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小巷狭窄黑暗,人与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小猫的叫唤,绵长孤寂。

    林致一斜靠在墙上,长腿随意弯曲着,他微弓身子,双手插在兜里,低头思索。

    许久,才听见他略带低沉的声音:“确定好了要走?”

    “是!”

    阮知希因委屈而生固执:“我要回家!”

    林致一没有说话了,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似乎刚才的生气只是假象。

    他保持同一个姿势大概过了有一个世纪,才出声:

    “你确实该回去。”

    林致一轻掀唇角,他深邃眼眸里似乎经历了一场海啸。

    “我怎么就相信了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适应外面的世界呢。”

    他轻敛眼睫掩饰失望:

    “这个世界上有勇气对抗命运的寥寥无几。”

    阮知希被他的话冲击地呆愣在原地。

    他竟然在对她失望?!

    他凭什么失望!!

    他竟然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林致一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了!”

    阮知希涨红着脸大喊出声。

    林致一也不再理会她,将手机塞回到她手里。

    “给你家里人打电话。”他说,“我最后陪你等一次车来。”

    事到如今,阮知希怎么还会让他陪!

    就算此刻天很黑!尽管回家是自己提的!她不再需要他了!

    阮知希很生气!!

    她刻意冷着脸拒绝:“不需要。”

    她冷冰冰说完,扭头来去潇洒,没有一丝留恋。

    等人一走,巷子里恢复了寂静,林致一兜里手机震动的动静也越发明显,他拿出来,显示屏上一串陌生号码,他看也没看直接挂断。

    眉心骨处突突地跳,他伸手抚上去,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宿醉。

    林致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等他一走,拐角才冒出来一颗小脑袋。

    “真走了?”

    阮知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小气鬼林致一,不知道挽留一下,你不知道我很好哄吗!”

    阮知希扣着墙皮,撅着个小嘴抱怨:“又不是我的错,都怪艺术馆的怪人…”

    阮知希愁脸,越说声音越低迷,“怎么办呐,真没地方去了……”

    -

    若语艺术馆顶楼。

    办公室的装修依旧是极简风格,灰调的墙壁内嵌一面巨大的收藏柜,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名贵的艺术品和收藏品。

    沙发和椅子都是采用上等皮革制作,舒适又高贵,大理石地板光滑平整,切割完美,被一双纯黑鳄鱼皮皮鞋踩着,优雅禁欲。

    男人举着高脚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深蓝色西装笔挺,身材伟岸高阔。

    他远眺窗外,城市的每一条道路,每一盏路灯都井然有序,命运早已将它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

    命运呐。

    这个世界上有勇气对抗命运的人寥寥无几,所以遇见同样的人,也会生出心心相惜之意吗?

    男人抿了口红酒,儒雅的笑容在脸上缓缓拉开,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泛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栗子色,他的语气也如他外表一样温和:

    “从今天开始,不用顾忌了,每天换着人拨号。”

    有人亮了底牌,他自然也不用遵守游戏规则。

    耳麦里的人恭敬回复:

    “是的,少爷。”

    -

    另一边。

    阮知希出了巷道,无处可去就只能在街上慢悠悠地四处晃荡,姜棠那边是深夜,她也不好打扰。

    她晃悠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居然离林致一的家越来越近!

    阮知希赶紧转身,才不想自讨没趣!

    没想到速度过急差点和人撞上。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有些微胖的女人。

    她的干枯毛躁的头发齐肩披散着,手里拿了本书,眉宇间有着常年累月积攒的疲惫。

    她习惯了低声下气说话,声音小到听不见。

    阮知希凑近了才听清她在道歉。

    “对不起,我光顾着看书去了。”她说。

    阮知希不明白不过是说一句话,怎么就像耗光了她所有精力,她正准备询问,突然发现她手中拿着的书竟然是《民事诉讼法一本通》。

    “你…是律师啊?”

    阮知希诧异极了,她印象里的律师都穿着正装,声音洪亮情绪饱满,面前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

    “我…曾经是。”女人还有些腼腆,“我…后来嫁人了。”

    曾经法律专业优秀毕业生,毕业一年就迫于家庭压力嫁了人,家庭主妇一做就是十二年,只有夜里丈夫孩子睡着的那刻才能下楼看看从前的书。

    女人有些羞愧:“我都…不太看的懂了。”

    阮知希内心唏嘘,她太久不与外人接触,话都说不利索了。

    微微点头与她告别,女人默默抚着书走远,阮知希看见她的手下意识地在腰间处顺了一下,又尴尬地僵住,缓缓把手抬上齐肩短发的位置。

    她微胖的背影写满疲惫,声音轻轻地,就像在白日梦里呢喃:

    “怎么当时不坚持一下呢,梦想朋友都没了……”

    轰地一声,似乎有东西在阮知希脑海里炸开。

    可惜的表情都还未在脸上褪去,阮知希又被另一种羞愧击败。

    她似乎明白了林致一为什么要生气。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想要不靠任何人生活,怎么一遇上困难就后悔了呢?她为什么要去评击林致一的习惯,万一他真的就是不接陌生电话呢!

    毕竟他只是听着楼下花店有人聊八卦,他就来找她了…

    这一个月计划,林致一是希望,她不靠任何人能生存下去,其中也包括他。

    -

    林致一回到家,手机已经没电了,他也不忙着找充电器,往旁边一扔就躺进沙发里。

    松软的沙发上还放着出门时看的书,冰冰凉凉硌得慌,他看也不看,像个厌学小孩随手丢开。

    林致一从来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孩子,他出生在美国加州,还记得刚学中文的时候,汉字总是让他苦恼。

    “为什么我不能叫一?叫一多好,又好记又简单。”

    而他母亲林姜在福利院帮工,一边洗着板凳一边笑他:“你想叫林一啊?也挺好的。”

    后来才发现叫“一”一点都不好,不过是孑然一身的“一”。

    思绪正远,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刚开始林致一还以为是幻听,直到有节奏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从沙发上抬起头来。

    他快速眨动眼睛,随后慢慢地起身。

    门很有节奏地响着。

    林致一走到玄关,用手握住门把,到这时门外的人才像是手敲累了,声音慢了下去。

    不过一门之隔,偏生出一丝紧张心绪。

    林致一一动不动,就像要把门板盯穿,突地,他又把手放下,踌躇两刻,捞过挂在一旁的风衣穿上。

    等拾掇好后,他才开门。

    “林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藤艺家居商城的安装工人热情周到笑容灿烂。

    “您定的全身镜,给您送达了!”

    林致一:“……”

    半夜三更送镜子,召鬼吗?

    安装工人倒是没看出林致一沉郁的脸,见他一身抖擞,将微笑服务贯彻执行的很到位:“林先生,是要出门吗?出门之前先验货吧!”

    他非常轻车熟路地就将东西搬进室内,包装一打开,林致一愣住。

    “不是要素的吗?”

    “这是最素的了。”

    卖东西的人总是有本事睁着眼睛说瞎话。

    安装工人戴着白色手套,指着这面粉红魔镜上的粉红雕花:“其实这面镜子也有白色……”

    白色镜子围着一圈白色雕花…

    林致一皱眉:“不能退货?”

    “可以。”安装工人微笑,“两百字退货理由,押金不退,人工不退…”

    林致一:“……”

    现在的电商,退货比付款还麻烦。

    安装工人哼哧哼哧安装好,讨了个好评就离开了。本来简约的屋子里突然立了一面粉不粉橘不橘半人高的镜子,让林致一本就烦郁的心情更加不好。

    他干脆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眼不见心不烦。

    夜深了,周围的声音更加清晰。

    他在沙发上能听见楼下花店正在准备明天的花泥,老板娘徐静一边裁着花杆一边与人聊八卦。

    有风把他家的门窗撞响了几下,寒潮从缝隙往里灌,屋子里顿时有了冷意。

    老板娘与什么人在告别,张罗着要关门回家,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他在这寒意袭来的时刻,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阮知希。

    “阮就是阮氏的那个阮,知是相知的知,希是希望的希。”

    那天她签完合租公约就是这样介绍的,而她看着与她并排的那三个字,笑弯了眼:“林致一。”

    “林是林致一的林,致是林致一的致。”

    她打住,推攘着他,“快,你来说说,你的一是什么一!”

    他被推的心烦,随着她的话说:“林致一的一。”

    “错!”她像是计谋得逞,笑的狡黠但是又不觉得讨厌,“是独一无二的一!”

    她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林致一!

    风把地上的书谱吹翻几页,林致一很难想象自己还能想到她。

    滨城阮氏,房屋地产届翘楚,她回去当大小姐也挺好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需要被人呵护在手上的。

    迷迷蒙蒙间,好像有人在小声地叫他名字。

    他的名字没有重音,被人一念更加轻若羽毛,像被人在散雾里扯拽。

    “林致一。”

    林致一睁开眼睛,阮知希就蹲在他的身边,怀中抱着他之前丢出去的琴谱。

    安装工人刚才离开时没有关门,地上的琴谱也不是被风吹动翻页。

    阮知希穿着裙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细细的脖颈掩盖在浓密乌黑的发丝里,白白净净。

    她的声音轻又软:

    “我不走了,林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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