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

    余宁迅速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只见视阈尽头的街对角墙后,正隐现出半个身形。

    她被人跟踪了。

    墙后那人似乎很警觉,每次露头只是看一眼两人动静,便立刻又将全部身体藏入墙侧。

    余宁抬眼看向面前的许公子,两双眼睛正好对视上,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了这人方才眼中异样的来由。两眼相对仅一弹指功夫,像是瞬间一拍即合,许公子霍然舒眉,深邃的眸子中又春风骀荡地浮出开朗来,他继续晃了晃手里红衣裳的拨浪鼓,后索性把鼓子摇到了余宁正前。

    “想不想要呀?”他挑逗道。

    余宁了然,眼下两人是要勠力演一出戏,又或者说,是要对方配合自己演一出戏,戏码依旧是自己演了数年的“傻子戏”。

    而墙后那人,她认得,或者说她见过,虽没有打过照面,但她在余府相安多年,出入府内的面孔她多少会有印象。

    墙后那人,分明是余圳的贴身侍卫颜趋。

    不消说,那人是向着自己来的。昨日她外出探密出了差池,而余府做事行风素来打破砂锅,何况此事关乎府内多年未伏法的内细,攸关家族走势,他们定不会因为小乞丐的死而放弃调查,她昨日出现在青楼在外人看来确实蹊跷,她被怀疑也是常理之中。

    所幸眼前这位脑子还算灵光,知道配合着自己演戏,若他想耍个帅,逞能来个英雄救美,保不准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余宁大喊着“要!要!”边伸手就要去夺拨浪鼓。

    许公子却突然把拿鼓的手倏一下伸向了天穹,胳膊张地笔直:“欸——不给!”

    很明显故意的。

    可被人盯梢着,余宁也只能兀自咽下这口气皮里阳秋。她伸了右手,努力地原地蹦跶了几下,试图以此缩减自己手掌和拨浪鼓之间的高低距离。

    “给我!”

    对方却纹丝不动,只是凭借着身量的优势俯视着面前的傻姑娘蹦蹦跳跳。

    目光扫过对方鼻侧的淤青,余宁从这人的眼里,竟看出了丝许得意。

    果真让他逮住机会报了昨夜的“毁容”之仇了,真是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等到时候甩开墙后这人,秋后算账,此事完不了!

    现在,欺负人是吧,那只能……

    她不蹦跶了,整个人瞬间蔫巴下去,头也顺势低下,直望着地面,久久,双肩竟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细细的啜泣声。

    许公子这才注意到不对劲,虽见过这位余府大小姐昨日的凶残面目,知道对方现下是佯装的,但就算是装,他也见不得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泣。

    他向来擅长耍噱头哄姑娘们欢心,见到的也都是姑娘们的音容笑貌,要是有一个姑娘在他面前潸然落泪,那简直是挫败他至极!

    他赶忙服软,一下子就把高扬的胳膊放了下来了,拨浪鼓也被递到余宁面前:“你别哭啊,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真是,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

    余宁完全不吃这一套,甚至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笑:游荡花楼,做的尽是伤害女孩子的事,却又说见不得她们哭?

    她抬头,眼笼沾着细小泪珠的氤氲,经过阳光的折射,宛如初现人间的海月水母。

    “我错了我错了,哎呀,都怪我,你看这——”,许公子有些手足无措了,余光飘忽间,突然扫过一处,停顿下来,“要不要糖葫芦?”

    余宁有些嗤之以鼻,虽然明知对方是在配合自己演戏,但看对方真把自己当傻子哄的模样,再联想此人出没青楼嫖妓无数,她又莫名觉得眼前人面目可憎。她抬手搓了搓满是泪水的眼眶,海月水母被搓得泛起淡红。她点点头,用极轻的声音“嗯”了一下。

    “好嘞!”许公子像是终于得到了亡羊补牢的救赎,一个健步就跑向对街的糖葫芦摊位,这位置倒是近了墙后偷窥者几步。

    跟踪的人赶忙又往墙侧收了收身子。

    “这一棒子全都要了。”余宁听见许公子说,接着再见他转身,肩上已然扛着整个木棒的糖葫芦。

    糖葫芦一只只交错有序地被安置在黄草架设地木棒上,彼此红光辉映,散着浓厚的香甜气息。

    “喏!”许公子眼神使会了一下肩上的糖葫芦树,“这些都是你的。”

    “不过怪重的!”他又添了一句,像是想自担抗“树”的重任,不过他的这点好心肠很快就被余宁用行动回绝了——

    余宁伸手就要来抢!

    “好了好了,给你给你,拿稳了啊!”许公子小心翼翼把糖葫芦树交到了余宁肩上,“好了啊!”

    谁知他这句没说完几刻,才扭头向前走了几步,只听身后吭哧一声——

    再转身,小姑娘已经整个人脸朝下趴地上了,接着从地面传来大哭声,几欲响彻半条街道。

    许公子赶忙蹲身搀扶,可能有那么一瞬他也有些恍惚,一时也分不清眼前这个傻姑娘跌倒是故意的还是真真被压着了,虽然他更偏信前者;同时他也开始好奇,姑娘演得如此逼真,到底是磨砺了多少岁月?名名身处优渥显赫,却偏要当个内细如履薄冰。

    实在让人想不透。

    他又替余宁掸了掸身上的灰,接着两人齐齐望着滚了一地,或好或碎的冰糖葫芦,眼神中都透露出惋惜。

    “我的糖葫芦——”余宁还在抽搭着断断续续,双肩也如羽翼振水般来回起伏。方才的糖葫芦树虽重,却绝没有到压垮她的地步,她没有那么柔弱,但却要装得柔弱,装给墙后的眼睛看。

    街上本在怡情闲逛的百姓听到不小的哭声,本着人生来爱凑热闹的本性,纷纷扭头看来,不过一看这哭声是从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传来,一下子便了然。

    ——“这女娃脑子不正常!”

    这是传到余宁耳朵里最多的一句话。她当然不会在意,甚至觉得这样的效果最佳,她乜了一眼身后对面的墙角,已经看不到人影,但很明显人还匿于那处,她可不信余府的人做事会这么应付差事,心思审慎毒辣的余左相不养闲人,闲人皆会被毁尸灭迹。

    这道思绪很快就被印证了,当她和许公子两人不顾人群凝望,毅然走出闹街,绕上一条幽邃的郊野小土道,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还在,一路借着两侧树荫遮蔽,还在死死跟着两人。

    不同于方才还带些人气的市街,曲径逼仄阒静,一道几乎容不下三人并行,路上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刚刚一位牵牛的中年汉子路过两人,看两人一身体面,赶忙卑下地避身让道。

    沿着羊肠土道又走了半刻,视野中才出现了几座由土坯和木栅架设而起的土著房,此地算是穷乡僻壤,离城区都有段距离,入目可见的屋舍也是屈指可数,甚至称不上村落,只能说是独有的几乎寂寥人家。

    多年的隐蔽活动让余宁不管身处何处,都大有谨慎细致的作风,此刻被个不熟悉的人一步步领到这荒郊野外,心中难免有顾虑,她看了眼身旁许公子,碍于暗处一直偷窥的人,却又不好明说。

    许公子却好像早料想了她心里的顾虑,在她看向自己的下一刻,先发制人:“怕我把你卖了?”老毛病又犯了,又带着股轻佻的语气。他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飘在寥廓无人的郊野,显得异常清晰,“小的哪敢,您是余家大小姐,在下不过一介平民,只是窥伺姑娘的美貌,又赶了时运,能让姑娘帮着绣几个香囊给独守的老妪好替在下赔罪,这样正巧还能和姑娘多待一会儿。也多亏你是个傻丫头,能让鄙人有可乘之机!”

    他又说了这番话,与其说是讲给她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暗处跟踪的侍卫。

    也罢,若是他敢乱来,自己也不是吃素的,何况现下还跟了个旁人,若他耍什么花头,自己与他打个五五开,暗处的颜趋想摸出府中内细,也不会放任两虎相斗而作壁上观。

    余宁没有理会许公子的说辞,一下子小跃到前方的路,张开双臂,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接着大呼出一口气:“我先走啦!”她说完,蹦蹦跳跳地朝着前方分散的屋舍跃步。

    身后的许公子只是莞尔一笑,侧睨了一眼树后跟踪一路的来人,快步跟上:“走慢点啊!”

    再次驻足时,面前已经站着约摸一个甲子的老妇,但老妇人今日好像心情不佳,只见她此刻耷拉着嘴,一条条因松弛而垂落的皱纹如交会的水流漩涡,不规则地铺陈在脸上,被皱纹压塌的眼皮宛如倒金字塔,她骤然开口,漩涡波纹也随着嘴角的拉扯微微浮动:“你怎么又来了?!”

    声音虽因年老沙哑,力度却毫无逊色,甚至有些振聋发聩。

    老妇人说着,就推搡着要把他们二人推出房门。

    “唉唉唉,您先别急,上次我不是说了一定会赔您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吗?”许公子连忙解释。

    “一定?之前你带的那几个女的,哪个合我意了?哪个像我女子了?都告诉你不要来了,滚滚滚!”老妪怒喝。

    “这次的不一样了,你看看啊!”

    老妪像是这才注意到余宁,推搡的动作停了一瞬,倒金字塔的眼睛有些不耐烦地扫了眼来人:“素是素,但太漂亮,不要!”而后更大力地推拦,接着两只手抓着门就要来一个迎头一闭,这次却被余宁伸手拦下。

    “老婆婆——”她只叫了一声,而后煞尾。她不能说太多,暗处有双眼睛盯着,于是只能这么静静盯着老妪看,像是在恳请。

    “这姑娘刺绣很了得的,虽难望其项背令爱,但我保证,绝对比之前来的那几个好太多!”许公子见缝插针,赶忙附和。

    余宁不置可否,听许公子这说法,倒是和昨晚措辞对得上——老太太挑剔,之前也找过几个姑娘来做女红,却皆不如意。

    老太太这才迟疑地又看了看余宁,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反复,片刻,终于松了门上的手:“进来吧。”

    两人这才蹑手蹑脚进了门。屋内布置极为朴陋,凡举房内肉眼可见的家具,只消一眼便知,皆是非术业人士粗制滥造而制成。

    许公子果真如所言的来过几次般,也不生分,竟自作主搬了三张土墙垣旁的几个矮木椅,放置到厅房唯一的那张红漆剥落的矮桌边。

    他倒是讲究,其中两个椅子挨得极近,剩下的一个椅子则被安置在两并连椅子的对面。而后他像是很满意这番布置般,满脸笑盈盈。

    余宁自知对面椅子是为留给老妇面对面看刺绣方便而摆放的,她重新搬起两并连椅子之一,颇有些嫌恶地与另一个椅子拉开了段距离,而后就座。

    许公子有些失望,嗔怪道:“坐那么远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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