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街本来是条无名的街道,直到春风楼落成,这才渐渐有了名气。
春风楼立于春风街正中,高十二丈,檐牙高啄,独耸一旗。其余大大小小的楼房皆矮了一头,被压的死死的。
在祝道锦继承的记忆中,乞丐中女孩能活下来的很少,能活到十二岁以上,无一不长相标致。
十二岁往上呢,便不必再做乞丐,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归处——春风街。
所以……六金想卖了她?祝道锦想到这种可能,悄悄握紧了拳头,决定装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春风街是什么地方?”
“害!”六金窃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是这俗世最易寻仙之处——”
“仙?”
她想到此刻悬于头顶的十三日,今晨的断尾变碗,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连忙遏住吃惊的语调,貌似不经意地撇开目光,问到:“世界上有神仙?”
六金惊奇地瞧她的侧脸,瘦小的身板发出大得震耳的声音:“锦妹,你在说什么胡话,世界没有仙还成啊?!”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忘了些事。”
祝道锦心中一动,看来仙的存在人尽皆知,那为何小乞丐记忆里毫无涉及?
“总觉得你在风寒之后,就怪怪的。”六金围着祝道锦转了一圈。
从前六金也注意到过她,毕竟生得一副好皮囊,在乞丐堆里鹤立鸡群。可那时她就像懦怯的小鼠,看人的眼里充满惶恐不安。
现在的她,眉眼里透着一种难言的安定感,举手投足半点不似乞丐,无端令人相信她的允诺。这也是为什么他心念一动就把食物借出去的原因。
“算啦。今日随我去春风楼,那儿的仙家可大方了,尤其对你这种长得漂亮的,绝对出手阔绰。”
六金抬手搭上她的肩膀:“事成之后,咱们按约好的五五分。”
还记得分成,看来不是要卖她。
祝道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拳头缓缓展开,扬起笑脸,一个梨涡俏皮地跃上。
“自然。”
祝道锦跟着六金,一连绕过几条僻静的小道,朝一处偏得不能再偏的一处窄巷走了进去。
巷子很深,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脚步迟疑,看见走在前面的六金在巷底往右拐了进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右拐后,并看见没有想象中的□□,可是……
面前石砌的矮墙,分明是个绝路。
“六金哥,你走错了吧。”祝道锦微微皱眉。
“没走错!像那群蠢王八直接蹲在门口?不被打出去才怪!”
六金跃跃欲试,指着两侧几个凹进去的小坑说道:“咱们爬过去,前头就是春风楼。”
他敏捷地一脚踩住右侧的坑,手扒上石墙的不平处,令一条细腿蹬上左侧更高处的坑,用力一跃,像只轻巧的猴子荡上了墙头。
他伸出一只手:“锦妹,来。”
祝道锦看了看自己,堪堪七岁的身体,加上营养不良,比六金瘦小了一截。
她学着六金的动作踩上坑,扒住石墙,另一条腿却怎么也够不到另一侧的坑。
一筹莫展之际,她用脚无意地轻轻一蹬,本想先跳下来休息,怎料身体如飞燕一般,飞上墙头,稳稳当当立住了。
六金手顿住了,僵直在空中。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头,盯着祝道锦的侧脸。
“锦妹……你、你这是?”
祝道锦也看向自己的小腿,震地一愣,胳膊却无意间硌上一个硬物,肌肤相贴处不断穿来灼灼热意。
那是碗,也许该叫它的名字——天鼎。
看来她并没有猜错,这个破碗就是穿越常见的金手指。那接下来就应该是——逆袭打脸情节?
作为一个身无长技做梦都想躺平的社畜,祝道锦很是怀疑自己能打谁的脸——制霸乞丐圈?
不过不管如何,能帮助她活下去总是好的,现在就看她凭演技藏住金手指了。
祝道锦轻轻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表情茫然又无辜:“我不知道。”
六金嘴巴无声动了动,眼神陡然复杂起来。
祝道锦并不知道,幼年时就异于常人的身体,在这个世界,往往昭示着万中无一的修仙禀赋。
六金倒没有怀疑这句不知道的真实性,他只是在想,如果锦妹以后真当了仙家,会不会记他五五分的仇,要不干脆送她作人情?
想着他下定了决心,手撑着墙头跳下,落地抬头,重新露出那处漏风的牙门,朝着祝道锦笑。
“快下来吧,锦妹。”
祝道锦只觉这个笑与他之前的完全不同,似乎有一丝谄媚?
她鸡皮疙瘩竖起,连忙偏开目光,一跃而下,真真切切地又体会了一把身轻如燕的感觉。
只是下了矮墙,离近这春风楼,越发觉得其气势逼人,隐隐给人压倒之感。
“这是春风楼的后院吗?”
六金摇了摇头,指着前面两三米远的高楼:“春风楼有结界,用不着围墙,也没有后院。”
“我们爬的那处矮墙只是为了隔开其它街道。我也是误打误撞发现,春风楼后面还有这一处空地。”
他打了个响指:“但是呢,仙家们偶尔也会开开窗户透气儿,便能看到蹲在这里的我们了!”
祝道锦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妙处。既不在正门,没有被驱赶之忧,又可以直接面见“神仙”,而且无竞争压力。
妙,太妙了!
祝道锦简直要为六金的讨饭天赋鼓掌了,看看这就是业绩第一和普通社畜的区别。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仙家们慷慨解囊呢?”
六金咳了一下,点了点自己没有血色的嘴唇:“靠这儿——”
“……”
此等风月之所,她不禁联想到了某些奇怪的东西,嘴角微微上扬。
六金后背一凉,只觉她突如其来的笑暗藏玄机:
“怎么了,锦妹不想学吉祥话吗?”
“没有没有,还请六金哥教我。”
祝道锦赶忙把想岔的脑子扳正,上身微倾,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吉祥话,顾名思义就是要让听的人感到吉祥。”六金就地一屁股坐下,一根手指着面前足足九层的春风楼。
“仙家们,自然是想听祝他们大道精进,仙途坦荡了!甚至——”
六金盯住她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再大胆点,祝他们入主仙山。”
“仙山?修仙的山?”
祝道锦又听到一个崭新的名词,“很难拥有吗?”
六金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锦妹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简直像个刚投胎生的。”
祝道锦一阵心虚,从某种意义上,她确实也算刚投胎来的。
所幸六金没有盘问,继续解释了仙山。
“仙山存,仙人生。没有仙山的灵力,仙人也就无法修炼。天下共有仙山十三座,除昆仑外,十二座认主,按势力强弱分别为:梁、高、丁、萧、张、唐、苏、常、安、顾、施、钟。这十二世家把持天下,各自划分地界,我们极乐城就划分在唐家地界。”
六金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人命天定,有人觉醒仙脉,就拥有了认属仙山的资格,从此受世家庇护,凌驾众生之上。”
祝道锦越听越不对劲,怎么一股浓浓的封建味,还凌驾众生之上,修仙也搞赤裸裸的压迫?
“那入主仙山是什么意思?”
“就是夺了他们的仙山主位,将这世家冠上自己之姓!”
这一句,六金声音压得很低,却足以窥见昭昭野心。
祝道锦思索了一下,对着六金拱了拱手:“愿六金哥通仙脉,得大道,它日再见你为仙山一主……”
六金猛地捂住她的嘴,双眸放大,原本凹陷的脸颊此刻呼呼鼓起:“说什么胡话,你可知道若让仙家听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话是这么说,但祝道锦分明从他语气里听出了诡异的兴奋。
“乞丐有乞丐的吉祥话,仙家有仙家的吉祥话。万万不能随意。”
重重飞檐遮住祝道锦向上的视线,她问:“不可逾越吗。”
“自然。”
六金羡慕地随她的目光看去,那楼柱上的精致雕刻,腾龙入云,高不可攀。
“咔——”
窗子开了,探出一个红衣的女子,墨发高束,笑得肆意:“那可未必!”
祝道锦和六金俱是一惊,六金快手快脚地跪了下来,高呼:
“俗奴该死,扰了仙人的清静。”
哈?
祝道锦僵滞转头,瞧见六金疯狂给她使眼色。
她纠结片刻,缓缓蹲了下去,就听见红衣女子重重啧了一声。
“跪什么,都成一个墨点子了,没看到本仙在第六层?”萧涅不耐烦地在空中敲了敲。
祝道锦竟感觉自己半蹲的身体,竟被一股气缓缓抬了起来。
六金愈发恭敬了:“谢仙人饶恕。”
祝道锦又是一愣,正思考附和六金的话会不会太过刻意,萧涅那许些兴味的声音便送入耳中。
“小姑娘,抬起头来。”
她乖乖抬起,顺势去看萧涅的脸。
照理她在地上,萧涅在六层,隔了大概三十米,她该是看不清的。
但此刻她分明地看见萧涅那上挑的丹凤眼,勾起的红唇里全是调戏的意味。
果不其然,萧涅红唇一动:
“长得真合本仙的心意,你叫什么?”
“祝锦。”她用了小乞丐本来的名字。
“这名字不好!我发现你们极乐城的人就爱叫什么锦啊、金银啊,这些贱名一旦沾了,怎么可能被仙道所纳?”
这个世界俗就是贱,仙就是高贵。与俗世密不可分的金银自然也被视作贱名。
身旁的六金身子微微一晃,头埋地更低了。
她仍是抬着头,眼睛却避开萧涅的打量:“回仙人,祝锦只是个乞丐,不奢求仙道所纳的。”
萧涅轻笑一声,看着她垂下的浓密睫羽,俏丽的鼻尖,樱瓣似的嘴唇因贫血而苍白,却更显楚楚可怜。巴掌大的脸蛋抹着灰,可这也掩不住秾丽的五官,可窥见这未来她会多么风华绝代。
“乞丐怎不能为仙道所纳?我也曾是个乞丐,现在还不是萧家的坐上宾。”
她抚上手中漆黑的剑鞘,话音一转:“不过祝锦,你继续当乞丐倒也不错——”
祝道锦不解地仰头,对上她含情的凤眼,暗道不妙。
“瞧你这张俏脸,不出五年春风楼必有你一席之地,到时我定来点你——”
轻佻又勾引,红衣艳极。如果祝道锦此刻还是穿越前的二十八岁,她必会哐哐说愿意。
但现在她七岁啊!祝道锦这就觉得萧涅有点变态了。
萧涅不觉好笑地看着她像只吃惊的小兔子瞪大了眼,自以为隐蔽地后退一步。
稚嫩的小脸带点呆气,当真是可爱得紧。
她正想进一步调戏,耳边猝不及防贴上一寸温热。
“梨奴满足不了主人了吗?”
青丝披散,美人眼中含媚,肤白胜雪,如不是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当真雌雄莫辨。
他脸轻柔地倚靠在萧涅颈侧,一派温柔小意,那双美目却狠狠剜过祝道锦。
……
祝道锦无力地偏头翻了个白眼,这位美人也是变态,和小孩争风吃醋。
萧涅揽住梨奴,往他青丝一吻:“怎么醋劲这么大。”
随即她指尖从腰间摸了摸,朝窗外轻轻一抛。梨奴顺势勾上窗户,任由萧涅将他压在窗框上。
祝道锦见萧涅弹出两枚闪着银光的东西,这次总算没落在后面,精准地在草丛间捡起。
“银子!”
六金惊呼一声,他眼看直了,手颤起来,前几次他给几位仙爷讲吉祥话,嘴说破了皮,也总共只得到一吊铜板。
今日祝道锦只是被萧涅调戏两嘴,竟得了两枚银子!
两枚银子都是一般大小,祝道锦随意递了一枚给六金。
见六金迟迟没有伸出手来接,她几分疑惑地问:“拿呀,六金哥。”
“不是说好五五分的?”
六金这才迅速接过了,小心翼翼地伸进贴身的衣里放好。
他本是下好决心全给锦妹做人情的,可没想到竟是整整一枚银子,他没抵挡住诱惑,也很有几分动容于祝道锦的信守承诺。
“锦妹,你放心,以后在这极乐城我六金罩着你。”
“谢谢六金哥。”
以六金那瘦的见骨的身材,指不定谁罩谁呢,毕竟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得到了不小的强化,只待她找个无人处印证。
她和六金商量了一下,又爬矮墙离开了春风楼。
不知是否是祝道锦的错觉,她在矮墙上回望时,似乎看见六层的窗户在隐隐抖动。
两人隐蔽地到了钱铺,把这银子切成了好几小份,拿一小份换成铜板,其余各自藏好了。
“那锦妹我走了,明天见!”做完这些六金很是高兴,当即要回住处藏银子。
祝道锦与他道别,拿出两个铜板,到烧饼铺买了两个大号的原味烧饼,特意买了一个早就凉透的。
一个烧饼放进包袱里,凉的那个被她掰成两半,送给之前借救命粮的两位“同事”。
他们今日还没有着落,喜出望外地收下烧饼,这足以令他们饱腹一餐。
任他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到,祝道锦今天的真正收入。
不过祝道锦并不是学她前老板故意吃回扣,只是如果坦诚相告,势必会惹来麻烦。
等她安全回到破庙,她才惊叹今天一切顺利过了头。
在林子里打了一碗清甜的山泉水,就着尚且热乎的烧饼,近乎虔诚地吃了她穿越以来最饱的一顿。
在饱腹的安全感中,她摊开包袱,五枚小银子,四十八个铜板,还有一口漆黑的破碗。
“天鼎?你是修仙的法器吗?”
祝道锦自言自语摆弄着破碗,它如同千万死物一般毫无声息。
心念微动,腕骨灵活转动几下,迅雷不及掩耳间,她一拳挥在地板上,仔细听,竟激起了猎猎拳风。
以她的拳头为中心,木板迅速震裂开,形成了足足三尺的凹陷之地。
即使壮汉,未经过训练,也无法造成这样的破坏。更何况她堪堪七岁的身体。
壁虎断尾,断尾变碗,碗中流光。那光——究竟是什么来头?
毫无头绪。
祝道锦长呼一口气,当务之急,是她现在要怎么以一个无依无靠的乞丐身份占有这五枚银子。
几枚小银子被她握在手上颠来颠去,可以藏在哪呢……
她想着入了迷,一时忘了接,三枚小银子落到了破碗里,接着就好似雨落在湖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祝道锦脑中响起。
“天鼎识别主人——祝道锦。”
“天鼎通道开启——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