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车的警铃刺破了小区里的安宁。

    海韵城乡一区里的住户都是有钱人和有钱人的家属，有钱人没那么闲，但家属很闲，而且对他们来说到处凑热闹也是消遣时间的方式之一。夏至不喜欢凑热闹，刘梓阳拽着他去小区外围的超市购物，正好碰上急救车在海韵城乡不远处停下，隔了一条马路。

    他挑了挑眉，刘梓阳激动得眼睛都发光，甩着购物袋要拽着夏至往前冲，“至哥，咱不去看看？！离得这么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夏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工作要是有看热闹这么积极就好了。”

    刘梓阳嬉皮笑脸，“至哥，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许说了哦！”

    夏至很早就起来画稿，昨天晚上看夜景让他的灵感得到了一些启发，这次他想设计一件以夜晚为主题的时装。此刻睡得晚起得早的困倦让他有些烦躁，但还是陪着刘梓阳往前去。

    他看到了沈云薇。

    刘梓阳还在探头探脑，身边的男人突然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一个箭步冲出去，把他扔在富太太阔老头中间。

    “诶？至哥，等等我……”

    她看起来好像要碎掉了。

    沈云薇一个眼神都没给夏至——准确的说是她谁都没看，手里捏着根烟，也没抽，目光空洞，面无表情。夏至冲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接收到她漠然的目光，眉毛蹩了起来。

    “什么情况？”他扭头问医生，医生看了他一眼，语气公事公办，“她母亲服药自杀了，现在要送到医院洗胃。”

    过大的信息量让夏至一时间愣住了。他缓缓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眼沈云薇，在她低垂的眼底打了个响指，“喂，回神了。”

    面前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清瘦的身子差点摔倒。

    他一把拽住沈云薇的胳膊，等她稳住了之后就松开。作为家属她需要陪同去医院签字洗胃，夏至把她送上车，默默目送救护车远去。

    身后刘梓阳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沈云薇？？”看得出来他很震惊，“不是，除了脸，她……”

    夏至回头看他一眼，感觉自己更烦躁了，“去医院。”

    刘梓阳怔怔地点头往回跑，手里购物袋都快被他甩飞。

    他当初为什么不朝着霸总努力？

    不然现在他也不需要在这里像傻子一样不停地猜测沈云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需要打个电话给秘书，“三分钟，我要这个女人的全部资料”，然后依次对症下药，他不信拿不下……

    不对，才不是拿下。他只是想弄明白当初发生了什么，仅此而已。

    ……或许也不仅此而已。

    但是……

    有很多很多变化隔在他们两个中间，一开始就存在的裂隙，被七年的时间撕扯成巨大的鸿沟。

    “您是乔丽娜患者家属吗？签这里。”

    沈云薇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姓名，又无声无息地走回去。走廊里有人哭有人笑，也有几个和她一样无声无息的，在这里一晃眼仿佛就能瞥见某人的一生。

    她默默看了两眼，觉得还是吸烟室适合自己。但是那里人更多，而且都是一身汗臭味的男人。

    想了想她把烟叼在嘴里，但是没点火。

    夏至来的时候沈云薇还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抽烟。他引起了一小阵骚动，但更多的人沉浸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也因此这位大设计师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沈云薇身边，低着头看她，神色莫名。

    她抬了抬头，惨淡无色的唇边勾起个笑，“我今天没时间陪你疯。”

    夏至没好气地把她的烟拿走，“你看我是来发疯的吗？”

    嘴巴里没了东西让沈云薇很不自在。她站起来要把烟抢回来，但夏至一伸手，往她嘴里塞了个什么。

    她下意识张嘴，东西进了嘴巴里又觉得有点羞耻，所幸周围没人看。然后是陌生的甜滋滋的味道，腻得让她皱眉。

    “少抽烟吧。”

    夏至的声音有些哑，“……阿姨怎么样了？”

    沈云薇默默坐下，嘴里吃着棒棒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尴尬得不行。

    片刻后夏至身后探出个脑袋，瞪着沈云薇不说话。她看了一眼，有些熟悉的脸，但是她忘了是谁了。

    离近了之后刘梓阳发现沈云薇真的变了很多。

    感觉瘦了十斤不止，长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就是那个气质……太颓废了，太丧了，那可是沈云薇啊，现在这个他更愿意把她当做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又看了眼夏至，自己老板看起来比自己都尴尬。

    你看，都说了别去热脸贴冷屁股了，这么尴尬，多不好啊。

    刘梓阳知道他不适合在这里，很快又编了个借口出去了。夏至完全没听刘梓阳干什么去了，大脑有些发蒙，空荡荡的。

    “你没有时装展什么的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云薇的声音响起。沙哑而轻盈，带着股冷意。夏至低头看她，没多少肉的腮帮子把棒棒糖咬得嘎吱嘎吱响，神色有些变了。具体的他说不上来，但是似乎比刚才好了点。

    “刚回国，歇几天。”

    他也把声音放轻。周围人来人往，他们两个在的地方像是时间停止流动。

    片刻后他听到沈云薇咬糖的声音没了，低头看她，正好对上女人黑亮的眼珠。

    夏至一怔，索性直接盯着沈云薇看。

    “你很奇怪啊。”她轻声说着，“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虽然沈云薇没说别的，但夏至想起了两个人在白云屯里，他犯贱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他没想着要刺激沈云薇，那时候说的那句话也确实只是为了犯贱，但是他刚刚发现事情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沈云薇似乎过得不太好。

    “还行吧，设计了不少衣服，挺赚钱的。”他随便说了一些自己的极简版光辉履历，“参加了几个乱七八糟的秀，随便拿了几个奖。”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沈云薇知道肯定没有夏至说得这么简单。她轻轻笑了笑，两指夹住手里的小棍，吸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有，原来是棒棒糖棍。

    ……那你呢？

    夏至看着沈云薇，没能把问题问出口。沈云薇目光看向远处，他也跟着看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向前，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他动作很慢很慢，身边有人为他让路，也有人用嫌恶的目光看他，埋怨为什么家属不跟着，护士不看着。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神色拘谨。夏至回头，在沈云薇脸上看到一丝悲哀。

    “你想听什么？有关我的事，你一直好奇的。”

    她收回目光轻轻笑着看向夏至。

    笑容很美，摄心夺魄，却让夏至感到哀伤。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不问了，今天不合适。以后再说。”

    “以后？”

    沈云薇觉得很可笑，他看到她竭力隐藏的这难堪的一面之后难道还想和她谈以后？她忍着没把这伤人的话说出来，只是笑，“好吧。”

    又是相对无言。

    以前他们两个有很多话。

    或者说，沈云薇对夏至有很多话。

    沈云薇是个话痨，夏至喜欢听她说话，说生活里的趣事，说身边的人，说梦中的物。他一般都是点点头，沈云薇嫌他闷葫芦，他就笑，说一家人里有一个能说会道的就够了。

    然后他心爱的姑娘就会扑到他身上，赐他一个香吻。

    现在他再次站在她身边，无数次梦寐以求的情景，人却不再和当年一样。

    他手指头抠着裤线，乌黑的头发在鼻尖上乱晃。沈云薇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夏至半垂着眼发呆……还是在干什么，她也不清楚——熟悉的神色，几乎没变的一张脸。

    琥珀色的眼眸，鸦黑的发和眼睫，那双会说很多难听的话但又出乎意料的柔软好亲的嘴唇。

    沈云薇突然有些心跳加速。

    她立刻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不要脸。

    好在另一位当事人完全没有察觉。

    时钟的指针哒哒地转着，等到医生叫到乔丽娜家属时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沈云薇如获大赦，噌地站起来，脚步飞快地往病房里去。

    夏至只是站在她旁边，什么都没做，她就受不住了。

    她不能看见他，也不能和他说话。

    她应该从他的生活里离开。

    见到乔丽娜女士的时候沈云薇没心思继续想夏至了。她这位生理上的母亲坐在病床上，遗传给沈云薇优秀基因的脸早就被岁月磋磨得憔悴不堪。

    沈云薇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她慢慢回过头，一双美目变成了金鱼的眼睛，在嶙峋的面容上狰狞地凸显。

    “为什么救我？”

    沈云薇缓缓眨了眨眼，拉了把椅子在乔丽娜身边坐下。她拿过水杯递到母亲嘴边，“昨天有人来讨债了吗？”

    “你还有脸说？”

    乔丽娜的声音像好几天没喝过水的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有些吓人，“你为什么不提前把钱给我？为什么他们找上门来了？你不是说钱交够了吗？！”

    整个病房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沈云薇和乔丽娜身上。沈云薇面无表情，把水杯强硬地按到乔丽娜女士嘴唇上，“喝水。”

    “滚！！不孝子！死丫头，你怎么也不跟着你爸一起死……”

    ……又开始了。

    沈云薇叹了口气，心里倒没什么不舒服。从不再是阔太太的那一天起乔丽娜女士就仿佛丢了魂，以前虽然大手大脚但也算是个温柔贤淑的母亲，现在这疯疯癫癫的样子跟以前那个贵妇人相去甚远。

    习惯还真是挺可怕的。

    乔丽娜女士的c语言惊动了不远处的医生。

    他走过来，推了推眼镜，已经半白的头发岌岌可危，“你是这位女士的家属吗？”

    沈云薇愣了愣，“我是。”

    她把水杯放下，乔丽娜女士还在输出不知从哪学来的c语言。

    沈云薇无奈地对着医生笑了笑，医生也笑笑表示理解，两个人索性走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之前查过吗？”

    老医生有些好奇地看了沈云薇几眼，“她这种情况多久了？”

    “这个，我……”

    沈云薇有些尴尬，她能说她不知道吗？但医生也是人精，刚刚旁观了乔丽娜女士的发挥，大概也知道这母女俩之间有故事，“没事，查一下就知道了……最好还是查一下。”

    这个“最好”就显得很微妙。

    沈云薇抬了抬眼皮看向自己的母亲，几不可闻地叹气，“……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乔丽娜似乎是累了，就只是瞪着眼睛看沈云薇。她不怎么在意母亲的凝视，只是想到了刚刚。

    刚刚她临近崩溃边缘，在一片海洋里，她坠落在孤岛上。

    她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大海深处。

    然后夏至把她唤醒了。

    “你为什么自杀？”

    整个病房似乎都随着沈云薇的询问安静了一秒。乔丽娜不说话，只保持着瞪眼睛看沈云薇的动作，“我没自杀。”

    沈云薇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她不知道这是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疯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沈云薇感到无比地疲惫，也令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死的情绪到达峰值。

    “……死丫头，呵呵，呵……”

    乔丽娜又笑了起来。她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重复着“死丫头”，然后从嗓子眼里冒出瘆人的笑。似乎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沈云薇站起身，叫来医生请他们把人看好，她去办住院手续……这个月又是月光族了。

    夏至站在门口，基本也把这可笑的闹剧听了个七七八八。他神色复杂，等沈云薇出来后两人看了个对眼，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情绪，看起来呆呆的。

    尽管心里再怎么逃避，沈云薇无法否认自己看到夏至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心情变好了。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台走，身后的人没再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