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小妹起了个大早，手探到另一边，被窝是冷的。
唐小妹恹恹地打着哈欠，蹲在床上陷入沉思。
哥哥究竟每天起得多早，怎么她早起了也看不到哥哥，还是哥哥想了一夜选择了逃避？
她在枕边摸到木簪，从心底浮起由然的安心，不久之后，那股安心化作失落——她不明白安心的来源。
成为“傻子”是小时候因疼痛不能也不想与他人互动的结果。
后来习惯了疼，唐小妹也没想过要摘掉这顶帽子。
当一个看心情决定要不要理睬外界的傻子很好，尽管她的五感远超常人，但对外人来说她是傻子的同时也是聋子和瞎子。
刚出生时，她曾对这个世界抱有许多疑问。
为什么人有实体？
为什么天会变化颜色？
闭上眼就能看到的红色是什么？
为什么哥哥不会和杰瑞一样爱哭？
……
那时她被寄养在老杰克家。
邻里邻外起了矛盾会到找到村长来评判。
于是，在那些问题得到解答前，唐小妹最先悟到一个警示。
不要去试图信赖所谓的感情与关系。
血亲、夫妻因一枚魂币、一块土地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不是少数，赖于“傻子”和婴儿的身份，痛下杀手的情况她也不是没见过。
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有如此大的爆发力，几下致同胞于死地，然后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一切，装作无事发生。
道德，感情，不过如此。
所以，唐小妹难以理解唐三对家人的执着。
在老杰克家时，唐三时时刻刻都观察着她，她就是翻个身，唐三脸上都会露出兴奋的表情。
在家里，唐三一如既往保持对家人的热情，时刻关注她的同时试图与唐昊互动。
通常，唐昊会醉得忽略唐三的渴求。
次数一多，总是冷眼旁观的她都有些可怜唐三了。
也因此，更加难以理解唐三。
她的哥哥和她一样与常人不同，只是她是早慧，唐三更像是生而知之。
不同于对自己的状况仅仅稍作掩饰的唐三，明白更多后唐小妹便有种危机感。
她或许比唐三更为俗世不容。
即使人类这个种群内部本就相互伤害，但相比已经伤害了别人的人，无法对他人产生感情的人更不可饶恕。
那不属于同胞的范畴。
那是异类，是危险人员预备役。
寄养期结束后回到家中，这种危机感越发严重。
终日酗酒但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父亲，似乎生而知之的儿子，加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怪物。
这个家维持在脆弱的平衡上，大概只有她的傻哥哥觉得家里很和谐。
封闭耳目，不闻不问，不猜不想。
不去探究他人的秘密，必要的时候藏好自己的秘密，这个平衡就能一直维持。
长久以来，唐小妹坚持这么做。
她不对唐昊抱有期望，也算不到平衡打破后唐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唯一能确定——唐昊不一定能让她活得更好，可他有让她死的能力。
活着很好,能感受许多。
草的气味通常是苦的，和李小七一样；
太阳落下时的云最好看，是她见过最瑰丽的景象；
梅林越往深走，梅花颜色越淡，因为越深处的梅树辈分越大；
植物虽然不能动，但一些草的叶子锋利得能割破她的手；
能结出全村最甜的果子，因为主人家少分了几颗果子给邻人而在半夜被砍倒的桃树前段时间发出了新芽……
死去也没什么不好，还能不用再忍受痛苦。
但唐小妹一直认为，因为存在于世而死听起来太可怜了。
她的存在无需他人来肯定。
这根梅花木簪给她的感觉太过特殊，以至于她根本没有考虑其他事就应和了货郎娘子。
如今，暴露在老杰克和哥哥面前已成定局。
或许还会引来其它麻烦。
唐小妹等了一会儿，唐三还是没回来。
她自己洗了脸和手，对着逐渐平静的水面发呆。
看着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唐小妹恍惚觉得水中人有些陌生。
她不该是这个状态。
她拨弄着水，打散倒影。
玩了一会又觉得无趣，跑到院子里瞧有没有新长出的野花，在院子里唐三回来也能第一时间逮到他。
忽然，风停滞了，狗尾巴草上滴落的露珠悬在半空，花停止摇摆偏向一方。
唐小妹侧头，看见绣有群山的披风，再往上，是张温婉的脸，正是货郎娘子。
昨日只在衣角绣了一两朵的“富贵花”今日铺满前胸，连耳钉也是精致的“富贵花”。
麻烦来了。
唐小妹有想过，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货郎娘子低头俯视她：“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唐小妹摘下一根狗尾巴草：“阿姨，有事吗？”
货郎娘子无奈地弯起嘴角：“我昨天送你簪子时你还叫我姐姐，今天相见却叫我阿姨，这可不好。”
唐小妹皱眉：“那叫你奶奶？”
“你！罢了，奶奶就奶奶吧，”货郎娘子嘴边温和的笑僵了一瞬：“我是武魂殿的长老，想要找些人培养。你是个聪明孩子，窝在这种小地方只会消磨你，既然命运使我们相会，你不妨和我离开去享受荣华富贵。”
唐小妹摇头：“没意思。”
货郎娘子手一翻，一件衣物出现在手上。
“那这个有意思吗？”
唐小妹愣在原地，包袱中的正是出现在昨日幻象中的衣服。
“这是？”
“你跟我走，它就归你了。”
唐小妹没说话，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货郎娘子。
货郎娘子与唐小妹对视一会率先移开脸：“别这么看我，跟我走，你便能达到这个世界上极少数人才能达的高度。”
唐小妹道：“簪子是你送我的，我不会还你，至于衣服，你送给别人吧，我不感兴趣。”
货郎娘子失笑：“你倒是油盐不进。”
说罢，抬手向唐小妹抓去。
手尚未伸到唐小妹眼前，一根藤曼从地底钻出，闪电般缠住货郎娘子。
货郎娘子不可置信地叫道：“姐姐！”
一道空灵的声音于半空中响起：“不可介入过多！”
唐小妹绷紧身体，眼前忽地亮起一道红色的圈，下一瞬周身挤满藤曼，藤曼上开着金黄色的花，芳香扑鼻。
一时间，唐小妹的脑袋嗡嗡作响，身形晃荡两下跪倒于地。
意识的最后，她看见藤曼铺满院落，并往院外涌去，直至视野内外尽是藤蔓。
“小小！小小！快醒醒！”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得胸腔一阵疼痛，唐小妹竭力睁开双眼，眼前人身影模糊，她伸手，随即被握住。
“哥哥？”
“我在。”
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她再次陷入沉眠。
再睁眼时，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身体沉重。
动了动嘴，喉咙干哑。
唐三以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冰凉的手带给唐小妹极大的慰藉，收回手时她伸着脖子试图继续贴着。
唐三压住她。
“再躺会，我去盛饭。”
出了内间，唐昊放下酒坛，向唐三问道：“小小好点了吗？”
今日唐昊的打铁工作被唐三以妹妹需要休息阻拦了。
于是，唐昊下午的日程改为了喝酒。
唐三迟疑片刻向唐昊点了点头。
唐三盛了粥，把所有肉挑到碗里，托着粥往里走，路过桌旁，唐昊伸出手要接，唐三拒绝道：“爸爸，你的晚饭在锅里。”
唐昊皱眉，走到灶台边掀起锅盖，煮烂的米粒泡在水里，少得可怜，鼻子轻嗅，肉味还未完全消散。
他轻“哼”一声：“小屁孩，还闹脾气呢。”
内间，唐三给热粥吹气的动作一顿。
天天酗酒身体还极好的人不会意识到他人的生命有多脆弱。
在唐小妹最容易生病时将她交给玛丽照顾的唐昊不会知道生病对唐小妹的损伤有多大。
他闭上眼，妹妹出事的恐惧仍缠绕在心头，与之相伴的是隐约的失望。
无人知晓在发现妹妹倒在地上失去意识而父亲还在睡觉时他有多么无措。
他压下这些感情，向妹妹挤出笑。
唐小妹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倦，面对哥哥还是高兴地向他眨眼。
唐三早早翻出厚实的外套，一扶唐小妹起来就给她套上了。
唐小妹倚靠在唐三身上，眷恋地蹭着他裸露的地方，把唐三身上的衣服蹭得一团乱，她想感受之前的凉快，遭受哥哥的无情镇压。
“先吃饭。”
唐小妹虽说生了病，吃饭的劲头仍是在的，喉咙疼也努力吞咽喂过来的饭。
不一会，她舔了舔唇，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道：“哥哥吃。”
唐三嫌她吃得少，但也知道再喂也喂不下多少，碗端回身前大口吃饭，偶尔投喂两块肉给妹妹当饭后零嘴。
等吃完，唐三重新把妹妹塞回被子里，唐小妹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不愿闭眼。
“要哥哥陪？”
她点头。
唐三俯身，额头相触，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便抽身。
“等哥哥洗好碗就来。”
“不、不要！”
唐小妹踢开被子，大有不陪着就大闹的仗势。
她伸手去拉唐三，唐三的小指被钩住，虚虚挂着她的手。
唐三怜爱地摩挲妹妹的脸颊，他推崇今日事今日毕，但他发觉一些小事也不是非做不可。
他冷漠地想，就算脏碗放着，父亲估计也懒得要求他去洗。
唐三将妹妹的手收入怀中，掀被躺入被窝。
他身上沾着外界的冷意，对唐小妹来说却是恰好。
唐小妹缠上去，舒服地眯起眼，视野掠过床头。
“哥哥，那是什么？”唐小妹困惑地望向床头的匣子，上过大漆的锦盒与家徒四壁的唐家格格不入。
“那个……”唐三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以他绝佳的记忆力竟然想不出这个盒子是哪来的，片刻后他恢复了清明，“里面是你的发带，前天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让你看。”
发带，是要给妹妹扎头发的，妹妹也要大了，总披头散发的不合适。
店家还送了本扎头发的图册，他能好好学一下。
“那盒子呢？”
“买发带送的。”
唐三不忍告诉她，盒子其实是他捡来的。
漆器在他前世便是昂贵之物，这一世更是，但这件漆器却是贵族清理出来要丢弃更换的物件。
有些东西武功再好也没办法弥补。
富者贵，贫者贱。
他不忍心让妹妹去接触这个世界残酷的规则。
“好看吗？”唐三问道。
唐小妹的目光从盒子周身遍布的金黄花朵上移开，凭心而论，盒子很好看，只是这些花带给她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撞见唐三期望的目光，她点了头。
“等哥哥赚钱了，哥哥给小小买好多首饰，把它们都放在漂亮的梳妆盒里，小小每天都能换着戴。”
“小小不会戴，哥哥给小小戴。”唐小妹毫不犹豫使唤起唐三。
唐三环紧她，闷笑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