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城西市集南。
此间地处城郭边缘，与居民区接壤，夹道多为食摊茶肆。眼下天光未晞，离百姓过早还有一多半时辰，道上准备出摊的商贩也只零星。
四通八达的小道将地界划分成大大小小的矩形，云行一路问着，兜兜转转，终于在某偏巷尽头看到了嵌在转角半墙里的三个字——万事屋。
走近了，一栋外墙几乎被绿植爬满的双层小楼伫立于此，二分之一处拦腰横着八字招牌：寻人寻物答疑解忧。
整栋小楼无门无窗，只一层前脸靠左的墙面上一道二指来宽的细缝，标注“诉求从此入”五字，再边上贴着张布告，上书投递细则回复期限云云。
云行收回打量的目光，自乾坤袖中取出妥善存放的折页，再次确认无误后将之凑上了投递口。
可这厢还未递进三分之一，墙后竟突然传来一股拉力，顷刻便将书函往里拽进了大半。
云行在此之前便已察觉到近处另一人的呼吸，反应迅速地攥住尾端与之角力：“谁？！”
隔墙处，一女子“嚯”了声，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口音，话很密：“好家伙，还谁呢，我阿拉灯神丁，我打黑工的，问介干嘛啊，尽爱耍酷。要投赶紧投啊，抓恁紧我怎么看啊。”
云行道声抱歉，松了手，又听她吩咐道：“先别走啊。”
书函被抽进去了，里头窸窸窣窣地抖了开来：“我看看……嗯…寻人，找你体弱的未婚妻……”
“未婚妻？！”
适才还懒散的调门猛地拔高，投递口陡然贴上一双圆瞪的凤眼，女鬼似的，近乎惊恐地对着云行上下打量，再次道：“未婚妻？？！！”
云行稍作后仰，颔首：“……嗯，儿时定下的婚约。”
“儿时？”
女子震惊之色未散：“你如今几岁？”
云行：“……二十有七。”
“我去…牛啊……”
女子低低赞了句，墨黑的眸打投递口往外四下观望一遭，见道上暂无行人往来，当下开了暗门，跟云行打了个照面。
她侧立着让出入口，一歪头：“进来。”
——此女青丝高束，眉目冷艳，似霜似雪，如琢如磨。其身段姣好，曲线有致，高挑的个子比云行也不逊色几分，那气质气息，俨然是位极少见的女性乾离。光看外表，很难想象此等清冷美人会生得那样一副聒噪嗓子。
“是你。”
云行认出她就是昨晚带走冥萱之人，甫一进门便脱口问道：“阿萱呢？阿萱如何了？！”
暗门滑动着，咕噜噜地合上了，师尽欢没答，转身简洁道：“先跟我走，有什么话待会儿再问。”
她领着人几步来到屋室后门，推开来，天光洒进，夏日里，竟有寒风扑面。
门后被空间术法连通北域雪原，远处绿梅环绕的冰湖上灰蓝色獒犬撒欢，湖心置着张红酸枝罗汉床，其上，一黑衣银冠的小小剪影正静坐垂钓。
“你先在这等等，我去打声招呼。”
“嗯。”
云行依言驻足湖边，瞧着师尽欢到那钓鱼人身边说了几句，中途往他这连瞄带比划数次，神情渐渐变得有些激动。
湖上设了隔绝屏障，他不知那钓鱼人回了什么，只见师尽欢最后似是负了气，略臭着脸示意他上前后便施术闪走了。
云行不知发生了什么，穿过屏障走出几步，又听一阵急促铃响由远及近——那灰蓝色獒犬疾冲而至，虽还叼着绳结玩具，但其伏低的身子、竖立不动的尾巴和喉底危险的呜呜声，赫然都是预备发起进攻的前奏。
“啸月。”
钓鱼人不轻不重地斥了声：“找你干妈去。”
獒犬显然视云行为危险人物，紧盯着他后退两步，又警告似的冲人呜呜几声方才服从主人的命令离开。
“它比较怕生，别在意。”
钓鱼人背对云行半倚在坐榻上，她前番被师尽欢闹得没法，眼下才得以细看递上来的书函，微哑的声嗓与人一一核对：“云行？”
“是我。”
“冥萱，你体弱多病的未婚妻？”
“不错，她当还在城中，阁下可有法子一寻？”
“那这就奇怪了。”
钓鱼人似是嗤了声，合上书函，周身银饰随其动作叮当碎响，在雪原的映衬下晃出耀目的光。
她转过一张戴着墨色琉璃镜的苍白面孔，答非所问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定过这门亲事？”
——这人不是冥萱又是谁。
“阿萱？！”
云行没料到如此展开，欲上前，又怕重蹈昨晚覆辙，生生顿住：“你身体可还好吗？”
“我瞧着像不好的样子么？”
冥萱睨他一眼，扭回身，往钓洞中撒出把饵料，淡声道：“坐。”
云行于是在她对面落坐，见她眼下装束与昨日截然不同，不由问：“你的寒症？”
“无事。”
冥萱放长了鱼线，调整好钓竿角度，把腿一盘，隔着小几上布着的粥点小食望向云行：“说说吧，找我做什么？”
“昨日见你那般，我放心不下你。”
云行凝望着她，诚然道：“当年宁雪城一别，我各处寻你不见，雾岛的消息铺子也查不到任何与你有关的消息……我一直以为，你或许…已然不在人世，没想到……”
“那什么，打住一下。”
冥萱止住了他的话头，颇为真诚道：“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哪位啊？”
四下静了几瞬，云行眨眨眼：“啊？”
他不可置信，又有些委屈：“你，你怎么，又把我忘了……？”
“又？”
她还忘过这人哪次？
冥萱全无印象。
单就这张脸而言，鲛人溯眠，那个害她半残至此的罪魁祸首，哪怕化成灰冥萱都他忘不了。
可眼前这人是神族，是上天界那位天尊为了分流天道反噬降下的天谴，以他人亡魂糅杂自身血气为引制成的——拥有自主人格与行为意识，各项素质极高的……造物。
对，造物。
为利己而损他人创造出的生命——姑且称之为生命——纵使存在即可悲，也无法改变其本质就是一个错误的事实。
更何况，神族耳目亦可为天尊耳目。
这人的存在，许是当年溯眠一缕残魂逃回了上天界，又许是天尊自那次合作交谈后久等不得回应刻意而为的激将，左右都清白不了。
冥萱心下有些烦躁，蹙眉道：“我见过你吗？”
云行满脸受伤，桩桩件件道：“当年你送我出雾岛，说待我行过冠礼就嫁我做妻。十一年后你我宁雪镇再遇，那时你寒症加身，我暂抛婚约不顾一心为你寻求医治之法，你却转头就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见，自此七年杳无音讯……”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深宅怨妇似的幽幽道：“阿萱，我真的很难过。”
冥萱好不恶寒，忍着满臂鸡皮疙瘩，好歹是想了起来：“……原来是你。”
是雾岛专门对付到访神族的无解副本中，被她‘日行一善’随手拎出，张口就是“大恩无以为报”，非要以身相许的小男孩儿。
是北国边陲那个自来熟地叫她“阿萱”，早早备下一屋子聘礼准备娶她的少年。
她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事情太过久远，已然记不清了。但想来也逃不脱逗小孩儿看乐子的态度——
好啊，待你行了冠礼我便嫁你。
可临了临了，却连名字都没告诉人家。若非宁雪镇再度相见，正巧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顿，这人怕是永远都没机会知道她叫什么。
记忆中模糊的人影总算和眼前这个师尽欢谓之“爆好看”的“美型”男子对上，冥萱心惊于与此人交集之远，面上却无太多表露。
她实话实说道：“当年眼睛不好，看不清东西。只是一直不知你容貌，并非忘了你这个人。”
“竟是如此。”
得此解释，云行哪还顾得上先前的委屈，关切问道：“你的眼睛，从前怎没听你提过？”
当年朝夕相对的那段时日，冥萱从未有过任何视力受损的表露。
“不重要。”
冥萱拎起勺子，开动前礼貌性地问了对座一嘴：“吃么？一起？”
几上粥只一碗，配菜点心六七品，虽丰富，盛用的食具却都只有巴掌大。
云行看着那可怜的菜量，眼底情绪很是复杂：“不了，我，吃过来的。”
“啊对了…”
他从乾坤袖中取出一个颇为眼熟的纸袋，打开了，那还冒着热气的，赫然是昨日的香酥鸡：“你昨日没吃上的，我用了些小法术，口感和刚做的没什么分别，还有这些……”
“这几样糕点都不错，配这个莓果酪浆，多吃也不怕腻。”
眼见着吃食一件件将几面填得快没了余地，冥萱语塞；“鸡就算了，其他的何至于买这么多。”
“昨日你走的急，我见你连唯一买的条头糕都落在路上，怕是没怎么多逛，”云行道，“从前对你饮食喜好所知不多，便各种都买了些，你只挑喜欢的吃就行，吃不完扔了也没关系。”
他将那些个纸袋子折好边角摆正，收了手，又问：“粥是不是有些凉了？我帮你热热？”
“不用，”冥萱不甚自在地喝了口粥，“我不喜欢吃太热的。”
“这样啊……”
云行在心中默默记上，瞧见桌上的白灼虾，于是自告奋勇：“那我帮你剥虾。”
不多时，那厢换过来一盘剥好的虾仁，每一颗都仔细去了虾线，虾尾完整，处理得很干净。
冥萱没了胃口，搁下勺子直切重点：“你的诉求是找我，现在找到了，然后呢？然后是想做什么？”
“我想照顾你。”
“哈？”
“啊，你别误会！”云行连连摆手：“我不是逼婚来的。”
“事到如今，我也知你当年多半是哄我，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不用急着回复我，日子还长，只要你愿意给我个机会。”
话到最后，竟叫人听出了几分委曲求全的意味。
冥萱只觉好笑：“你真打算娶我？”
她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自己姿容一般，便是身体康健时也只算能看，总体担得平平无奇四字。让人对着她这样的说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云行却是满脸认真诚挚：“这是自然。”
冥萱没憋住，轻笑了声：“你说你图我什么呢？我就一残废，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你很好！”云行抢声道，“更何况，若真心待一人，又怎会因其外表如何减免半分心意？”
“就因昔日我救你一命，你说要以身相许，”冥萱好笑道，“所以现在君子一言，要守诺？”
“……说什么守诺…你当初还说要嫁我呢，到头来还不是只我一人当了真……”
云行低声嘟囔，眼神像是委屈的犬。
“什么？”
冥萱没听清，只听他继续道：“我那时是小，又不是傻，当日救我之人若非是你，我是断断不会说出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荒唐话的……”
如此逻辑接洽，冥萱当真佩服，抛开一切……算了，抛不开，总之这小子演技真不赖。
她望着眼前的神族，唇角勾着些玩味：“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就敢往上凑，届时死物葬身之地，可没人替你收尸。”
“你不会的！你若要杀我，当年便不会救我。”云行恳切道：“所有关于你的事，日后我都会慢慢了解，若只为三言两语便选择离开，那我何故寻你这么多年。”
“你倒是自信。”
冥萱嗤了声，将手边的蒜酱均匀地倒在那盘剥好的虾仁上：“话虽如此，我还是稍微自我介绍一下，以便你我初步了解。”
“名字就不多说了，冥萱字忘忧，家中排行十二，上有八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以上，除了小十六，就是最小的那个弟弟，其余都已亡故。”
她用筷子拨弄着虾仁，让它们一只只地浸在酱汁里，又挨个儿翻面：“你说雾岛的消息铺子查不到我，因为我就是雾岛岛主，在雾岛，岛主的消息是绝密，只卖给特定的人，没我的允许，自然什么都不会让你查到。”
“说起来，我这些年在九州各处东奔西跑地做生意，倒也攒下了一笔不菲的家财。人嘛，兜里有了钱却不懂生活不知享受是万万不可的，我不爱读圣贤，比较俗，凡事只要足够精致漂亮我就喜欢，物如此，人亦然。”
铺垫好足够多的前言，冥萱靠进软榻中，十分熟练地装起了混蛋：“只是我虽有意三百六十日，日日人不同，但这么多年过去，府中也只填了五六十号人，你也知道，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我也不愿强求于人，一言蔽之，能被我看上又愿意同我回府的毕竟少。”
出乎意料的，云行对那“五六十号人”没有任何反应，只问：“那我呢？我愿意与你回府，你觉得我如何？可是能看得上眼的？”
冥萱一噎：“……不是，你似乎没太抓住我方才那句话的重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在意的，就是……”云行期艾道，“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你的喜好，到时，务必告诉我，我会努力学的。”
“……好，好极了……”
冥萱干笑两声：“今日和明日空的出吗？”
云行：“空得出，怎么了？”
“小事。”
冥萱说话间已抽出随身匕首从鱼竿上截下了两端鱼线，冲对座一抬下巴:“手，随便哪只。”
云行不明所以，但很配合，于是那头女子苍白的手牵着鱼线伸过来，在无名指指骨上轻轻绕了个圈，停一停，道声“好了”便收了回去，余留零星触感与温度，闹的人心底微微发痒。
“我空闲不多，没时间准备什么三书六礼，反正怎么都是成婚，按雾岛的方式来也是一样的。”
冥萱把线圈收作环状，留下云行那个，边说，边用另一段鱼线在自己手指上同样捣鼓着。
“啊？”
不及反应，那厢已将弄好的环圈递了过来：“照这个尺寸为我制一枚戒指来，明日……巳时吧，这里会和，有问题吗。”
云行接了，人还懵着：“是，成亲…？”
“怎么？”冥萱哼笑，“后悔了？”
云行连忙道：“不！不是！绝对没有！”
天知道他原已做好了细水长流的打算，如今冥萱几句话就将婚事提上了日程，顿觉受宠若惊，当下就起了身：“那个，你慢慢吃，我这就回去准备。”
他转身欲走，倏又顿住，唤了冥萱一声。
“阿萱。”
循声望去，青年神采飞扬，含着几分期待：“是明天见，对吧？”
“嗯，”冥萱淡淡颔首，“明天见。”
“哟哟～还明天见呢，你真打算和他结婚啊？”
人前脚刚走，师尽欢后脚便冒了出来，一屁股坐下道:“你千万三思啊，就算他和你初恋用的同一张脸，但以我从前阅文无数的经验，玩替身文学的可都得不了好。”
“替身？”
冥萱施了个火诀，把云行剥的那盘虾连同他带来的那些吃食焚烧殆尽，轻蔑道：“他也配？”
师尽欢没听出她的一语双关，耸肩道：“蚊子再小也是肉啊，毕竟是和白月光长得一模一样，杀伤力可不小。”
“什么白月光，”冥萱坐回榻上，嫌恶地用帕子把十根手指一一擦捻过去，“上天界也就这点恶心人的本事了。”
她将揉得乱七八糟的帕子甩到桌上，不悦都压在眉间:“要你查的东西呢？”
“这呢。”
师尽欢打了个响指，灵光随指尖而动，雾岛有关云行的信息尽数呈现眼前。
“通行证获得途径是入岛自动跳转《偃师迷境》试炼成功后的百分百掉落，至于这审核人就有意思了——”
师尽欢抽出一页，把右下角某处放大：“恕我眼拙啊，没看错的话，这是你和咱小叔叔联合账号的系统盖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