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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第一

    平兰国都,晏北城。

    虽说过了冬日凛冽的劲儿,可午后不见日头的城中还是残存着些许凉意。偶有三两只鸟雀振翅啼鸣,却也遮掩不住此时晏北皇宫外的人声鼎沸。

    江延锦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她身侧的侍从向查验身份的宫人递去腰牌,不过须臾便听得那宫人问安的声音响起。

    “见过长宁公主殿下。”宫人语气中含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不过江延锦并未把这些小心思放在心上。

    她微笑着应了,又礼数周全地与身侧几位宗亲见礼问安,这时方要抬步向前,却又冷不丁地被身侧的人撞上。

    江延锦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她转眸望向赌气故意撞上自己的人,认出对方是长公主家的小郡主,颔首算作打个照面:“郡主。”

    撞了江延锦的那位小郡主向来是个娇纵性子,先前江延锦亦为郡主时便多有怠慢。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才得了公主名分不过几旬的长宁公主现下风头正盛,那小郡主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了头嘟囔道:“见过长宁公主。”

    江延锦略一微笑,并未把入宫赴宴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待到她终于走到稍显清静之处时,才听得身后侧的侍从千叶轻声感叹:“……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江延锦步履如常,只是微微垂眸:“近来父皇屡屡有赐下,沉不住气的又何止眼前的几位呢。再言之,父皇母后都未发一语,我们以静待动便是。”

    她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早已候着的宫人,便也止了话头,换上一副更加活泼些的微笑,随宫人的引导进到皇后宫中。待宫人退开后,江延锦恭谨顺从地在皇后面前屈膝行礼,乖巧唤了一声:“母后。”

    平兰国的皇后身侧还有几位亲王妃与皇子妃,见皇后含笑让人起身,便也附和着夸道:“怪不得皇后殿下就挑中了长宁养在宫中呢,今日见了公主,果真是个顶顶水灵又招人喜爱的。”

    江延锦对这些话皆报以羞怯的笑容,皇后则在一旁笑道:“皇姐去的早,长宁本就是当半个嫡出公主养在宫里的,没想到出落成这般清丽聪颖的模样,叫皇帝和本宫怎么能不为这孩子图个公主的名分呢!”

    众人听罢皇后这一番话,又连声念叨着早已故去的安成长公主的好来,江延锦心下微动,终归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母亲根本就没有见过平兰国的众人,她想,甚至连母亲逝去的时候,她都没在平兰的土地上。

    江延锦端庄地坐在皇后下方,梁柱落下的阴影悄悄笼罩着她的面庞,也遮掩了她飘远的思绪。

    直到江延锦身侧的皇后同众人客套了一番,这才侧身柔声催促道:“长宁,既然已经见过了几位婶婶嫂嫂,便往你父皇处去吧,陛下可想你想得紧。”

    江延锦起身告退,带着千叶离开皇后宫中。而直到她进到皇帝跟前俯身下拜之时,她的面上都未浮现出任何一丝别样的情绪。

    平兰国的皇帝君木椋,江延锦母亲安成长公主的皇弟,同时也是一个月前突然将长宁郡主晋为长宁公主的推手,此时正端坐在上首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摆手示意宫人都下去,而后才让江延锦坐到自己身前,缓缓开口。

    “近来有不少人都盯着朕的长宁啊,”君木椋状若随意地出言道,“恰巧今日荣则郡主对长宁多有冒犯,父皇为长宁出口恶气如何?”他口中的荣则郡主便是方才在宫门口撞上她的那位小郡主。

    江延锦闻言无奈地笑道:“些微小事罢了,何至于劳烦父皇呢。况且,待到今日宫宴结束后,只怕皇姑母就会亲自带着荣则到公主府上门赔罪了。”

    君木椋笑道:“长宁还是如此敏锐。朕封你做公主之时便意识到了吧,嗯?”

    他眉目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望向长宁公主的视线无比锐利,像是在审视自己最漂亮的一枚棋子。

    江延锦似是没注意到骤然紧张的气氛一般,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些微自得:“父皇明鉴。”

    皇帝有些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却也把话说开了:“平兰的东西两个邻国之间往来甚密,同样为其所邻的亭韶国向平兰抛来橄榄枝不过是时间问题。”

    江延锦适时插话道:“想来亭韶想要求娶的便是荣则郡主了。不过荣则的年纪尚幼,应是与亭韶太子有所关联才是,太子侧妃?”

    君木椋颔首认下,叹了口气接着道:“然,一来,你皇姑母不同意,二来,太子侧妃的名分未免也太看轻平兰。”

    江延锦在心中暗暗同意着皇帝的话。亭韶与平兰的联合是独木难支的双方都愿意看到的,但是亭韶仅仅许诺一个太子侧妃的名分,也未免有些诚心不足。

    说句不好听的,亭韶的太子又并非不能废立,届时平兰平白折了一个郡主过去,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可平兰与亭韶的往来也是大势所趋,既然如此……

    虽说早在突然被晋升为公主时便有几分了悟,可江延锦却并未有什么感情波动,她甚至有闲心用调侃的语气与皇帝搭话:“父皇您就明说了吧,儿臣眼下是要嫁与亭韶国的哪一位啊?”

    君木椋却在这时收了话头,只道:“今日的宫宴,亭韶的使臣也会列席,届时长宁便知晓了。”

    不过他方要将江延锦打发走之时,又添上一句询问:“长宁若是不愿,便也罢了。公主爵位依然保留,你的几位皇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江延锦微笑着摇了摇头:“父皇说的哪里话。能够作为平兰公主嫁往亭韶,是长宁的福气才是呀。”

    她语罢,余光却瞥见了似有事情要向皇帝汇报的内侍,便客套了几句借势迤迤然地离开了大殿。

    千叶侍从在江延锦身侧,双眉几番颦蹙,终究还是开口唤道:“主子……”

    “不必担心。”

    江延锦并未回头,只是抬手便止住了对方的话。她面色如常,淡淡道:“左右不过嫁到亭韶罢了。”

    只要能够回到亭韶,嫁与哪一位公子又有何碍呢?

    江延锦在心中平静地想着,却并未宣之于口。

    即将远嫁他国联姻的长宁公主神色自若,如单纯赴宴一般优雅落座。她敛目执觞小酌,直至听到亭韶使节觐见的通报之声时,才像是被吸引了几分兴致似的缓缓抬眸望去。

    可就在江延锦看清为首之人的那一瞬,她却难得失态地握紧了酒杯。

    亭韶国先前求娶平兰郡主为太子侧妃不过是浅浅试探,此番却不敢再触平兰的底。这次出使,以亭韶天子胞弟昭康王为首,足以彰显亭韶真真切切的诚意。

    昭康王名唤顾登楼,容貌虽显凌厉,为人却是出了名的温润清雅。眼下,他的穿着一丝不苟,束发戴冠,倒是在温润之余多了些端方持重出来。

    江延锦不动声色地望向顾登楼,只觉一时心绪难平。

    晏北城坊间皆有传闻,道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便是养女长宁郡主,郡主为人恭谨,行事低调,就是不喜与人交谈,添了几分清高冷傲。

    ……可那些都是形容长宁公主君木槿的。

    江延锦将自己掩藏在赴宴的人群之中,再度小心地朝亭韶使臣的方向望去,又在顾登楼似要察觉之时默默收回视线。

    在“君木槿”的外衣之下,江延锦却有着无人知晓全貌的曲折过往。她本以为这些记忆都会随自己一同走入坟墓之中,然而眼前的昭康王却让她难得感受到了一丝不受掌控的不安。

    此时的顾登楼早先便注意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视线,他准确地朝江延锦的方向望去,在众人的遮挡下寻到了一位将自己掩藏在阴影中的女子。

    那应是哪位王公贵族家的贵女,此时正微微颔首,叫人望不见她面上的神情。那贵女形容端方,也不曾有出格之举,然也不知为何,顾登楼总觉得她无端有些眼熟。

    他思及此处,继续微笑着向身侧的宫人温声询问道:“不知某可否知晓,某相对之人为何家的淑女?”

    那宫人先陪笑应了,再顺着昭康王的视线辨认着,可他本要出口的话在目光触及江延锦的那一刻顿了顿。

    顾登楼见状便也有了几分了悟,他重新拿起觞,借此将面上的神色遮掩住,自然也未被那宫人发觉任何不妥。

    “回贵使,此为长宁公主殿下。”宫人恭顺地回答着。

    顾登楼垂眸,他早在离开亭韶国都海桐城之时便预料到了这场联姻,而平兰的长宁公主自然是联姻的最佳对象。

    她是平兰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样也足够聪明,此已足矣。长宁公主曾出面为君木椋办成了许多不上明面之事,可见其也有一定的城府与考量。至于容貌与性格此类,本也是最不重要的一环,顾登楼在同意联姻的那一刻便将其抛之脑后了。

    殿内欢宴气氛正浓,歌舞丝竹俱齐,衬得顾登楼眼前的景象也蕴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他再次望向久闻其名的长宁公主,她的面容也在旁人的遮掩下变得模糊,即便如此,顾登楼依然从她渐远的身形中感受到了不寻常的熟悉感。

    江延锦知晓自己先前频频望向亭韶使节,为首的昭康王或许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然,她也不曾生出怯意,而是迎着对方投来的、那带有隐隐关切探究意味的目光,恶趣味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顾登楼回之以略带歉意的微笑,他稍举手中觞,朝对方的方向微倾,而后尽数饮下,便也收回目光,不再有半分失礼之举。

    江延锦垂眸去看她觞中之酒,本想小酌的心情经此扰乱,终也难以再续。

    她凝视着欢宴情形为酒液表面染上的点点流光,只觉这场联姻已经在使人沉醉的气氛中走向了自己所不曾料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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