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大雨磅礴。
“璧君……”
听到远处传来的熟悉的呼唤。沈璧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就看到连城璧打着雨伞朝她迎面走来。
沈璧君重新背好身后的药篓,捡起地上散落的莲子,朝他走了过去。
“这么大的雨,你还出来?”她问。
连城璧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把雨伞倾向她那边撑着。
沈璧君看他呆呆地站在雨里,心里难过至极。
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过。
他全身都已被雨水打湿。
湿透。
“你打,我还受得住。”见沈璧君把雨伞推回到他这边,连城璧还是重新把伞推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在雨里你推我让的,这才发现自己都已湿透,禁不住脸上一热,相视一笑。
“这种天气你还出来干什么?”连城璧一面摊开衣袖帮她拭去脸颊的雨水,一面问道。
“噢,是傅大哥伤还没好,我想给他采些莲子,这样伤好得快嘛。”
听到这话,连城璧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就被掩饰下去。
见她拿出一条帕子认真的为自己擦干头上的雨水。原先的失落又被一阵接踵而来的狂喜取代。
因为她对自己发自内心的那份关怀,是装不出来的。
连城璧那张晓月清风的脸上荡漾着难掩的欣慰之情,“你也擦擦吧。”
他用着极轻的动作帮沈璧君擦拭着鬓边的雨水。
沈璧君好像被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震住了。心中一酸,
“小的时候傅大哥也是这样照顾我的,下雨了,他总是拿着伞为我遮雨,自己却弄得那么狼狈,他也满不在乎。
每次奶奶处罚我的时候都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帮我受罚,那个时候他年纪虽小,但奶奶责罚得重,看着他明明很疼却仍旧一声不吭的样子,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连城璧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怀念那些过去的。
“也许没有人会舍得让你受到伤害。”他说。
“你说什么?”
连城璧顿了顿,“喔,我是说原来他这么在乎你啊。”
沈璧君讲到傅云俊时眼里的那种光彩,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连城璧心里微微泛着酸。
沈璧君不由分说地扶他到桌前坐下,“对了,快来试试我给你做的新鞋合不合脚?”
连城璧一愣。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为自己做鞋。
从小,自己的生活起居就由白杨绿柳两个人全权处理。不过他们两个大男人哪里会懂得安排这么琐碎的事情。
可是沈璧君竟会为他想得如此周到,倒着实让他受宠若惊了。
在他感到错愕的一会儿功夫沈璧君已经帮他换上了新鞋。
“这就好了,我就知道你和傅大哥身形差不多,所以照这个样子做了两双一模一样的,果然你们都合穿。”
连城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是吗?”
心想,原来这份‘周到’不是他独一份的。
沈璧君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失落,“你别误会,举手之劳嘛,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喜欢吗?”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下一刻,只觉身子一紧,就被人带入怀中。虽然衣服是湿冷的,但人心是热的。
沈璧君靠在他身上,只觉得浑身发烫,不禁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看着她那副含羞带怯的样子,连城璧忍不住深情地吻向了她的额头。好像更舍不得放开她了,不断地加深着这个温暖的怀抱。
沈璧君没有反抗。
她突然发现其实沉溺在连城璧带给自己的无限温柔里也不是一件坏事。
沈璧君推开窗子,阳光透了进来,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舒适。
听到远处突然传来的“轰”地一声,震耳欲聋。
沈璧君寻着声音走去。
碎裂的石头,散落一地。
看到那应声断裂的假山石,沈璧君就全都明白了。
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他又在练剑了。
傅云俊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拿起长剑想要一个翻身落地,却又不慎从高处摔了下来。
这已经是第几次失手了,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只恨自己还不够快!
他的剑还不够快,他的伤还跑不赢时间。他深知,只有足够快,才能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的剑够快,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傅云俊单膝跪地,以剑拄地,捂着因为自己运气过急而伤口崩裂的伤腿,不住地喘着粗气。
沈璧君站在一旁,怔怔地站了许久。
她看得出来,傅云俊是一心急着报仇,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日夜苦练。
他从小就不愿意在人前示弱,就算明知他不会领情,但看他这般痛苦,还是不由分说地朝他走来。
想要扶他起来,却被他用力地推开。
这毫无征兆地一推,要不是连城璧在后面及时接住她,早就跌落在地了。
“璧君…”
连城璧只是用满怀关切的眼神望着她。
可沈璧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死死盯着傅云俊,眼里满是痛苦,沈璧君松开连城璧紧紧扶住她的手。
朝傅云俊迎了上去,“傅大哥,我知道你不愿意在人前示弱,更不愿意别人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我也知道你不会领情,可是你的伤口已经裂开了,何必这么固执呢?你想要练剑可以等你伤好了,你随时都可以…”
傅云俊好似被她激怒,紧紧抓住她的肩头,“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你知道我的腿好不了了,我也没有办法再拿剑了对不对?璧君,如果我的的伤再也好不了了,我又怎么替沈家拿回失去的一切!
我现在连行动自如都做不到!你不是我,你又怎么会了解我的感受,那就请你不要再说这种可怜我的话了好不好?”
说完就松开了手,从沈璧君身旁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那些谴责,无疑是一把插在她心上的利刃。
沈璧君没有回头却大声喊道:“你是在怪我吗?”
“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傅云俊停了下来。
其实,他也是怨过的。可是瘸了这许多年,早就看淡了,如果没有沈太君的救命之恩,他怎么可能爬出那死人堆。他的这条命本来就为沈家而生,如今他又怎么敢有丝毫的怨言。
连城璧从他们的对话里不难看出他们那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不过傅云俊的腿伤原来是旧患,这伤跟沈璧君又有什么关系呢。倒教人不免越发好奇了。
傅云俊回过头来,以一种极其平静的口吻对她说,“璧君,你应该知道,我从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怪自己的无能,我对不起沈家,更对不起太君对我寄予的厚望。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小时候那个牵着我的手缠着我讲故事的小妹。
璧君,如果让我重新选择,就算知道会没了这条腿我还是会选择救你,我只是怪我自己,你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
沈璧君越是同情自己,他就越发无法接受。就连自己拼命在她面前捍卫的尊严好像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看他转身就走,沈璧君想要追过去,却被连城璧拉住。
连城璧厉声道:“璧君,你不要再傻了好不好,他变成这个样子不是你的错!”
沈璧君望着他离开时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难受至极。
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关系,傅云俊本来可以习得至高无上的剑法,成为首屈一指的剑客,可却因为身有腿伤,不得不上沧澜山求医。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成为名满天下的水云渊门主,却莫名地遭人毒手以至于腿伤日益加深,没有办法再习武,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连城璧看她愣在那里,目光涣散,不禁问道:“璧君,你怎么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明白吗?”她颤声道。
连城璧心疼地把她揽在怀里,“不要再这么自责了!如果你真的这么痛苦,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来不及分辨他话里的虚实。沈璧君推开他的怀抱,故意和他分开了一些距离,表情悲痛。
此刻她的心里已被那些自责的声音占满。不管再怎么想要弥补,他的腿也是好不了的。越想下去就越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
连城璧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你真的就这么在乎他?璧君,如果他留在这里只会带给你伤心难过,你又何必这么执着?”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团怒火。
因为他现在才发觉,她竟是这么依赖着那个男人。
她过度的反应,让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她怎么会对一个毫无血缘的哥哥,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
心想,区区一个傅云俊何德何能,真的就值得让她这么牵肠挂肚!
晚饭后,丝萝过来禀报,沈璧君才知道傅云俊已经收拾好行礼,一副非走不可的架势了。
可等到她慌慌张张地赶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向你们夫妻辞行。”
沈璧君只恨自己未免也太后知后觉了。现在才知道他想走。
沈璧君以一种无比认真的口吻质问着他,“伤都没好,为什么要走?”
本就因为之前的事,傅云俊心里既自责又懊悔,此刻见到她,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更何况她救了自己,要不是因着她的救命之恩,自己的命早就烂在无人问津的大街上了。此时又怎能不给她一个好脸色呢!
他脸色僵硬地一笑,“聚散离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该这样。”
他实在不知道该跟她客套些什么了。
“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我不想给你们夫妻二人带来麻烦,水云渊与逍遥候一战伤亡惨重,我要回去,水云渊不能毁在我手里。
我留在连家堡养伤多时,我已经可以照顾我自己了。璧君,我很高兴我们兄妹能有这次重逢的机会,只是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不能留在你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照顾你保护你了。
可你还有连城璧,他会陪着你的。”
沈璧君摇了摇头,“你是我哥,永远都是,你不该丢下我,况且你还带着伤…万一你出了事……”
这一声‘哥’,让人没有办法不动容。
只不过傅云俊深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自己的命早就属于江湖不属于自己了。
他笑了笑,“我还有着自己的使命要完成,没有办法待在你身边照顾你了,璧君,不要再为难我了好不好?”
“我真的不明白打打杀杀的日子有什么好,我们兄妹才刚刚重逢你就要走,下次再见不知道在何时,那些恩恩怨怨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
“璧君,我们走的路不同,我是没得选择,可你还有选择,留在连家堡安心做你的连家少夫人,不要再管我了,对于我这种人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你应该跟连城璧在一起,过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日子。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的小妹,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那种语重心长的口气颇有在交代后事的感觉。
沈璧君从他的眼神中竟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勇气。
她知道,他是要去送死,要去□□。
心里一惊,急忙扯住他,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又被他死水一般的眼神震住。
那是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决绝。
就在她一面胡思乱想的时候,傅云俊已经甩开了她的手。
可刚一走到门口,就撞上了连城璧深不见底的眼眸。
“傅兄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我派人送你去。”
他的话明明听起来很周到。可是傅云俊能感受到他眼里的那种不怀好意。
傅云俊拍了拍连城璧的肩膀,“帮我好好照顾璧君,我…走了。”
然后,朝门外迈去。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傅云俊停了一下。
只听他说,“她是我妻子,这辈子我都会好好善待她,好好照顾她,这是我的责任。”
傅云俊豁然一笑,“连城璧,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让我知道你对她不好,我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不会有这一天的。”
傅云俊苦笑一声,知道连城璧还是误会了他和沈璧君之间的关系,但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等到沈璧君追出来的时候,傅云俊的身影早就走远了。
沈璧君回望着连城璧,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怨言,好像是在怪他为什么不拦住傅云俊?
可是连城璧只是回她一句:“如果他想走,谁也留不住,你很清楚,不是吗?”
沈璧君被他的话深深触动,她知道,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甚至他从未想过为自己留活路。
她一直在等他放下仇恨的那一天,却没想过他竟还是要去送死。一想到自己和他好不容易重逢,就要永别。再也顾不得其他,抱头蹲下,心中悲苦不已,眼泪夺眶而出。
连城璧缓缓扶起她,用一种无比认真的口吻逼着她面对现实:“他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一丝绝望和无助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沈璧君那哀伤到心碎的表情,让连城璧能够很清楚地读懂她眼中的那份悲苦。
可是纵使他本领再大,也没有能力改变那叫人绝望的四个字。
——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