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国朝娶亲承袭先代传统,上至皇亲,下到士庶,皆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而这纳采正是六礼之首。

    说是议婚之仪,可向来都要经由双方父母议定之后,男方才会遣媒人上门送上礼物。若此时再有什么异议,便是算是背约,丢的是两家的脸面。

    孟琬本打算想法子让皇后在这之前打消赐婚的念头,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往后再想要悔婚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前来册封的使节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吴王,这倒有些出乎孟尚怀的意料。

    他近几日还在苦恼,会真观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右骁卫弓箭被盗一事矛头更是直指相王。皇帝本就对相王有偏见,无论他是否真与刺客有关,受到波及都是必然的事,成王和郑贵妃也免不了借此事大作文章。

    本以为皇后此时应当无暇顾及相王的婚事,却不想求亲的日子反倒比计划提前了些,而且派来的使节身份尊贵,德高望重,足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思及廖云铮的事大概并没有对相王造成太大影响,孟尚怀亦稍稍放宽了心。

    依礼制,孟琬应待在闺中,不必露面,由孟尚怀和江氏将吴王及其他礼官迎入前厅,听其致词。

    不过孟琬向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她想站到屏风后面看看,孟尚怀也就随她去了。

    吴王朗声道:“相王纳配,属于懿德。邦有常典,使某行纳采之礼。”

    孟尚怀照例作谦恭状,推辞道:“臣孟尚怀之女,德薄能鲜,不足以备采择。”

    吴王于是命随从将十余箱聘礼抬到院子里,大雁和圭、璋、琮、璧四玉陈于前厅,随即宣制:“某奉诏采择,纳孟氏女为相王妃。”

    “制以臣之女,可以奉侍相王。谨承制命,臣不敢辞。”

    奠雁礼毕,吴王又行问名之礼,“某既受命,将加诸卜筮,奉制问名。”

    孟尚怀答:“臣长女,名琬,妻江氏所出。”

    孟琬在屏风后听着使节和父亲严肃的一问一答,心头无故升腾起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一同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前世谢昭明大婚后,雪花一样飞进福宁宫的奏疏。

    奏疏里写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大多都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样的老生常谈,孟琬懒得同这群酸腐文人计较。

    不过,这其中御史姚植的言辞尤为激烈,几乎是扯掉了内闱最后一块遮羞布。

    折子还没送到谢昭明手中便被谢玄稷截下了。

    他旁若无人的走进康宁殿,拉过正在描眉的孟琬,让她坐到自己膝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拿着奏折,语带讥诮地念道:“太后私通摄政王,枉顾人伦。臣请陛下即令太后撤帘归政,莫使秽乱后宫。”

    孟琬攀住他的脖颈,嘲弄道:“王爷如今是越发不拘小节了,连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做。”

    闻言,谢玄稷将那奏折随手一丢,空出的手正好抵在她的后腰,沿着光滑的薄纱慢慢下移,引得怀中的人一阵颤栗。良久,待听得一声低哑的喟叹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叫得真好听,可比你平日里说话中听多了。”

    “这还得多谢王爷,几日不见,王爷伺候人的功夫见长。”孟琬低笑几声,说罢便要起身整理适才被弄乱的裙裾。

    谢玄稷偏不让她如愿,攥住她的手,狎昵地将它按在了别处,笑叹道:“你为我那侄子的江山,倒是什么都能舍得下,可惜人家何曾领你的情。”

    孟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上笑意不减,“王爷说笑了,我便是想寻个面首泄火也找不到王爷这么好用的,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谢玄稷眸光一冷。

    她又接着专拣他最不愿听的说:“本宫受先帝托孤之重,自当践诺。虽死犹不惧,何况只是一个虚名?”

    这句话终于让眼前之人眸中被因欲而生的潮气倏忽凝成了冰。

    一个不留意,谢玄稷已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内殿深处的床榻走去。

    孟琬眉尖微蹙,“谢玄稷,你放肆!”

    她私下里一般称呼他的字,对他不满时语带嘲讽地叫声王爷,殿下,除却盛怒,不轻易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却没有要停下动作的意思,才将人放下,便覆身而上,一把扯开她腰间的系带。须臾,衣衫尽数褪去。炽热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侧颈,很快又移到了锁骨,下巴,最后在将要触上她的唇时被别过脸避开。

    “昀廷,我今日不想。”

    “娘娘,”谢玄稷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的唇角轻轻摩挲,“你我既担了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的恶名,总不能白挨这一遭骂,却不得快活,你说是与不是?”

    孟琬放开抵在他的胸前的手,重新勾住他的脖子,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在理。”

    云雨浓时,他存心报复回来,轻笑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孟琬不肯叫,他也就不让她好过。

    到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低骂道:“你又何必这样欺我?这奸夫算得上哪门子夫君?”

    回应她的是更猛烈的急风骤雨。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两人像悬崖边的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滚烫的鼻息在她耳边拂动。本应缠绵悱恻的低语,却透着彻骨的冷意。

    “孟琬,我们这对奸夫淫.妇,注定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孟琬怔忡地想。

    也算是一语成谶。

    前世之事已是飘渺微茫不可追,咫尺之遥的礼官还在继续唱着贺词:“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罔顾人伦,秽乱后宫。

    两句话,说的竟都是她和谢玄稷。

    这人世间的际遇,当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接下来的几天使节又到孟府交换庚帖,商定婚期。与此同时,卫淇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从祖母那边打听到了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人。

    竹苓沮丧道:“也怪我没弄清楚,让姑娘和公子高兴了一场。今日卫公子问我姑娘有多大把握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此事怪我情急之下失了考虑,”孟琬不知道怎么细细跟竹苓解释这其中的误会,只放下笔,叹了口气道,“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的。”

    尤其近些天,当她从卫淇过于紧张和热切的反应中看出他对自己并不单单是朋友之谊后,更不愿再亏欠他什么。

    利用人感情的事情,这辈子她不想再做了。

    孟琬揉了揉太阳穴,却也没见清醒多少。

    竹苓又问:“那姑娘当真要嫁给相王吗?”

    “我不知道。”

    她不甘愿受命运摆布,可又实在无能为力。

    竹苓支着下巴,眨了眨眼道,“说来,会真观那日我也遥遥看了相王一眼。”

    “你觉得他怎么样?”

    甫一问出口,孟琬便懊悔不已。果然是近来心里积压事情太多,头脑实在是糊涂了,连这么魔怔的话都问得出来。

    竹苓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认真答道:“那日隔的太远,雾又大,没看清相王殿下的脸。但是单看举止气度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不像卫公子那样亲切。”

    孟琬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竹苓又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不是认识卫公子在先,我倒是觉得姑娘会喜欢相王那样的。听说他十五岁时便和葛其贞大将军南下攻打万盛国,于军中取那敌军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这样的少年英雄,不知有多少女子心悦于他。”

    “说得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

    说会儿话的功夫,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

    孟琬将信笺叠好,装到信封里递给竹苓,岔开话题道:“这是给卫公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发现了什么,这几日对我看管得更严了,我连去院子里都有人盯着。你替我和卫公子道声谢,让他好好准备春闱。”

    竹苓离开后,孟琬在屋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等来竹苓的回信,却等来了自己的舅舅江临。

    自小舅舅便待自己极好,他本人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这时候来见要出嫁的外甥女也是寻常事。

    孟琬起身向他问好,正好瞥见他手中握着的信封,顿时笑容一僵,“舅舅。”

    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江临将信封扔到孟琬怀里,“琬儿,解释解释吧。”

    “舅舅既已经看到了,我便也不再狡辩了。”

    “这事我没同你父亲说,”江临板着脸道,“这些日子那卫小公子到处帮你打听方外人士的事情,我也是替你瞒着你父亲的。”

    孟琬抿了抿唇道:“多谢舅舅。”

    “我瞧你素日里也是个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天家娶妻为的不是感情,而是母家的势力。你便是真的在玄术上做了文章,皇后若有心,就不能再叫个有本领的大师破了这劫?”

    孟琬反驳道:“世家女子这样多,相王也不是非要娶我为妃不可,何必多费这个心。”

    “可我却听宫里的小黄门说,是相王从备选名单里挑中的你,还是他亲自求的陛下赐婚。”

    孟琬只觉得被一双手紧紧扼住喉咙,过了好半晌呼吸才变得顺畅。

    她听见自己声音在发颤:“可我并不认识相王。”

    江临笑道:“你声名在外,相王倾心于你也不是不可能。”

    孟琬没说话。

    换做别人因为这个喜欢她倒是有可能,可谢玄稷就不是喜欢文墨风月的人,也不会因为才名就倾心于谁。

    江临半天没等到孟琬接腔,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那日在刑部,你以为那个张侍郎为何对你如此客气,还不是看在相王的面子上。”

    “相王当时在刑部?”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总应该是看在你是准相王妃的份上,没有太为难你。”

    孟琬回想起那位张大人的表现,此刻才豁然开朗。

    原来他提起皇后与相王不是在明目张胆的诱供,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未来的相王妃。

    如果说江临来之前,孟琬还在举棋不定,不知道应不应该与命运抗争一番。现在听了江临的话,她便是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不得不嫁给谢玄稷。

    不是因为她认命了,而是她想到另一种可怕的可能。

    光想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玄稷会不会也重生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她,对孟家都是灭顶之灾。

    她只有去到他身边,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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