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掉一个春天

    地下宫内。

    潮湿的空气混杂着一股刺鼻的腥甜,石墙上零星的烛火摇曳着,将暗牢的最深处照出一团轮廓。

    这里静极了。

    水珠随着时间逐渐汇聚成一团,无声无息地从墙壁滑落。

    须臾。

    厚重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光线随之涌了进来。

    影子被渐渐拉长,一锦衣少年逆着阳光踏进宫门,动作缓而轻柔。

    来人身形纤瘦,面似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额间有一点朱砂,眉下一对海棠眸,清澈潋滟,瞧起来人畜无害。

    唇瓣绷成一条线,明明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却无端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偏偏这少年郎又生了一张夺人心魄的皮囊,直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

    只是那人儿脸色病白而不见红润,气息浅乏,像是幼时留下的病根。

    少年周身围绕着清新的药香。一身金衣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被墙壁上的烛火渡上一层光。

    他于黑暗中穿行,蛇状瞳孔紧紧盯着最深处的监牢。

    步步拘谨似带着敬畏,他袖下藏着轻颤不已的手,那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颤栗。

    阴潮、肃杀,好像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清冷的竹木香随着靠近渐渐清晰起来,直至肺腑。

    “……”

    明明是再冷淡不过的味道了,可对于少年来说,却比猎物的血还要诱人千倍、万倍。

    少年从善如流地从内衬撕下了一块绸布,几番折叠,按在自己的口鼻处。他原地停滞了片刻,直到那气息总算掩去了些,但脸上的热意却没有一点消散的意思。

    行过最后一个拐角,他望向尽头。

    特制的火链缠绕在一双白臂上,链条像蟒蛇般一再收缩,那模样恨不得将这抹白色吞进腹中。

    殷红的火焰如同鬼魅,游荡于肌肤方寸之间,仿佛要将无尽的黑暗烧出一个洞来。

    在鬼界地下宫最隐秘的地方,藏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个高贵如画中天鹅,令世人皆为其赴汤蹈火、趋之若鹜的仙人。

    而所谓“监牢”,只是一个下了重重禁制的极寒殿宇,无光、无人、无音,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如瀑的青丝铺在湿冷的雪地上,与融化的血水揉杂在一起。

    仙人的眼尾点缀着浅银色的雪纹,与之相配的还有身上一件处处破损的羽衣,尽管已如此狼狈了,却依旧保持着一身清风道骨。

    她垂着头颅,像雪莲失去了高山,浅眸失焦于某一处。

    “师尊,他们都被我杀了,你只有我了。”

    少年跪在仙人面前,红眸中暗藏着一份诡谲的痴迷。

    似那还未展翅的雏鸟,只有在面对极致亲密的人时,才会将本我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眼前的她静如一池湖水,来人并未让这水面泛起涟漪。

    嘴角挂着斑斑血迹,本该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珠沁上一层混浊,仿佛一触即碎。

    他于半空中的手指突兀地停了下来,像小兽寻熟悉的气息般,轻轻伸出手来触碰那人的衣袖,“师尊……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好不好?”

    卑微的哀求声越来越细弱。终于,得偿所愿地引来了美人侧目,也仅是轻飘飘的一眼,如见蝼蚁。

    她直视他的红眸,舔着唇角的血迹。

    这幅可怜模样倒是让他装得越发熟练了。

    “真是丢尽了鬼族的脸啊,少主大人……”

    清冷的音色如弦,拨动起来清透而又幽远。

    可口中吐出的每字每句又都像寒冰利刃刺向眼前的人。

    若是有人得幸目睹大殿中央的女子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定会吓得瞪大了眼睛道:“仙尊?这、这不是迟离仙尊吗?”

    **

    遥远的白帝城距离京都几千里地,那里绵延着数百里的山脉,山顶常年覆盖冰雪,四季如一。

    高不见顶的雪山上坐落着一个名扬四海的宗门——听雪宗。

    千百年前,凡人之躯想要得道成仙是为妄想。

    可世间之大,总会有人抱着逆天改命的心理踏上仙途。随着修仙者的日益渐长,大大小小的宗门不说一千也有上百。

    而听雪宗的名声之所以能够流芳百世,仅因一个“偶然”。

    时间追溯至两千年前,人界六国兵戎相接,战火齐天。流落街头的男女老少比比皆是,入目一片残破、凄凉。

    至冬,某一雪夜。

    听雪宗宗主忘忧独身一人前往人魔两地边界,为的是清扫那些意图渗透进人界的邪祟。

    如今人界政权割据,人人自危,身为剑门宗主,他必须守护好白帝城的一方安宁。

    无论妖魔,见则除之。

    那天的夜很冷,没有月光。

    魔血染红了雪地,与夜色融为一体。忘忧提剑立于雪中,衣袍飘动却未染一尘。雪落在肩头,他忽而向后望去。

    几丈之外站着一个女童,安静地淋着雪,不知看了多久。

    她笔直得像一颗雪里的小松树,漂亮的眼睛定定看着遍地的尸首。终于,她也注意到了那人的视线,却也只是无言地瞪着他。

    “……”

    普天之下,像她这样被战火波及的百姓数不胜数,人界也流传着一句话:人各有命,生死由天。

    万物皆身负因果,他不愿去干涉,也没理由去干涉。

    思及此,忘忧将水月剑收回鞘中,朝着雪地深处行去。

    未出几步,自有灵性的剑身突然挣扎了几许,似有感应般产生了抵抗之意。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盯着水月剑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竟能从它身上瞧出几分委屈来。

    平常见血不眨眼的剑灵今日怎得这般奇怪?剑者剑心合一,忘忧自然知道它的想法,目光再次落在雪地里那抹小小的身影上。

    因为她?

    罢了,谁让她只是个孩子呢?

    他撑起一把伞向她走去。

    **

    那天恰好是大雪。

    女童天性寡言聪慧,性格坚韧,眉眼间还颇有几分神性。

    忘忧一路牵着她回到听雪宗,在数位长老的反对下破例收其为徒。

    谁料想因为当年一个善意之举,成就出了一位仙界最年轻的仙尊。

    入宗时,她那身根骨破碎得比凡人还略逊一筹,受尽同门冷眼。

    宗主忘忧偏偏对其宠爱至极,赐其名为——迟离。

    **

    没人知道这世间唯一的美人仙尊为何被囚禁于此。

    这里的一切如同修罗地狱,与不染尘俗的女子化为了两个极端。她似乎陷入了梦魇,绑起的双臂不断用力地挣扎。

    血液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毫不留恋地滴落,稀稀拉拉地变成一滩黏稠的血泊。

    “……”

    一阵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丹田升起,顷刻间遍布四肢百骸。

    迟离昂起痕迹斑斑的颈,一双黛色的平眉近乎扭曲状。她高举的手臂青筋暴起,锁链一寸寸嵌入血肉之中。

    在濒死的交界点,她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年幼的、开心的、迷失的、愤怒的、冷漠的……

    走马灯似的场景最终停留在一片笼罩着战火的疆场上,蚁群般的人海层层叠叠。

    **

    风声阵阵,宛若身临其境。

    一团巨大的黑雾盘旋在沙漠的上空,轻易地模糊了人的双眼。

    残阳似鳞,风雨欲来。

    铺天盖地的魔族修士一齐高声嘶叫,形成一段诡异的旋律。

    “仙界迟离!竟胆敢犯我魔界边疆,必须将其诛之于此地,以示我魔族威光!”

    漫天风沙之中,一稚涩少女立于尸群中央,手持一把散发着辉光的灵剑,身姿傲然如松。

    她掌心凝聚着剑气,凄白的唇小幅度地扯动:“聒噪。”

    千百道剑影像松针一样于她周身环绕,眨眼间,它们向四面八方迅速散去,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啊——”

    尽管多数的魔修敏锐地感知到危险,迅速给自己套上魔气护盾,可惜为时太晚,剑气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一批又一批魔修爆体而亡,有的甚至来不及惨叫便没了头颅。

    风声似鬼嚎。

    迟离抬起手臂,平静地擦了擦自己脸上飞溅的血迹。垂眸间,瞥见自己的翩白羽衣多了几处污秽,皱着眉又捏了个净尘决。

    她走上前去,指尖一提。

    几块黑色的石头飞到半空,来到迟离面前。离近了看,原来是几块形似月牙的玉佩,由魔界独有的玄青石料雕刻而成,用于魔族内部彼此联络。

    瞳孔微阖,迟离收缩五指,一道极深厚的内力让玉佩瞬间化为乌有,几缕魔气被释放出来,极快地没了踪影。

    面对眼前的遍地尸野,少女没流露出半点儿情绪。

    她回过头,望着大漠孤烟,似在等待某个故人。

    “……”

    最后的几缕霞光也熄灭了,只剩一片孤寂。

    迟离久久地阖着眼睛,指尖紧握着剑柄,剑刃上的血使得光芒更胜。

    沙沙的风声扰乱了一片宁静。

    一道红影踏着影子出现在沙漠中,美人头上的红纱遮住她的半张脸,仅露出一双艳丽的眼眸。

    “终于来了?”迟离背对着来人,手指轻轻安抚着躁动的鱼龙剑。

    秦京京缓缓穿过同族的尸身,血染上她的红裙,变成更深邃的颜色。

    她站在仙人的对立面,心被酸涩填满。

    这些都是她的子民们啊!她如何能不心痛,不愤怒呢?

    麻木的手臂在身侧紧紧贴住,她昂首看向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

    “停下。”

    她闻言缓下脚步,最终停在迟离身后的几丈之外,一滴泪悄然坠落进无垠的沙漠。

    “师尊、师尊……”

    喃喃的细语被风吹散,秦京京的心绪在恐惧、嫉恨与悲怒中来回切换。

    “师尊——你到底为何这样对我!”

    一句嘶声力竭的怒吼,像某种控诉。

    神怜爱世人,可那本是属于她的神!神抛下了她去爱更多的人,她如何能甘心!

    秦京京杀死了每一个夺走迟离目光的人,包括她那最敬爱的师父忘忧。

    她错了吗?她没有!

    为什么师尊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帝姬倒也不必自降身份,今日本尊杀你魔众三千,权当偿还我听雪宗的血债。至于那几年师徒情分,不如趁早忘了才是。”

    忘了?如果一个轻飘飘的“忘了”就可以抹去一切,她又怎会舍命来此?

    秦京京伸出手想抓住眼前飘扬的白纱,她未曾触碰过的神明啊,哪怕给自己一点点希望也好呢?

    “……”

    剑光一闪,划破风声。

    鱼龙剑整个贯穿了红衣少女的身体,鲜血如柱。

    秦京京却似感觉不到痛般,抵着剑刃一步又一步地靠近。

    呼吸撕扯着血肉,少女终是触到了那人的白纱,上面溅射了她肮脏的血液,像极了几朵魔界独有的蝴蝶兰。

    滚热的泪水滴洒在剑身上,她用目光描绘出仙人的脸、仙人的眸、仙人的一切……

    秦京京回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仙人于雨中提着鱼龙剑,身姿凛然。她回眸冷然看着自己,仿佛下了场隆冬的雪,一眼万年。

    她从未改变。

    迟离的指尖颤抖至发白,却依旧保持面如常色,鱼龙剑再次抽离肉身。

    她一剑斩断了染血的轻纱,那红影也随着其落于了沙漠之中,再无了生气。

    寂静、又是无边的寂静。

    夜将无尽的孤独带至仙人的身边,风沙刮过脸颊,留下缕缕血痕。

    她直直望着已经冰冷的尸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冷静。

    一秒、两秒,不知风吹了多久,少女如木雕泥塑般僵硬地站着。

    只见,那双猩红的眸缓缓地滴出一珠血。她松手,鱼龙剑插入沙漠几尺之深。

    迟离拧着眉,伸手触碰胸口的位置,好似有千万根针落在心尖,让她恍惚回忆起渡雷劫时的抽筋剥骨之痛。

    她好像再一次听到了秦京京的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

    “师尊,爱与被爱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此题……难解,你不妨去找溪水边的苇草、枝头的春芽,亦或是瓦台上的青雀,它们比本尊要博学得多。”

    “可京京只想知道师尊的答案。”

    答案是什么呢?

    翩翩红衣随风扬起,遮住了仙人的目光。

    掌心用力攥紧那流动似水的红纱,她轻轻低吟:

    “以命偿命,这不就是你所坚信的因果轮回吗,迟离?”

    仿佛自嘲般。

    她杀掉了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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