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时，伊里斯若无其事地无视了身后两道强烈的目光。
“你喜欢就好。”
他抬手挡在嘴边，视线却不敢往卡洛琳的方向落去。
直到肩膀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嘿！别忸忸怩怩，正事要紧。”
凯特毫不客气地捏着伊里斯的肩膀，假装没看到对方痛苦的表情。
“之后我们打算去‘假面’卖场。”
伊里斯边说着，边打落了凯特放在他肩膀的粗手以后，才松了口气，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注意到卡洛琳询问的目光，他顿了一下，才紧接着开口解释：“有人在那里见过你的族人。”
这句话说的委婉，但卡洛琳却马上明白了其中引申的含义。
能在卖场出现的，除了商人，就只剩货物。
这种认知，让她心底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明面上，其他种族的买卖在亚斯兰德是被禁止的。但这也就意味着，敢做买卖精灵勾当的幕后黑手，必然有滔天的势力。
想要潜入，或者捣毁，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而且，这样的地方，以她现在精灵的身份进去，恐怕更容易引起怀疑。
卡洛琳沉默地握紧了双手，垂眉思索着。
“卖场的开启时间在明天晚上，现场来的人都有些地位，所以商人不会直接放出‘货物’，而是会定位自己的顾客，释放一些暗号。”
伊里斯的话音未落，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忽然提及了另一件事。
“外貌和身份的伪装我会找人处理，你不必担心精灵的身份被他们看出，包括服装也会提前准备好。”
“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见卡洛琳抬头，才犹豫地继续开口。
“那个地方有点不一样。”
很快，卡洛琳就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
出了城门以后，马车就慢悠悠地朝着人越来越少的方向移动，最后停在近乎无人的街巷。
如果不是对伊里斯的信任，换作以往，她估计已经时刻做好准备进行一场恶斗。
在拐角处简陋的写着【魔药铺】的店面，就连门帘都稀稀拉拉仿佛要掉落一般，但屋内却空空如也。
直到伊里斯轻车熟路地摇动门铃，在声音响了半天之后，一位刚睡醒的白发少年才揉着眼睛出现在柜台后面。
“谁啊？大早上的……”
那人赤着脚走了进来，在看到伊里斯的时候，不可置信地呆滞了半天，复又看了卡洛琳一眼。
“你居然懂得带女孩子回来了？”
伊里斯面带笑意，毫不留情地卡住了他的脖子，语带威胁：“别乱说话。”
“别动手动脚啊，我要告你虐待童工！”
白发少年拼命的挣扎了几下，之后就像是一条折腾累的鱼一样，瘫软地耷拉着。
“懂了，没追到。”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嘛，总有这种时候，可以理解。”
对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居然有对我们勇者大人都无动于衷的少女，那还真是值得一见。”
“不过奉劝你一句，女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别帮她挑了。就你那直男审美，还是老老实实训练去吧。”
伊里斯：……
“拉斐尔。”
他淡淡地瞥了白发少年一眼。
“不做生意了？”
“做的，老板。”
名为拉斐尔的少年终于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做了个手势。
“老规矩？”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中，也终于完成了服饰选择和尺寸测量。
支付了定金，并约定取件的时间以后，伊里斯等人也终于离开了店铺，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不过，米尔和凯特中途借口潜入任务需要分头行事，在出门以后，便提前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也就只剩卡洛琳与伊里斯两人。
“这是邀请函。”
从那间铺子出来以后，伊里斯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张卡片，递了过来。
“当天我们伪装的是一对贵族夫妇，所以在那之前，我们都要一起行动。”
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卡洛琳无有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思绪却在看到邀请函的封面后陷入了沉思。
【假面舞会】
理所当然，一个不足以见光的卖场，不可能大剌剌写着‘卖场’两字。
但能让这么多地位不凡的人参与的舞会，无论从单纯的守卫戒备，还是身份举止来说，想要混入其中并没有那么容易。
明面上是上流社会的舞会，暗地里却通过不知名的方式筛选目标顾客，进入地下卖场。
若是她没有完美的扮演角色，无疑会导致这次行动付之东流。
贵族礼节她多少也有所了解，但很多事情仍需要周密考虑——譬如贵族夫妇的日常对话、娱乐方式、想要买下精灵族的原因等等……
“卡洛琳？”
恍惚间听到一声叫声，卡洛琳才回过神来，疑惑地抬眼。
“果然没听到。”
伊里斯无奈地揉着眉头。
“虽然以精灵族的悟性，舞蹈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为了防止意外，我们还是需要练习舞会上的舞步……你没有问题吧？”
卡洛琳眨了眨眼，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忘了，舞会的本质还是跳舞。
虽然她对于舞蹈的经验，只有那支祈愿之舞，而那甚至都不是双人互动的舞步。
应该……没问题吧？
她不确定的想。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城区一间租用的小屋，虽然没有贵族庄园的大小，但练习舞蹈还算绰绰有余。
“抱歉，如果在这里找舞蹈老师，可能会暴露身份。”
伊里斯带着歉意地向她伸出手。
“只能让你勉强和我练习了。”
可能是因为进入贵族的角色，他的行为举止，与她过往的印象渐渐靠拢。
一时之间，让卡洛琳甚至有些分辨不出现如今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否是曾与她一同度过各种危机的‘魔王’伊里斯。
直到他再次抬眼时，眉眼间带着些许恣意飞扬的神情，她才抿了抿嘴，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之上。
“不，我才是麻烦你指教了。”
属于男人的手虚虚地揽着她的后腰。
被触碰到的地方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苗一样，徐徐灼烧。
卡洛琳垂下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脚下的舞步，一些自己从未注意过的感受，似乎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时间还很漫长。
卡洛琳忽而转过头，看向天边的阴云。
——
清晨，尚未散去的薄雾笼罩着大街小巷。仍处于睡梦中的鸟雀，发出一两声呓语。
万物仍处于沉睡之中，街坊之间，偶有几个晨起的人，稀稀拉拉地在路边走着。
唯有将近教堂的地方，能听到早训的骑士团成员们，铿锵有力的呼喝声。
本该与世无争的曼伊犁小镇，在城外不过百米，渐进地响起震耳的马蹄声。
正在训练场上教学的埃里克，在听到一道脚步声时，抬手暂停了训练。
作为情报队的一名实习骑士，突然急匆匆地跑到场地边缘。
“埃里克队长，巡守的人通知，城外有圣骑士团的人过来了！”
埃里克面上严肃，挥手示意训练场上的骑士团继续训练。
这才转头与艾西亚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准备出外迎接这群不速之客。
是的，不速之客。
在未打好招呼时，圣骑士团并不会随意闯入城镇中，骑士团负责巡守的辖地范围。除非是发生重大危机，譬如高阶魔化种肆虐之类的，当地需要寻求外援的情况下，才会到来。
但曼伊犁这片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土地，在很早以前，就被主城区放弃过一次。
而这次，在没有任何人通知的情况下，大批圣骑士团成员到来，几乎是来者不善。
埃里克抿着嘴，眼神忧虑地看了一眼卡洛琳与伊里斯的住所方向。
当那阵大地的震动绵延至骑士团的驻地，一群银色盔甲的圣骑士齐齐下马，为首的圣骑士团团长坐于马背上，微微欠身，向门口的埃里克行了一个骑士礼。
“贵安，埃里克队长。”
“有失远迎。”
埃里克淡淡地开口。
“请问圣骑士团莅临曼伊犁，是有什么事吗？”
在圣骑士团长身边的副手，在恭敬地行礼后，才慢条斯理地亮出了，由教皇冕下签署的通缉令。
“教皇下令，缉捕灭世‘魔王’伊里斯·霍德尔。”
那人眼里虽然带着笑，但却像是尚未出鞘的利剑一样，暗含杀意。
“最后发现‘魔王’踪迹的地方，在曼伊犁骑士团。”
“事关重大，还请贵团不要窝藏这样危险的人物。”
这样的帽子扣下，他不可能不同意对方的搜查。
埃里克平静地与这位副手对视。
圣骑士团直接隶属于亚斯兰德主城区管辖，他们此时只是给予曼伊犁骑士团表面上的尊重。
说难听些，就算他拒绝，也不会改变什么结果，甚至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埃里克闭了闭眼，正准备开口答复，余光却瞥见了下训后，来找他的菲尼亚斯。
坏了。
他心下暗骂，还没来得及给这位贵族少爷示意，就见对方已经一脸平静地走到他的身侧，躬身行礼。
“尊敬的圣骑士阁下。”
菲尼亚斯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可眼睛却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所有圣骑士团成员。
“我想请问，当伊里斯先生在缪瑠瓦解救失踪的少女和孩子的时候，你们……不圣骑士团在哪？”
主城区放弃过曼伊犁。
帕西瓦尔家族没有放弃。
所以，这个明明在外人看来，势力雄厚的贵族世家，在这一代，没有多少青年子嗣。
“你们从来没有承担过保护这片土地的子民责任，却污蔑一个愿意为他们出生入死的男人作‘魔王’。”
菲尼亚斯捋起额前铂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之下，他的眼里仿佛跳动着一团火焰。
“哪一个灭世的‘魔王’会干这种事？”
与伊里斯一同相处过的他们而言，教廷的这套说辞完全站不住脚。
更别说，连前因后果都不曾通知，就无声无息地名为围剿实则监视地把他们困于城镇之中。
就像是害怕他们放走这个人一样。
闻言，那位手拿通缉令的男人忍不住出声呵斥：“你想背叛光明神吗？”
菲尼亚斯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冷笑了一声。
“你们可代表不了光明神。”
埃里克微微蹙眉：“菲尼亚斯。”
与此同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圣骑士团长也出了声。
“帕西瓦尔少爷。”
他淡淡地看了菲尼亚斯一眼，却并没有因为对方冒犯的话语生气。
“我们代表不了光明神，但您就能代表的了帕西瓦尔家族吗？”
威胁。
以家族为名的威胁。
眼见菲尼亚斯眼神瞬时恼怒地与对方无声地对峙着，埃里克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护在身后。
“抱歉，作为队长没尽到管教之责。”
埃里克深深地弯下腰，压低了脊柱和声音。
“我们将尽我们所能协助缉捕。”
即使他们能扭转一个两个人的看法，可当圣骑士团的铁蹄踏过亚斯兰德各个地方，搜寻着作为“魔王”的伊里斯。
那么，到那个时候。与所作所为无关，与身份和过往无关，伊里斯便只会是一个灭世的魔王。
菲尼亚斯胸口剧烈起伏着，但最终还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随着他一起躬身低头。
他像是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声。
“走。”
在那之后，足以震动地面的马蹄声，逐渐朝着驻地的住宿区远去。
而他们所看到的土地，仅仅是一寸方圆。
“埃里克队长。”
菲尼亚斯低着头，平静地开口：“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他们从未保护过曼伊犁。”
“我知道。”
埃里克缓缓地直起身，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你曾说，我执着于贵族精神是错的。”
菲尼亚斯抬起头，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那你觉得卡洛琳阁下是对的吗？”
他们从来不是傻子，只是从未见过那样纯粹的光芒。
愿以身殉道，不复骑士之名。
“两位监理早就预感到有这样的危机。”
埃里克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菲尼亚斯，不管事实是什么。他们想保全的都不是自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