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陈竹在超市上班的第四天，超市不大，两天来一趟货，还算轻松。

    陈竹刚交了班，正往出租房的方向走去。两天前，她刚好找到一间便宜的出租屋，两个大学生正在找人分摊房租。那两个人把一间放东西的杂物间整理了出来，空间比较窄，窗子也小，窗外是一面墙壁，只有很狭小的视角能看到天空，水电另算，暖气另算，没有煤气费，没有床铺被褥，只有一张空的桌椅，条件比较艰苦，所以每月租费便宜了两百块。陈竹倒是不在意条件，这是唯一一间既便宜又允许她短租的房间，所以她最后才定了这里。

    陈竹踌躇再三，把手机里本地的号码卡拔出来，换上了儋州的手机卡。

    “喂…”

    “陈竹？”另一边的沈柏激动不已，但是此时此刻他正在医院，所以他加快脚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去，“你现在在哪？”

    “我…”陈竹思考片刻，决定还是不要把地点告诉他，“我邮政给你寄了个快递，里面是我公证过的东西，收到之后别拆开，存着就行。”

    沈柏皱起眉头，“什么东西？”

    陈竹深呼吸， “我们先说好，你冷静。我做这个只是为了预防。里面是我去公证过的遗嘱，不涉及遗产，只是声明了死后不捐献器官。”

    沈柏脑袋转得要比平时快，“你是怕…”

    “他们的仗势实在是太唬人了，就好像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一样，况且现在王梦楠又是他们名义上的孩子，但凡她们知道我死了以后，她们可以一致决定把器官捐献出去，那我就没有好日子可过了。现在做这个也是为了给王梦楠留条活路，她要是回来之后还是决定要捐，她也能随时取消。”

    “行，我知道了，我给你存着。”沈柏四处张望着，“你是不是在儋州？刚刚我在病房里听见，他们在讨论要去儋州找你。”

    一天前的下午，放学的沈柏又独自来到这家医院，径直来到王天航的病房门口，还没能喘口气，便听见隔壁床的女人在和王天航的妈妈闲聊。

    “…那当然是换一个比较好啊。现在这个都没用了，能换肯定换，我之前有个亲戚就是和你这个差不多的，人家换好了之后吃了一会药，现在也是活蹦乱跳的，天天来做这个多受罪啊。”

    王天航的妈妈摆了摆手，“哎呦，肯定是好啊，谁不知道呢。排队排的久嘛，那又不是说有就有的。”

    隔壁床的老女人往后一仰，“能等到那肯定最好了，等不到的可以找人给他一个嘛，我们亲戚的那个，他儿子女儿都回来给他配了型的，在北方坐十几个小时火车都要回来配型，多孝顺，你们也去给他配个型啰。”

    沈柏贴在门边上，看着那个女人暗自盘算的样子，像是看到一场风暴正在逼近。

    而今天下午，沈柏来到医院的时候，王天航的爸爸已经在病房里面陪护了，那个男人比较高，皮肤贴着肌肉，体型却不壮，双手的皱纹里嵌着黑色，说着一口方言。旁边站着的是王天航的舅舅，不过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兄弟。

    此时，王天航的爸爸刚从警察局回来，王天航的舅舅也正在想办法找到王梦楠。

    “王梦楠爸爸今天去警察局了，上报失踪，原本今天早上王梦楠的妈妈带人去学校闹过事，她以为你躲在学校里面。老班听到你不见了也挺着急的，说是怕你出事了，大家就一起去警察局报案。”

    沈柏压低着声音接着说，“我们怕你的位置暴露，并且也不想引起恐慌，就去警察局一起说明了事实，我们也没撒谎，咱们三个确实都不知道你的行踪。我们还去了你妈妈的公司那里问了他们公司的法务，反正你已经十八岁了，只要是你的意思，谁都不能随便透露你的行踪。不过你还是打电话去派出所说明一下吧。”

    陈竹深吸一口气，应了一声，“你们可别怪我，要是你们知道了他们就会像鬼一样缠着你们。”

    沈柏啧了一声，“我提前跟你说好，我们可都不怕麻烦，是你自己怕我们麻烦。我跟你说，你不要老是自己胡思乱想，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我们一起想办法。而且，我刚刚听到王梦楠亲戚说，要去儋州找王梦楠，你是不是去儋州了？”

    陈竹松了一口气，“别担心，我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他们发现，这个手机号我会时不时开机，你有什么事情，就发短信给我，非必要不联系。”

    沈柏赶紧叫住陈竹，“等等，王诗婷她们很担心你，你要不要跟她们也说一下。”

    陈竹隔着电话摇摇头，“没必要，我得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了。”

    陈竹挂了电话之后，就按照沈柏发过来的消息，用王梦楠原本的手机号联系到值班民警，说明了情况。最后，陈竹道歉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之后，沈柏也没有再往这个手机上发过消息。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陈竹写完几页练习册，刚想去洗澡，恰巧另一个室友正在洗漱，就多等了一会，近几天，她都觉得胸口闷闷的。在这期间，她把王梦楠的旧手机插上王梦楠原本的手机卡，一开机，所有的信息都跳了出来。

    陈竹紧锁眉头，好几个消息看得她胆战心惊。本地的电视台，正在尝试联系她。

    陈竹飞快地在网页上搜索着，一篇篇的新闻跳了出来，王梦楠的妈妈，联系电视台，把王梦楠说成是扔掉拖油瓶家庭开启美好生活，见死不救，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在视频里面，陈竹看见王梦楠的妈妈堵在学校门口，让学校负责。拦住王诗婷，让王诗婷把王梦楠交出来。沈柏和石安宇也被截停了好几次。

    患病的弟弟，哭诉的妈妈，憔悴的父亲，和不知所踪的姐姐。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变成了筹码，网络是谈判桌。他们一家人，坏透了，但是也非常聪明，他们知道没有人会了解王梦楠的那些苦楚，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弃子在这个家里的待遇，一步废棋在一个崇尚男性的家里面的艰苦，黑暗里的霸凌，连伤疤都没有留下，王梦楠淹没在历史中的哭诉，没有人会听见。所以他们胆子很大，把所有网民都变成自己的眼线，变成自己的银行卡，既可以帮她们救活自己的亲生儿子，又可以帮忙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关不紧的窗户被北风冲击得发出丝丝的响动，垫在被子下的草稿纸不停地翻动，要不是有暖气，这点被子都不够垫棺材板的。

    陈竹此时正怒火中烧，她以为只要她离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就会随着她转移，这样就不会再给她身边的任何人带来麻烦。可是，她终究是低估了人的无耻程度，为了找到她，他们不择手段。

    如果是王梦楠，她可能早就把刀口对准了自己。没有爱的孩子最先伤害的人只有自己。走投无路的人最先解决的问题，也是自己。但是陈竹不是王梦楠，她对那家人没有任何的感情。王梦楠身为孩子还保留着对母亲父亲一丝的幻想，听信了家人的几句好话，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家人居然是自己自救的敌人。

    而陈竹不同，她没有恨，更多的是厌恶。庆幸到头来她还有理智，如果品尝过美味的佳肴，沐浴在爱和希望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所谓的愧疚，所谓的爱，不过是精心包装的呕吐物。

    和世人所说的完全不同，陈竹的过去让她有了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勇气，她并不相信不好的父母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至少至今为止她也不打算这样认为。因为没有他们，没有那些苦难，自己也拥有了一颗完整的心。她觉得那些只不过是人们用来骗人的话术，比起没有不爱小孩的父母，她更相信没有不爱父母的小孩。也就是这份爱，让王梦楠迷失。否定自己的来处，陈竹知道这很痛苦，无异于割肉剔骨，所以王梦楠身处在漩涡中只能妥协，这不是她的错。

    陈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相信事情总有突破口，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找到方法好好利用，事情会走向不同的结果。利用舆论的人往往也最害怕舆论，陈竹会让他们吞下自己种出来的苦果的。

    陈竹打开了王梦楠的手机，拨打了电视台的联系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帮忙热线’栏目的负责人吗？”

    “是的，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王梦楠，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