电子笔记本的确很方便,许愿可以插入大量手绘的立体模型辅助理解,形象生动。

    但唯一的问题是,她需要学习的知识实在太多,即使拥有这样便利的学习方法也无法遮掩学习内容的庞杂。

    不过即使如此,她学习常识理论的进程仍然很顺利,实践操作的成果同样效果斐然。

    短短几天,她从压根不相信自己有精神体的唯物主义者,逐渐熟练用精神触手俯瞰整座建筑,甚至能随时随地和进出其中的哨兵或者向导打招呼,吓他们一大跳。

    说不定她在这件事上是个天才。

    难得获取到前所未有成就感的许愿对此乐而不疲,此类事件发生的频繁程度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忍受,以至于负责安保的佩德罗先生不胜其烦,他不得不将这件事上报给列那,却得到了列那无奈的回复。

    “随她去吧。”列那说,“我猜她只是随便找个渠道发泄不满而已。”

    “那您更不应该这样纵容她。”佩德罗先生严肃道。

    显然,佩德罗并不满意列那的回答,他向研究院所属的董事会上交了更详细的报告,阐述许愿和她形态不明的“黑丝带”形状精神体在研究员之间引发的巨大骚‖动,要求对她采取可行的限制措施。

    而面对董事会意有所指的兴师问罪,列那很快做出了反应,他宣布为了安抚研究院雇员的情绪,他将自费给所有受到惊吓的研究员发放特别补助。

    “我刚刚查到一条工会去年发布的条例,雇佣机构有义务关心雇员的精神健康,我们完全可以用精神关怀费的名义发放这项补助,雇员们会为此高兴的,而且,根据新行税法增补额外法规,这一举措有益于提升我们下一年度的纳税减免额度。”

    “一举三得不是吗?”狐狸在会议主位上露出微笑,“诸位。”

    除过董事会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始终反对列那所有决策的几个老顽固,其余人一律投了赞成。

    现在好了,佩德罗先生不仅没有见到他眼里的麻烦精受到责难,甚至还要负责接待那些被吓之后不但不害怕,反而因为能够得到补助格外兴奋的研究员。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越来越黑,怨恨的气息从背上升起来无差别扫射路过的每一个无辜的人。

    而他的精神体,一只始终保持黑色的北极兔则每天气鼓鼓地蹲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冲路过的所有人,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列那疯狂跺脚。

    安娜说起来这件事时难掩她并不道德的幸灾乐祸情绪,许愿敏锐地感觉到她似乎隐藏着对佩德罗先生的不满。

    “哦,你不知道,佩德罗先生总是很严肃,有时候甚至有点太严肃了。”安娜抱怨道。

    她放松地坐在许愿右侧,棕红色的小熊猫在许愿面前惬意地躺了下来,接受许愿不紧不慢,力度刚好合适的按摩和抚摸。

    许愿这双神奇的手为她在短时间内聚集了许多好感,无论怎样凶猛的精神体,在体验过一次后,都很难拒绝她仿佛施过魔法一般的手指。

    她总是能触摸到精神体们最需要抚慰的角落,令它们像在暖烘烘的人造阳光之下舒展放松下来。

    不少年轻研究员因此和她建立了基本的交际关系,其中就有安娜,因为负责教授知识,她和许愿走的格外近,几乎可以算作是朋友了。

    “上个节庆日,B组的研究员带了喷射彩带在研究室里玩,然后,一个倒霉的实习生在做实验的时候不小心点燃了一部分,引起了火灾,之后那个可怜的实习生险些被佩德罗先生送去警察局。”

    许愿睁大眼睛,安娜朝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或许那个实习生是做错了事,但远远不至于被送去警局吧,如果记上档案,或许他这辈子的科研生涯都结束了,没有哪个研究所会要他的。”

    许愿迷惑地皱着眉:“佩德罗先生的态度的确是个大问题,可是火灾也确实很危险啊。”

    安娜表示:“至少他可以表现得善解人意一点,而不是直接报警!”

    许愿只觉得大开眼界,这些人的世界观确实和她截然不同,她理智地没有继续这场争论。

    就像那些年轻研究员自以为好心地来向她分享克林以前的照片,致力于让她爱上众人齐心协力用言语和影像构造出的那个冷静又稳重的哨兵形象,而她从来没有拒绝一样。

    她总是避免和任何人产生冲突,即使穿越后仍然如此,给出过于明确的观点很危险,她暂时并不拥有这样的资格。

    安娜注意到她恍惚的视线,关切道:“许愿?”

    许愿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抱歉,我没在想佩德罗先生,我实在太担心了。”她忧虑地绞着手指,“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精神体到底是什么样子。”

    眼看培训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

    她能够放出的精神体始终只有一部分,它们看起来就像某种丝滑的飘带,足有半个手臂那么宽,呈现半透明的奇妙黑色,仿佛晕染在空气之中的墨水痕迹。

    安娜说这意味着许愿的精神体很大,所以全部放出才会如此困难,但她对此很乐观。

    “哨兵和向导是相互促进的,等你和克林大人完成精神结合,精神疏导能力会有大幅提升,到时候你就能做到外放全部精神体了。”

    许愿皱了皱鼻子,以掩饰她对安娜话里行间想法的不满,研究院的人总是习惯性地将她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哨兵绑在一起。

    她已经懒得纠正了,只是又一次问了那个问题:“精神结合标记有办法去除吗?”

    安娜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她看了一眼监控,低声道:“哦,亲爱的,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许愿用自己黑溜溜的眼睛哀求地看着她,她对自己的优势心知肚明。

    星际时代,大部分人都是混血儿,研究所里的不少女研究员都在一米七左右,个个五官明丽,身高腿长,少有她这样五官模糊平板,走可爱风的清秀挂。

    无害的人在人际交往之中总是有些优势,何况和她朝夕相处的安娜。

    安娜很快就在她可怜巴巴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她推着许愿站起来,像夹布偶娃娃一样把她挂在胳膊上,带她去了洗手间。

    “关于你说的那个问题……”安娜一边补口红一边犹豫道,“其实学界一直有讨论。”

    “之前你也在人类近代史里学到过,探索者舰队穿过天琴座星门,成功开拓了这片没有虫族染指的新居地,而定居在这片星系的也被称为新人类。”

    “星门的穿越是不可逆的,事实上,如今繁衍布满整个天琴座宜居星球,人口将近百亿的新人类,共同祖先都是探索者舰队上搭载的三千万六百万人。”

    安娜开了个玩笑:“算起来大家彼此之间往上数个十几代,说不定都是亲戚呢。”

    “不过探舰队原本的目标是找寻虫族的母星,建立战斗基地,所以,三千六百万人中哨兵和向导的人数几乎占到一半。”

    她用复合棉签均匀地修补唇部边缘,含糊不清道:“数百年的繁衍通婚之后,因为宇宙射线的影像,人类人口里的普通人已经越来越少。”

    “根据去年刚刚结束的人口统计署费公开普查显示,普通人的人口比例已经降下了百分之四十。”

    安娜盯着镜子:“而向导人口的状况仍然不容乐观,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哨兵向导人口,只有三分之一是向导。”

    “想想有多少深陷狂躁症的哨兵会因为找不到向导发疯,天呐……”

    她掩饰一般放下棉签,自我安慰一样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即使人工合成向导素的发明成功大幅缓解了这一矛盾,但是……谁知道呢,哨兵们总是渴望能拥·有一个向导的。”

    安娜不失嘲讽地在“拥有”字眼上加重了咬字。

    “恶性强行结合事件屡禁不止,我见过一个案例,他还是个学生,只有十六岁,在他觉醒那天晚上,整栋宿舍楼的哨兵都沸腾了。”

    “如果不是学校紧急在消防设施的水箱里投放了大量向导素,只差一点,他就会在结合热本能驱使下,完成最终标记,一辈子和一个他压根不认识的哨兵绑在一起。”

    “由于他还是未成年,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我早觉得他们应该改掉这个名字。”

    安娜神经质地抚摸着她蓬松的红发:“总之,特管委在他父母和本人强烈要求下为他们开具了特殊情况说明书,批准研究院的秦博士为他实施去除精神结合标记的手术。”

    许愿隐约从安娜逐渐放缓的语速中嗅到某种不祥的气息,但她难以放弃去除精神标记的想法,仍旧强忍着不适,问道:“然后呢?”

    安娜沉默了片刻。

    “我从没见过那样可怕的场景。”她缓缓地说,仿佛从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在去除精神标记的当晚,失去精神链接感触的那个哨兵自杀了,我们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哨向本能的驱使,那场景简直像是地狱。”

    “而那个向导,他彻底疯了,一整晚,他都在发出可怕的嚎叫,就像受伤的野兽……”安娜木然说完了这个可怕的故事。

    “最终,他活了下来,但也只是一具空壳了。”

    连安娜自己似乎也被她讲的糟糕故事吓到了。

    今天有特别预约的体术课,她把许愿送去训练室的路上一路紧紧闭着嘴。

    她的小熊猫趴在她的头顶,蔫蔫的,像只没精神的毛绒玩偶。

    克林的副官,安娜的男友,魏乐已经在训练室中央等着了,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安娜的异样,立刻放出了他银灰色的苔原狼。

    苔原狼小跑着冲到安娜腿边,长毛尾巴甩得像螺旋桨,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

    原本情绪低沉的安娜瞬间被它完全不像狼的怪叫逗笑了,沮丧的小熊猫察觉到苔原狼的靠近,立刻嘤嘤起来,抓着安娜的衣服往下溜。

    苔原狼跳起来,把刚好溜下来的小熊猫顶在头上,当做帽子一样得意洋洋地转了一圈炫耀。

    精神体的状态是哨兵和向导心情最明显的指向标,此刻任谁来看,也能看出两人的恋人关系。

    安娜红着脸看了一眼兀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的许愿,小声道:“……等你结束了我来接你。”

    魏乐小麦色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站在不远处,始终忠诚看向安娜的眼神,最终还是让她不忍心了,她快步走过去,和他轻轻贴了贴面颊。

    “三小时后见。”安娜笑着说。

    魏乐的眼神一直跟着安娜的背影,直到她的影子在拐角消失才转回来,谨慎地打量自己今天的学生。

    “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魏乐冷不丁道,“以你的身高和年龄来说,你的体重不够,肌肉含量也很低,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教会你防身术,根本是不可能的。”

    许愿朝他露出标准的露齿微笑:“魏教官?”

    魏乐皱眉看着她,许愿冷不丁直白道:“你知道吗,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什么?

    魏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收到的报告里可没有提到这个学生这样口无遮拦。

    在他思索的间隙,他眼前猝然黑暗下来,魏乐瞬间反应过来想要后撤,但已经迟了。

    许愿的精神触手当面冲来,粗暴袭击了他匆忙展开的精神屏障,如同游动的鲸鱼穿过电网般触发了最高等级的防御备战状态,在霎时间将哨兵原本就十分敏锐的五感提升到了极致。

    没有向导链接制衡调节他失控的屏障,哨兵失衡的五感顷刻间蔓延开来,一时间,楼层之中所有的声音,气味,画面,如同爆炸的礼花一般扑进了他毫无防备的精神图景,淹没了他孤零零的个人意志。

    十三层有两个研究员在讨论晚上要吃什么,他们头顶的灯在晃动,微量分子离心机中的转子正高速旋转轰鸣,走廊里荧光灯管嘶嘶作响,佩德罗先生的黑色北极兔哒哒哒跑过地板。

    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安娜身上淡淡的无花果味洗发水,食堂油锅中滋滋作响迸发出焦脆香气的炸肉,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里聚合,旋转,然后再次破碎。

    “不……”魏乐无意识□□着,他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一切在顷刻间冲毁又重建,接着又再一次被撕成碎片。

    忽然,这混乱的驳杂交响曲终于敲下终止音符。

    魏乐虚脱一般跪在地面上,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轻巧的脚步声敲在训练室光滑的地板上,逐渐靠近。

    “你还好吗,魏教官?”

    他听见那名叫许愿的向导柔和平静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前所未有地,他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诡异的愉快气息。

    魏乐瘫软在地板上,剧烈喘息着,胸腔里发出风箱拉扯一般的粗粝鸣音。

    “不,很糟糕,但你做的很好。”魏乐一边咳嗽,一边沙哑着嗓子说。

    许愿可没有期望过这样的回答,她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毛骨悚然。

    她害怕了。

    魏乐低沉地笑了出来。

    “克林会喜欢这个打招呼方式的。”魏乐说。

    “那也太变态了!”许愿难以置信道,“……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她盯着魏乐的表情:“……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魏乐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换句话说,克林的性格似乎和她在书里看到的,以及从安娜那里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许愿沉吟片刻,她在摊开四肢的魏乐不远处盘腿坐下。

    “和我讲讲他,克林·博利亚斯·潘德拉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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