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八月十五日,本该是一家团圆欢沁之日。
钱三娘对窈娘说,城中来了一位赵公子听说了她的花魁之名,要请窈娘游湖赏月。
窈娘被请至舟中,她看到旁边有三四个作陪客人。
窈娘喝了一整壶酒醉倒在桌上。
赵公子让侍女把窈娘扶到房间里,与他们又喝了一会才去往房中。
赵公子以为窈娘早已烂醉,现在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只待他回到屋中,将窈娘剥的赤条条,任凭他行事。
他不知道窈娘早有防范,在屋中用花瓶敲晕侍女,然后解掉身上碍事的钗环,悄悄地跳入冰冷的水中,已然游向岸边。
在水中的时候,窈娘由衷地感念萧燕。
若不是有幸得萧燕预先告知,并且早早帮忙备了解酒药丸,她如今……
萧燕曾经也是一个苦命人,但他又是幸运的。
萧燕的母亲早丧,父亲萧叙为了还赌债在萧燕十六岁时将他卖了。
萧燕几经转手从泸州城到了青州城中,有个开裁缝店的萧裁缝因年老无嗣,看他合眼缘,便让他在店中学着做些裁缝的活计。
渐渐地,萧裁缝把萧燕当成了亲子看待。
萧燕是个聪明的人,审时度势,三年后与萧裁缝谈说一番,投入军中,二十五岁时竟然坐了周县县尉一职,掌握一县的治安。
曾经,萧燕出于同情想为她赎身,想还她自由,却囊中羞涩。
好不容易,窈娘还差百两就凑够赎身的钱财时,萧燕要娶县令之女的消息传来,自此两人不便联系。
好在这次萧燕预先告知,早早帮忙备了各种药丸。不然她又要堕入更黑的深渊,再也不能挣扎出来了。
窈娘手摸到岸边的那一刻,就知道,赎身一事,刻不容缓。
若是不能成功,她也要……
窈娘游到一处无人的岸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躲藏在一处偏僻角落之中。
等夜深人静,街上再无人迹之时,窈娘犹如一只水鬼,面色惨白毫无表情地回到青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落在窈娘的身上,可没有一人上前。
钱三娘听说后匆忙赶来,与窈娘深黯到没有焦距,隐隐有血色和寒光闪过的一双眼对上,好似看到了从黝黑的深渊下爬出的厉鬼,心生寒意。
钱三娘即便知道事情没成,此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青楼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窈娘的发髻凌乱,衣衫还在滴着水,面色惨白憔悴,她就这幅模样立在原地,抬起头来一一扫视在场众人的神色。
她的心中一直清楚,这青楼中虽同是可怜人,但有不少人视她为眼中钉和肉中刺,怨恨入骨髓。
你看。
有的人看向窈娘的神情之中带了些虚伪的同情。
有的人冷嘲热讽的眼神中还参杂了些恶意和解恨。
她们试图从窈娘的受苦受难中寻找心中的平衡、心灵的解脱。
这一刻,这些人仿佛从她的不幸和凄惨中找得所谓的优越感,和那么一点高高在上的俯视。
窈娘先是在冰冷的水中游了很久,又穿着轻薄的湿衣在外面冻了一两个时辰,身子早已寒冷僵麻到没有知觉。
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青楼,挺直着站稳身子与钱三娘,与青楼的众人一一对望,直到所有人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不曾想,五日后在青王设宴招待云州郡尉和津州官员的宴席上,窈娘见到了于柏洲!
于柏洲和她一般年纪,身世却颇为复杂。
于柏洲的父亲于温是进士,从翰林院中接了吏部的任派,往丹州辖下马邑县任县令,后又坐到了郡守。只是英年早逝,留下老母亲和孤儿寡母。
因百家村村中乡绅于老爷幼时与堂弟于温感情深笃,于柏洲在宗族里被排斥,还涉及到家业财产之争,因此于老夫人带着寡居的于夫人和失去父亲庇佑的于柏洲来到百家村居住读书,户籍却还在丹州。
七岁时爹娘送沈曼到村学中读书,沈曼和于柏洲因此相识。
年幼时他俩为争一块石头打过架,结果一起被罚站还做了同桌,渐渐地就交好了。小时候的友谊就是那么简单。
于柏洲家族中都觉得于柏洲这一房没指望了,但刘老夫人却像教导儿子一样又一次将孙子抚养起来。
而且,于柏洲走的比于温还要远。
于柏洲在他十二岁那年先考进了泸州城府学,后又进了津洲府学,一路到国子监中读书。
鞑虏侵入中原之际,他选择投到津王门下,为津王和津州出谋划策,渐渐地成为津王和津王世子极为信重的心腹。
宴席上,云州郡尉的食物被下毒,人当场死亡,官兵当场控制了所有人,窈娘作为在场献乐之人,受到牵连,也被抓入牢狱。
就这样窈娘卷入云州郡尉被下毒一案中,案情最终查明,凶手是厨子。整件事情虽与窈娘没有直接干系,但她也是掏了百两银子才从狱中出来。
出狱后,于柏洲帮她赎身,让她脱离了乐伎身份,还了她良籍!
沈曼终于改为原名,从青楼这种龌龊腌臜、吃人的地方脱身。
不知是忧心抑郁成疾还是经历太多磨难与心伤,出狱后沈曼的身体一直不好,一身病痛缠绵在病榻上。
于柏洲去看过她几次,沈曼望着他却觉得自惭形愧。
她不是幼时的沈曼了……
而,于柏洲却成长为一个清风霁月的男子。
那日。
沈曼轻轻地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一片阴影,让她此刻的神情带上了几分世事变幻难测的苍凉。
自她从青楼中出来后,没有间断地让人打听爹娘的下落,却一直毫无音讯。
现在看到于柏洲,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沈曼心中知道此事过分,也还是选择开了口。
她手握成拳,语气哀求地说道,“于公子,我知你事务繁忙又帮我良多,可是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泸州城城破时,我在逃难路上与爹娘失散,多年来一直忧心爹娘,你能帮我寻得他们的下落吗?”
过了好久,就在沈曼以为无望的时候,她听到了于柏洲平淡的声音,“可以。”
三天后,于柏洲收到津王世子的来信,因公事去了丹州。
临行前一日,于柏洲来与她告别,称会让手下人尽心找寻她爹娘的下落,让她好好养病。
沈曼笑着说,“好。”
在他走后,沈曼听到青州城中有流言说,是于柏洲指使厨子下毒杀害的云州郡尉。
只是,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并没有什么证据。
沈曼终究没有等到爹娘的消息,也没有再见到于柏洲。
两个月后,沈曼孤孤单单一个人,手中握着爹娘为庆贺她出生为她打的长命锁,年纪轻轻,孤零零地一人死在了小院中。
沈曼的意识从身体之中慢慢抽离……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世的经历都空虚了起来。
久到这个人都变得混沌……
唯有心中涌起的酸楚和悔恨感清晰明了。
沈曼心想,原来人死了也有感觉的吗?
忽然,沈曼感觉到一阵下沉,紧接着她的耳边听到女子的温柔却急促的声音,“曼儿,曼儿……?该起来赶路了。”
熟悉的声音唤得沈曼有几分清明。
沈曼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然而这一看,整个人都怔住了。
“娘亲!”
沈曼猛地看向另一边。
不可置信地大声叫道,“爹爹!”
小时候,沈曼听老人说过,有些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看到最想念的人。
沈曼痴痴地看着面前爹娘清晰的面容,一下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串一样不住地往下流。
她好想他们!
她终于再见到爹娘了。
泪光中,心中的酸楚和伤痛也清晰起来。
沈夫人看见女儿的样子,觉得一颗心揪痛。
沈夫人轻轻抱住沈曼,安慰的抚摸着她,“苦了曼儿了。曼儿别怕,爹娘在你身边呢。”
沈曼在沈夫人怀里环顾四周。
天刚刚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万籁惧静,东方天边已经浮起一片鱼肚白,大地渐渐地被光照亮了起来。
这是哪里?
她和爹娘现在正在一片小树林中,周围有很多人,有些脸熟的像是百家村的,有一些人从未见过,但人人怀中抱着包裹,不是靠在树上还在睡觉,就是已经醒来。
人人的脸上带着疲倦和茫然。
她这是在逃难路上!?
这不像是在梦中。
这是 “重生”吗?
这时,沈颂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大饼,掰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到沈曼手上,温声道,“曼儿,饿了吧。先吃些干粮,等到青州城爹爹娘亲安顿下来,再带曼儿吃些好吃的。”
她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大饼,她真的重生了吗?
她真的回到了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吗?
她不知道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但她愿意相信,这就是真!
她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春天。
一生不幸的开始,一切不幸又未发生的时候。
她清晰地记得,如今正是鞑靼把泸州城围困后,皇帝受到内乱外患的威胁,四方勤王之师要前来救援,朝中官员却主张议和,以致鞑靼猖獗,凶恶放肆到打破泸州城城门。
城内城外百姓一个个惊慌恐惧到了极点。倘若性命无忧, 谁愿意弃井离乡。百姓无奈,只能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爹娘也带着她,仓促忙乱地背着包裹,随着同村的人像南逃去。
战乱虽已起,好在她还未曾和爹娘失散,未遇到李享,未被他以五十两银子卖给青楼,未做了乐伎,也没有遇到冯晖,未遭遇官宦子弟仗势欺人,未卷入这繁华权势争斗中。
沈曼恍惚间忽然想到于柏洲。
不知上一世在她死后,于柏洲有没有实现他的抱负。
这一世,她怕是不会再遇见他了。
这样也好。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和于柏洲,终究是不同路的人,只愿各自安好。
思绪回笼,沈曼抬头望向湛蓝明净宛如一方碧玉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要好好活着,她要避免上一世的悲惨处境,不要再像个物件一样被买来卖去,被摆布糟践!
今世她要常伴爹娘身旁,最好再寻个知根知底、能帮衬爹娘的男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日子顺遂。
那么首先要紧的,就是不要和爹娘失散!
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身旁的爹娘,绞尽脑汁地开始未雨绸缪。
她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知道现在才刚是开头。
爹娘带着她从泸州城外逃出来,一路走来又渴又饥又劳苦。
用过干粮,沈颂夫妇带着沈曼,同众人一起继续赶路。
出发前,沈曼问沈颂,“爹爹,咱们走到哪了?”
沈颂想了想,笑着道:“若路上无事,后天就赶到金陵城了。”
沈曼心里一突!
后天。
这么快!
沈曼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不幸的开头。
明天的那个傍晚,她和爹娘失散后所经历的事情,直接造成了她整个人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