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寿透过玻璃窗仰望着远处辽阔无垠的湛蓝天空。

    阳光过于明亮，仿佛能将天地之间一切事物照得纤毫毕现。樱花已经凋谢，被碧绿的树叶取代。他心想，这个春天太过漫长，也太过坎坷了。

    不过，这个春天也终于要结束了。

    把视线重新投回到医院的走廊上，短暂停下的脚步重新迈开。

    这是他一个月内第三次来医院。

    第一次是因为在天台上被宫城良田磕掉了牙。第二次是因为带着铁男他们去湘北体育馆找麻烦，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个一年级的水户洋平首当其冲，当然，赤木的三个巴掌也功不可没。

    而他今天是来复诊拆纱布的，以及——

    向医生确认自己膝盖的旧伤是否痊愈，能否支持自己重回球场。

    其实在来医院之前，他徘徊犹豫了好几天。

    过去两年的记忆就好像一部默片，看起来很热闹，众星捧月，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沉寂无声，仿佛走在永无终点的迷宫。

    回望起来，只觉得视野里的事物似乎都透着一层灰蒙蒙的模糊滤镜，他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莫名的委屈，莫名的不甘心。人生好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瓶中，明明可以看到外面变化的环境，伸手触碰，却只能碰到冰凉的玻璃。

    不如不在乎，不如干脆放弃。这种状态，归根到底是一种逃避。

    他尝试剥离篮球，剥离曾经的荣誉，认为那是挣脱枷锁，直到再也无法忽视内心深处的渴望。

    ……他只是在嫉妒宫城良田。他只是在自我欺骗。

    他讨厌不被注目的自己，讨厌被定义为mvp的名字。

    他一直都在任性地让情绪把自己吞噬。

    他是个脆弱的胆小鬼。

    一个身影，一句直戳内心的话语，一声篮球拍打在地面的响动，都足以杀死他的骄傲。

    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号啕大哭。

    面子对于三井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想打篮球对他来说才更重要。

    昨天晚上，他悄悄潜入篮球部的更衣室，看到自己的柜子竟然还保留着，上面是两年前他入部时亲手写上的名字。

    工工整整的「三井寿」，蒙上了一层经年的灰尘，却依旧清晰可见。

    眼眶又一次湿润。

    他捂住脸，泪流满面，慢慢跪坐在地，回想起自己当初从未正式递交过退部申请书。

    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他与篮球的缘分从未真正斩断过。

    耳边回荡着当年的豪言壮语，眼前闪现过刻在书桌上的梦想，以及用马克笔写在海报上的“全国制霸”口号。

    他从未退部，只是暂时离开了两年而已。

    经过一夜的沉淀，崩溃的情绪终于平复。

    在洗漱台前，望着镜子里遮挡视线的长发，他想道，或许是时候把碎了一地的自己拼起来了。

    …………

    医院的走廊上。

    一张长凳的左右两端各坐着一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你的脚……”

    三井寿低头望向她左脚的石膏。

    其实刚才一看见她拄着拐杖的样子，他就想开口问了。

    但她脸上的表情太冷淡，让他一时之间心生退缩，不敢贸然开口关心。

    “稍微有点训练过度。”天海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休养一个月就好。”

    他应了一声。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隔着能坐五个人的距离，天海微微侧过脸，余光瞄了另一侧的某人一眼。

    结果正好与他同样偷偷瞄过来的视线相撞。

    撞上的下一秒，少年的目光又立刻飘开了。

    “……”

    满脸写着「想和好」，「想和她说话」，但又不主动开口。这股别扭劲还真是十年如一日，一点长进都没有。天海心想道。

    她打量着他的侧脸。

    将近两年时间不见，他的面容有些变化。轮廓比记忆中更加硬朗了，眉眼的线条也充满英气，仿佛一下子从稚气的少年长成了男人。这种微妙的变化让天海有些晃神。

    那头飘飘荡荡的长发不见了踪影，短发看起来清爽多了，终于恢复了一点运动员的样子。

    可惜他的嘴角、眼睛都有淤青，脸上还贴着创可贴，非常有损颜值。

    嘛，寻衅滋事打架斗殴也算是不良少年的特性。以他的性格和战斗力，被打得这么惨也算是情理之中。

    看他行动自如的样子，应该也没有伤得特别严重，至少没有伤筋动骨。因此她并不心疼，甚至觉得打得好。

    天海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把头发剪掉了啊。”

    然后就听到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三井寿略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心脏突突乱跳。

    他没有想到会在医院迎面撞见天海一夏。连躲避都来不及，就这么直接四目相对了。

    不过，他也不想再躲她了。

    那天在街上无意中看到了她，之后回家路上，他就一直在想她。

    唇边有些慵懒的笑意，眼角眉梢的漫不经心，撩动着发丝的手指，不断在他眼前晃动，如同坠落的雨滴，搅乱了他沉寂的心湖，涟漪泛滥。

    如果说国中的他还很懵懂，但混了两年不良之后，别的方面没长进，感情意识倒是觉醒了。

    她刚才那句话，语气中仿佛微微含着一丝期待。他害怕让她再度失望。脑中闪过自己下定的决心，停顿了几秒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我打算回篮球部了。”

    支支吾吾的几个字眼跃入耳膜，天海心中一跳。

    她转过头望向他：“你没开玩笑吧？”

    闻言，三井寿立刻也转过头冲着她说道：“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

    久违地看见他这副炸毛的样子，天海信了大半。

    她忍不住回想起当初高一的时候，两人在海边吵架的事。当时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腿好了也不会回去打篮球了。

    “那……你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呢？”

    之前说过的话？

    三井寿怔了怔，下意识回忆起国三时，两个人在武石中学体育馆定下的那个全国大赛相见的约定。

    “当然作数了。”他敛眉，平缓下语气，沉声答道。

    “哈？”她皱了一下眉，“就算腿好了也不会打篮球了吗？”

    “谁在说那个啊！”

    话音刚落，三井寿就发现了她眼里飘过的笑意。

    “……你是故意的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坏心眼呢。他想道。

    不，其实她以前也喜欢戏弄他。

    只不过笑起来的样子更明亮娇俏，看着他的眼神也更亲昵温柔。

    这么斗了几句嘴后，横亘在两人之间尴尬凝滞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切都恍若没有变化，他们依然还是关系亲近的幼驯染。这让三井寿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朗。

    眉眼舒展的表情，真是好懂。天海心中有些好笑。

    说实话，她很好奇他现在的心态，耽搁了两年忽然重回篮球部，要如何面对曾经的队友和后辈呢？毕竟他曾经可是最看重面子的。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直接问出了口。

    沉默了片刻后，三井寿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手中正捧着幻想中的篮球。

    “只要能继续打篮球。”他低声说道，“无论他们怎样对待我，我都会接受的。”

    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努力去挽回。为了最重要的东西，他愿意抛弃所有的自尊。

    哪怕要获取原谅并不容易。

    哪怕或许会被冷待、被伤害。

    这是代价。也是他应得的惩罚。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人生总有一些难关得靠自己去跨越，成长阵痛的过程不是谁都可以来帮忙的。

    安西教练当初并没有挽留他的离开，也没有逼他。直到今天，快要满18岁的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必须要对他的未来负责，一切的选择都在于自己。

    唯有重塑自己，不放弃自己，用自己的双手去拯救自己，才能重新找回真正的自己。

    天海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少年。

    他的语气很沉静，眼神里也充斥着从未见过的认真与执着，仿佛燃烧着温暖明亮的火焰。

    这样的三井寿给她一种浴火重生、触底反弹的感觉。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竟有些潮湿起来。

    回想起高一的时候与他吵架的种种，耿耿于怀了两年的心结，直到此刻终于解开了。

    天海闭了闭眼睛，释怀地微笑起来。

    “那就好。”

    少女穿着病号服，日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洒在她脸上，将她的面容照得有些透明。漂亮的眼睛泛着些许水光，里面盛满了鼓励和温柔。

    远处马路上的汽笛声、近处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交谈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越是嘈杂，就越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平缓而强烈。

    “一夏。”他望着她，忍不住叫她的名字。

    她应了一声，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话到嘴边，三井寿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

    他现在的模样说不上帅气，甚至有点狼狈，而且时机和地点也不对，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仓促告白。

    应该先让她看到他的努力和决心，看到他在球场上的表现，再次将专注和崇拜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要去哪里？我扶你吧。”

    有些不习惯他这么殷勤的态度，偏偏他的表情又很自然。天海迟钝了一拍，才说道：“回房间吧，谢谢。”

    这句道谢让三井寿也有些不习惯。她应该在他面前更随意一点的。他心想道。

    他小心地搀扶着她回了病房。

    临走前，少年望着她，露出爽朗的笑容。

    “今天什么都没准备，下次来会给你带探病礼物的。”

    闻言，天海眨了眨眼睛。

    下次？

    他这是打算再专门过来一趟吗？

    …………

    神宗一郎停好车，走到医院楼下。

    他刚骑车从学校赶过来，包里带着最新一期的篮球周刊、校报、漫画之类的探病礼物。

    住院对天海前辈来说肯定很无聊，不能打篮球，甚至不能随意走动。高二和高三课程不同，他没法在学业上帮忙，只能从别的方面为她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神不由回忆起那天篮球部的友谊赛。

    他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了下去。当时那种心慌意乱的状态，对他来说是极为少有的。

    但是，更加心慌意乱的应该是天海前辈吧。

    过去一年中，他经常与她一同加练到很晚，他比谁都更清楚她有多么努力。赶不上今年的预选赛，她的心情一定很难受。

    神走上台阶。拐弯时，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穿运动服的男生。

    两人擦肩而过。出于一种莫名的感觉，神宗一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那个男生，好像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