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逝

    初春的好时节,天气转暖,含元殿前却哀戚之气弥漫,一片悲凉之色扑面而来。高耸挺拔的琉璃瓦飞檐高悬,殿中停放一尊雕工精美的灵柩,被华美的锦绣帷帐所覆盖。帷帐上绣有银线百花,繁复细腻。殿前白绸长带飘飘,帝王宗亲皆着缟素,上千名宫女太监肃立台阶两旁,神情庄重。

    “崇熙慈贤皇太后濡先圣之慈泽,天下普施仁恩,德合天心,予谥崇熙。崇熙慈贤皇太后德配先圣,贤称太后,宜从旧典,葬于武陵,以终其身,以安天下之心。尔昭圣慈寿皇太后之德,当世无比,万古长存……”那声音似吟似唱,轻飘飘的,落得很远。

    立在最高点的皇帝似是悲从中来,身形一晃,衮冕坠的流苏轻轻叩击,陪侍的太监立刻上前搀扶。

    一名少女跪在众多皇亲国戚之中,安静地抬起头,露出苍白的面颊,眼眶发红,下一刻衣角便被人轻轻牵扯。身侧的太子容晟朝她微微偏头,眉心微皱,低声提醒:“快低下头。”

    转眼间容华泪盈于眶:“皇兄,祖母她听得见吗?她还能看见我吗?”

    容晟脸上也蒙上悲凉之色,只是悄悄握紧她的手:“小晏儿,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了。”

    容华眸底似有惊涛暗波,皇兄将父皇置于何处?她自幼养在皇祖母膝下,并不常见到父皇。她依稀记得幼时伏在祖母膝间,露出黑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眼前低眉敛目的男子,那是她的父皇。

    父皇常穿件紫色常服,腰间束雉鸡牡丹纹的玉带板,衬得他身姿挺拔。他生了双和煦眉眼,可眼神中似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忧云缠绕。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欣喜。她期待父皇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期待父皇对她微笑,而父皇的视线仅仅是一瞬间掠过,没有什么温度。

    她印象里的父皇一直都很恭顺,她曾嫉妒阿璧独享他的父爱。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容华常常欺负阿璧,阿璧哭哭啼啼去告状,他总是很温柔慈祥地抱起阿璧,轻拍她的脊背以表抚慰。然后叹口气对她说:“你的姐姐是容华长公主,你对她理应恭顺谦让些。”然后冷漠而疏离地看向容华,命令阿璧向容华赔罪。

    每次容华与阿璧发生矛盾,尽管每每原因在容华,道歉和受到责罚的永远是阿璧。他从不对容华动怒,当然也永远不会温柔地抱起容华,轻拍容华的脊背。

    他带着阿璧,他们父女身上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隐忍和隐约的不甘。

    容华曾伤心地问皇祖母:“我是不是不如阿璧好看?”

    皇祖母温柔而威严地告诉她:“你是容华长公主,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你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宠爱,你只需将来好好辅佐你的兄长,延续魏氏一族百年的荣耀。”

    容华知道,太后、皇兄以及她早亡的母后背后是强盛的魏氏一族,街头巷尾流传着一句戏言,皇帝姓容,但大熵的江山却是魏家的。

    在含元殿前跪到昏暮,容华胃口不佳,去皇兄处喝了碗赤豆粥,便又踱到含元殿。已经守灵三日,今夜她本不必再来,可明日皇祖母便要出殡,今晚是皇祖母在皇宫的最后一晚,她心有不舍。由于她之前吩咐过,含元殿守夜的几名宫婢都守在殿外,只在固定时间进殿中更换香烛。

    殿内正中央摆放着一尊黄绸覆盖的棺木,后面是一张红木灵桌,桌上铺着素白绸布,上面放着香案、牌位和各种供品。灵桌东西各摆一只高大的香炉,青石制成的底座上镶嵌着金丝银边,点燃的檀香缭绕着整个灵堂,两排烛台上燃烧着长长的蜡烛,将室内映得灯火通明。

    殿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容华坐在蒲团上,肩头耸动,隐约传来低沉的抽泣之声,背影看上去孤寂落寞。容华神色不改,缓缓走至他身边坐下,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像以往父皇抚慰阿璧那样,轻拍他的脊背。

    微微摇曳的烛光映照在棺木,整个灵堂寂静无声,唯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香烛燃到小半截,老者才渐渐止住哭泣,拿手背抹了把脸,低咒一声:“老虔婆良心都让狗吃了,说好了将来给我收尸,怎么如今倒走在我前边了。”

    “师父,你要过来怎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皇祖母在皇兄和她尚年幼时,就为他们各自寻了老师教导。为皇兄指定的太保是名满天下的经世名臣司马青山,先皇在时他曾官拜丞相,后致仕隐居,祖母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将他请到宫中辅导容晟。至于她,祖母则托了一位故交来教导,便是今日夜访含元殿的渭水阁阁主百中先。师父脾气古怪,眼高于顶,她并不知祖母是如何说服他的,她只知道师父和祖母交情匪浅,相识于幼年。

    可惜她通过后天的不懈努力基本证实自己是块朽木。不知师父当时是否预见到了什么,认为她在某个领域出类拔萃除了重新投胎以外是没什么希望了,便另辟蹊径,让她学习一些生存技能,每样学些皮毛,关键时刻至少可保命,不至白白送死。于是,在师父的教导下,她从三脚猫功夫,学到暗器,再学到机关巧术,又学到制毒解毒,连绳结技巧都学了不下百种……祖母对他教导的这些不入流的技能颇为恼火,他却不以为意道:“咱教的这些东西虽不能保她荣华富贵,但关键时刻却能护她一条小命,世上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百中先一身轻功了得,向来视宫防于无物,能轻而易举地躲开禁军耳目,自由穿梭在宫廷之中,来无影去无踪。他斜了她一眼:“小晏儿,难道你师父还能被这小小的宫门困住不成?”

    魏晏是她在渭水阁中的化名,起初也只是师父和阁中弟子如此称呼她,久而久之,祖母打趣她时也会戳着她的脑袋宠溺道:“好一个魏晏。”后来姑姑和皇兄也都开始唤她“小晏儿”。想到祖母,容华的眼眸黯淡下来。

    寂静的宫殿中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咕噜”一声,百中先有些窘迫地吸溜了下鼻子。容华起身用手帕包了两块佛手酥饼递给他。他把打结的胡子往两边拨了拨,登时大快朵颐起来。

    “一收到这老虔婆走了的消息,我便动身往邺城走,不分昼夜地赶路,饭都顾不上吃。”百中先口齿模糊道,他常年云游在外,两年不见,似是又老了一些,脸上多出好些沟壑。他又扭头对着棺木念叨:“老婆子,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早知你活不过我,当初还不如少同你斗几句嘴。只是你扔下魏家这两个孩子,泉下怎能安心。小晏儿再有半年便及笄,你一手养大的孩子,怎连几个月都等不及了。”

    容华闻言眼眶一热。皇祖母体质难以生养,曾育有一子,却因先天不足而早夭。父皇是过继到皇祖母名下的,作为嫡子继承大统,皇祖母与他之间似是有层挥之不去的隔膜。母后是皇祖母为父皇精心挑选的魏氏本家之女,母后在她三岁时便因病薨逝,自此她便被养在皇祖母膝下,皇祖母是打心眼里疼爱她。

    瞧容华哭得伤心,百中先忍不住又责怪棺中之人:“这孩子对你是一片孝心,你怎么忍心抛下她,留她孤苦伶仃,往后她在这宫里……”他言至于此便戛然而止,又转头安慰容华: “人终有一死,你祖母这一生六十余载,享尽荣华富贵,也算不虚此行。”

    容华扑进师父怀中,扬起泪痕斑驳的脸:“师父,我没祖母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祖母了。”她知道只有师父能懂她心中的悲恸,如今最在乎的祖母的两个人都在这儿了。

    外面伺候的宫女似是听到声响,走到门口犹疑地探问:“公主,可要再添些香?”

    容华吸溜了下鼻子,朝门口厉声道:“我同祖母说会儿话,你们守好了,谁都不能进来。”

    “你越来越像你的祖母了。”百中先看着她,目光却带着哀伤,容华知道这句话并非褒扬,师父一直看不惯祖母在这深宫中磨灭了往日心性,他常说她如今死气沉沉的,处处都是规矩礼节,笑不敢大笑,哭不敢痛哭,困在含元殿的只是一具魏家的躯壳。

    百中先心思一动,忽然抓住她的手:“小晏儿,要不要跟我走?”趁你还是你自己。他记得当年也是这样抓住了梧月的手,当初他救不了梧月,可这个孩子还有机会。

    容华古怪地望着他,有些迷茫不解。

    “没有你祖母的庇护,你以后在这宫里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百中先慢慢放开了手,叹了口气。

    容华更加不解了,她是嫡长公主,大熵再也没有比她更尊贵的女子了,她身上流淌着一半皇室血脉,一半魏氏血脉。她身后是至高的皇权和绵延数代权倾朝野的世家,她的父皇是九五之尊,她的皇兄是储君,谁敢让她不好过。更何况她还有个满心满眼等待她出嫁的未婚夫。想到范敬,她心头一阵柔软。

    范敬是祖母为她精心择的佳婿,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父亲是正一品尚书令,母亲是肃王之女嘉凌郡主。范敬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笑若冬雪初融,如珍如宝地待她。柳城大学士向以严苛为名,却也不吝夸赞他,说他是经世之才,将来必成栋梁,注定一片锦绣前程。她知道余生他都会为她遮风挡雨。

    百中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忽然回忆起往事,感慨道:“你祖母虽无比尊贵,可一生却是为魏家而活,她的喜怒哀乐均是为魏家。要不是识得以前的她,我说什么都不会相信是同一个人。”

    “祖母以前……”容华隐约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危险,打她出生起,祖母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了,她自小与祖母朝夕相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祖母,师父的话,在她心里戳了个洞,可能祖母还有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于是她还是忍不住问:“是怎样的。”

    百中先的嘴角忽的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还能怎样,胆大包天,跟个女匪似的。”他脑海中浮现一抹红衣,高高扬起的马鞭,和她洁白如玉的面容上嚣张的笑容。

    画面陡然一转,还是一袭红衣,却已经变成华美的嫁衣,绣满繁复的云龙纹饰,金线细密的云纹在绯红的锦缎上尤为刺眼,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眸色灰败,一张脸苍白近透明,决绝地甩开他的手。

    “百中先,你疯了……我是魏家女,注定要为魏家牺牲一切……偌大的世界,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从此,你便当我死了……”

    那些话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他的心一阵抽痛,总以为老了便会释怀,没想到岁数越大越是容易回忆起以前的时光,有时他也不知,没来由疼爱容华,是否为着她与她祖母那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切磋武艺赢了我,她便自恃武艺高强,不知天高地厚,打着行侠仗义的幌子,四处惹是生非。明明是我故意让着她,她是魏太傅的女儿,谁哪儿敢伤着她。我只能随着她走南闯北,云游四方,给她收拾烂摊子。”他似沉浸在回忆里,摩挲起腰间匕首。那是她送的生辰礼物。

    她坐在马上,将匕首扔向他,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是大熵最好的工匠所制,刀身是精钢锻造,削铁无声,便宜你了。”说罢便策马掉头。他站在原地,清楚地看到她泛红的耳根。

    容华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是她威严庄重恪守礼教的祖母。

    “嫁入皇室绝非她的所愿,她本该是自由的鸟儿,翱翔于天地间,而非困在宫墙之内。”百中先陷入回忆中:“大熵北边有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叫巢乌,只因恰巧在大熵和厌赤边界处,极少受到朝廷管束。那里水草肥美,民风豪放,江湖豪杰聚集,江湖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巢乌不能见血,哪怕有血海深仇,也得出了巢乌再说。有一年我身负重伤,为逃避追杀,我们曾在那处休养过一载。梧月曾说,若不姓魏,她愿意在那儿终老。”

    听师父唤祖母的闺名,容华微微诧异,忽然想起祖母在弥留之际撑着一口气要父皇将她葬在北陵,而皇室中人的墓穴均在东陵,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北陵地处西北,本是用来埋葬宗亲旁支的,紧挨茫茫无际的草原,再往北便靠近大熵与厌赤的交界。

    她听巧嬷嬷提过,祖母那个早夭的孩子,也是被祖母葬在了北陵,远离皇室。

    “小晏儿,你年纪尚小,难道就不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难道要如你祖母一般,成为被豢养笼中的金丝雀?若当初魏皇后未早亡,你祖母何必进宫替代她?”

    容华沉默片刻,她不是没有丝毫心动,让师父顶着拐走公主的罪名被朝廷通缉还是其次,主要是很容易就穷困潦倒,日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她记得在阁中学习的日子,师父以珠宝首饰为身外之物为由陆续当掉了她的金项圈、玉扳指、绞花镯,以及玉佩若干。她也记得一众师兄弟面对一只烧鸡两眼冒绿光一边互殴一边抢肉往嘴里塞的场景。

    于是她正色道:“师父,我的祖母是魏家女,我的母后也是魏家女,我生来就要继承她们的宿命。何况这宫中还有我的父皇、我的皇兄,我要同他们站在一处,同荣辱共命运。”

    “你那父皇……”百中先的话突然哽在喉咙中,他终究没说出来,耷拉着脑袋:“罢了罢了,你和你祖母一样,都是犟骨头。”

    百中先那双布满风霜的眼睛,爱怜的望向棺椁。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葫芦形状的小巧玉瓶,交给容华道:“里面有红黑两色药丸各两粒,红色是假死药,可使人鼻息暂止,药效可维持三个时辰;黑色是救命药,保人心脉不断,服之可活。你好生保存,只盼你永远也用不到。”

    容华不知为何师父要将如此宝贵的东西赠与她,她一生都将平安顺遂,又何须保命之物。

    师父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头顶:“小晏儿,我瞧这支玉扇簪子不是很衬你……”

    容华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将玉扇簪子递到师父手中,动作娴熟得令人心疼。

    师父笑眯眯地收下,又顺势撸走她腕子上的手钏,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年轻人还是朴素些才显得有朝气。”

    容华感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