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庚午年一月,一封来自琼州的奏疏送入京城,琼州牧梁邵在奏疏中道:“冬,大雨雹,牛马死,江、汉俱冻,冻饿死者甚众。”

    太子萧穆当即请命前往琼州赈灾,户部尚书随同前往,同去的还有李绾带领的太医署众人。

    转眼来到琼州已半月有余,近日来风雪暂歇,但救治伤者之事依旧不敢松懈。

    城楼下的救灾处里,李绾细心地给一个小女孩满是冻疮的双手上药,包扎好之后,李绾递给女孩母亲一包驱寒的药物:

    “每日睡前煎服,可帮助夜里驱寒。”

    妇人感激地连忙道谢,李绾又提醒她,可以去另一边领取御寒物品以及救灾粮。

    妇人领着女孩去领取物资,李绾又迅速开始救治下一个伤者。

    与她一同在救治伤者的青年提醒她道:“李姑娘,你快去吃些东西吧,已快入夜了,从清晨到现在,你可是滴水未进。”

    青年是最近刚来到太医院的新人,对李绾这个前辈很是敬重。

    此刻天将暮,白昼的光线已开始隐退,夜晚的寒凉又要到来。

    李绾看了看后面长长的队伍,不乏怀中抱着孩子的人,他们都是城外偏远村庄的贫苦百姓,近日风雪稍停了才有机会到城里来接受救治。

    原本因为人手有限,朝廷派来的救灾队伍来不及往偏远村庄去,李绾就已心怀愧疚,所以她更加不愿耽误救治任何一个伤者。

    李绾深深皱眉,青年看出了她的担忧,劝道:“你要是倒下了,岂不是更耽误救治了?”

    “也好。”李绾将伤者交代给同僚,起身去往餐食处,路过分发救灾物资的队伍,前方传来吵嚷声,李绾走近查看情况,原是几个百姓和分发救灾物资的官兵起了冲突。

    “这便是朝廷的赈灾粮吗?一斤粮食半斤沙子!”一位看穿着明显不是普通布衣百姓的男子,边说边把手中粮食撒在地上。

    “看看呐!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帮我们救灾!你们就是拿这些沙子来糊弄大家的吗!?”

    发放粮食的官兵反驳道,“上面发下来的就是这些,你不想要可以不要。”

    谁知这一句话便激怒了众人,两方争执爆发,眼看要动起手来。

    李绾走到近处,负责分发粮食的苏平看到她,忍不住向她倒苦水,“李太医,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又不是咱们往里面掺的沙子,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苏平是太子萧穆的侍卫之一,早已与李绾熟识。

    她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米,看到里面明晃晃的沙子,也不禁皱眉,虽说远不如那些人叫嚷的一斤米半斤沙,但是据她目测至少也有十分之一的沙子,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先前的粮米都是如此吗?”李绾问道。

    苏平不满道:“咱们来时带的那几车,虽也有沙子,但淘洗之后足以食用,这些是昨日京城送来的后续补给,京城那些人是眼盲吗?掺这么多沙子都没看见。”

    李绾心道,他们可未必是没看见。

    眼看不满的百姓越来越多,双方险些要动手,官兵们也将手按在佩刀上,艰难维持秩序,随时要动真格。

    李绾走上高台,大声拍了拍桌子,周围暂时安静下来。

    李绾在太医署德高望重,在此次震灾中更是功不可没,众官兵看到她来纷纷有了主心骨。

    李绾三言两语,从雪灾无情,说到朝廷对琼州灾情担忧,安抚住了百姓们的情绪,看气氛差不多了,李绾接着道:“这些粮食从仓库到你们手中,要多少人经手?即便你们拿到手里了,谁又能确保不被偷抢霸占?在这里排队领粮的,又有多少人是家里根本不缺存粮的?”

    李绾将目光投向方才第一个起争执的锦衣男子,百姓们也纷纷看过去,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刘员外家的大公子刘能吗?刘家几百亩地,怎么还来这里跟我们抢救命的粮食?”

    灾情之下,许多家庭甚至已经失去了亲人,而像刘员外这样的富庶人家,家中佃农无数,存粮更是不计其数,渡过灾年根本不成问题,甚至还会趁着天灾,低价收购更多平民的土地,使之成为佃农。

    此话一出,久受雪灾之苦的百姓们顿时找到了发泄对象,纷纷声讨刘能,更有甚者,捡起石头向对方砸去,吓得刘能仓皇逃窜,迫不得已离开了人群。

    李绾看众人情绪发酵到位,接着道:“敢问你们一句,若是朝廷分发下来的皆是精米良面,鸡鸭鱼肉,谁又能保证,这些东西一定能到你们手中,而不会被家中不缺粮者分走?”

    百姓们被李绾一番说辞打动,这才明白了上面的良苦用心,“朝廷果真是为咱们着想啊,这掺了沙的粮食,还有哪个地主老爷来跟咱们抢啊?”

    众人纷纷附和,情势这才稳住。

    苏平看李绾的眼神充满了敬意:“李太医,不愧是你,果然舌灿莲花。”

    李绾早已习惯了这人用词不当,对他的褒奖不置可否,而是问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行宫中和尚书大人议事呢。”

    李绾看救灾工作恢复了秩序,便离开前往行宫。

    虽然靠花言巧语安抚了百姓们的情绪,但李绾心里清楚,这些赈灾粮中掺沙量已不正常,定是朝中有人做了手脚,她必须去找太子萧穆和父亲尚书大人商议此事。

    琼州行宫是多年前今上南巡时所建,此次用作太子萧穆的临时住所。

    灾情紧急,救灾人手本就不够,故而萧穆将手下悉数派去救灾,行宫中没有任何护卫。

    李绾长期行医采药,嗅觉比常人敏锐数倍,刚踏入庭院,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

    李绾立刻察觉不妙,迅速来到后院,果然见后院西厢中有浓烟飘出,伴随着隐约可见的火光。

    救灾队伍来到琼州后,萧穆每次找他们议事都是在这里。

    李绾心脏骤然紧缩,猛地上前踹开了西厢门,里面浓烟与火光肆虐,火势远比从外面看要大得多。

    门倒下去的瞬间,透过浓烟,李绾骤然撞上一双眼睛。

    那人一身黑衣,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与李绾猛然对视。

    黑衣人正弯下腰,萧穆此刻就躺在他面前的地上,生死未知,那人的手伸下去试探萧穆的鼻息。

    李绾厉声喝道:“你是谁!?”

    顷刻间,火势骤然猛增,一根房梁带着火焰倾塌,李绾此时才看到房梁之下昏倒在地的父亲、此次随同萧穆前来的户部尚书李执。

    李绾顾不得其他,忙冲过去将父亲拖起,查探鼻息之后,发现他只是昏了过去,便迅速拖着他往门口退。

    然而当她跨入房门之后,身后的西厢门却被人从外上了锁,透过门缝,李绾看到几个人往门外地上倾倒着不明液体,接着往其上投掷火把,西厢门瞬间被火焰吞没。

    与此同时,房内黑烟四起,李绾被呛得咳嗽不止,拖着父亲艰难往烟少处挪动。

    然而窒息之下,李绾很快意识模糊,她努力摇晃着父亲,而他却双眼紧闭,始终未苏醒。

    意识的最后,李绾听到屋外有人大喊“走水了!”紧随而来的还有无数脚步声,紧接着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暗。

    李绾是被一盆冰水泼醒的。

    意识回归身体时,伴随着苏醒的是全身的剧痛,她此时才记起来,自己已不是第一次醒来了。

    四肢被铁链缠绕,紧紧绑缚在审讯架上,全身伤口不计其数,李绾睁开朦胧的双眼,望向面前的审讯官。

    审讯官面容狰狞,看向李绾的眼神仿佛在看罪大恶极之人:“说,究竟是何人派你们谋杀太子?”

    在之前的审讯里,李绾已否定了无数次,此刻她只想知道两件事。

    李绾嗓音嘶哑,艰难开口:“萧穆呢?我父亲呢?”

    审讯官却根本不予理会,继续对她严刑拷打,逼迫她承认她根本不知道之事。

    李绾闭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道:“我要见梁大人。”

    审讯官嗤笑道:“你还要见梁大人?若不是梁大人和戚公公将你父女抓个现行,此刻太子殿下就不只是昏迷不醒了!”

    李绾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要求,直到再次陷入昏迷,再次醒来时,已是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

    到了此刻,李绾便是傻子也知自己和父亲成了替罪羊。

    一路上囚车颠簸,李绾脑海里不断回忆那天之事,那日行宫西厢房纵火之人,以及她闯入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和那黑衣人试探萧穆鼻息的手。

    这几天她从狱卒口中听到零碎片段,知晓那天后来赶到的人是琼州牧梁邵和京城派来督查赈灾的戚公公戚堰。

    戚堰被皇帝派来押送新一批物资,却未直接来见萧穆,而是先去见了琼州牧梁邵,两人随后才一同前往行宫,恰好此时行宫走水。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想暗害太子之人另有其人,而李绾却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她从大火中昏迷,醒来之时已被关押,且至今未再见过父亲。

    父亲当日和萧穆都昏迷在西厢房中,到底是何人所为?

    她此刻只知萧穆那日受伤严重,且走水之前被投过毒,至今昏迷不醒。

    究竟是有人意图谋杀太子,且欲嫁祸给父亲,而她恰好赶到,还是她和父亲只是单纯被牵连?

    父亲是太子的忠实幕僚,且一生为官清正,她绝不相信那日之事是父亲所为。

    随后的数日里,李绾被关押在天牢中,每天所做之事便是祈祷萧穆醒来,只有萧穆醒来,才能还他们父女一个公道。

    然而,天道不公,噩耗终究传来,太子薨逝。

    或许是上天仍留有一分仁慈,萧穆曾苏醒过一次,仅仅片刻的苏醒,只留下四个字,“尚书清白”。

    然而即便有萧穆的这四字遗言,父亲依旧未逃过罪名。

    父亲被以赈灾不利,护太子不周为由,革除官职,判处全家流放北海,三日后上路。

    当定罪的圣旨宣读完时,李绾用尽力气挣脱禁锢:“我要见陛下!父亲冤枉!太子之死与我父亲无关,当日纵火之人我亲眼见过,我要见陛下!”

    来宣读圣旨之人是皇帝身边除戚堰之外的另一个心腹太监薛如安,也是戚堰的徒弟。

    薛如安命人压制住暴起的女子,慢悠悠对她道:“李太医,太子新丧,陛下哀痛,不见任何人,何况你是罪臣之女,休要再痴心妄想了,安心准备上路吧。”

    京城的冬天已到末尾,夜晚的牢房却依旧寒冷如冰窖。

    李绾觉得荒谬,半月前她还在琼州赈灾,此刻却已是即将流放的罪臣之女,太子已死,她陷入僵局。

    然而真正的噩耗在三日后,当李绾和母亲以及家人被押送上路之时,却迟迟不见父亲,最终等来父亲在牢中自尽的消息。

    戚堰来送行,对李绾道:“李太医,不用等了,昨日夜里尚书大人感念太子,悲痛难忍,自行随殿下去了。”

    “你说什么!?”李绾想冲上去质问戚堰,但此刻听闻噩耗的母亲昏厥过去,李绾万般悲愤,但她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

    自从启程之日,母亲便一病不起,半月后,路过蔚县时,母亲终究还是追随父亲而去。

    李绾怀抱着身体渐凉的母亲,半晌一动未动。身边侍女对她讲了什么,她一句未听清。

    天将明时,李绾将一枚长钉插入自己太阳穴中,鲜红的血自额角流下,她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前,她感到有一双手将自己抱了起来,陌生又温暖,她却没有力气再抬起头看清楚那人是谁了。

    晨曦照耀山野之时,李绾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彻底停止了呼吸。

    风起云止,千里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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