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骨

    被满阁楼初阶弟子凝视一上午的皇甫煦璟,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开。

    太好了,下学了。

    “有学会吗?”

    慕九还清脆的声音随之流入皇甫煦璟双耳,皇甫煦璟回过神看向她“学会了一点。”

    “回去我接着为你引气,定能事半功倍。”

    “好。”

    皇甫煦璟没来得及把书收进袋中,慕九还大手一挥,典籍全进了皇甫煦璟指上的收纳戒,直叫他发愣,两手不知放哪好。

    已经迈出几步的慕九还背过身唤他“哥哥,回去啦。”

    皇甫煦璟双目方聚神,急忙追上“来了!”

    经过长廊,正走下石桥,慕九还忽地握住皇甫煦璟“等一下。”

    慕九还把皇甫煦璟按在桥边石凳上,然后抬袖拦住身后一道空气,那‘空气’渐渐化作实体,从桥上缓步而下,讥讽道“好一对壁人啊,师兄依旧是富贵逼人,我这双眼可真是有福啊。”

    “身子好了,有力气打架了?”

    “有种试试。”

    皇甫煦璟刚刚起身,就被慕九还的护身阵法弹回石凳上,现下曲何意尚在闭关,无人劝架。

    他担心慕九还受伤,却又抵不过法阵“摇秋!你放我出去!”

    慕九还近日刚收到母亲赠来的法器琉璃灯盏,其能瞬息之间变作千万盏,镇压魂灵或是化作碎片重伤他人,她毫不犹豫放出碎片,准备把闫安双刺成刺猬。

    不知何时路过的千腊祭出那只摄魂宝镜,她怕是记着上回的仇,跟在闫安双身后就等着动手。

    慕九还见千腊助阵,立刻甩出护身咒罩着千腊“千腊小心些!”

    闫安双有恃无恐,以镯中孤魂们抵挡,孤魂痛苦哀嚎,原本各自散去的众弟子闻声而来。

    “天啊,他们又打起来了。”

    “指定是八字不合,宗主没请休长老算算吗……”

    “又有热闹看了啊。”

    闫安双堪堪挡住招数,论身手他能轻易打倒二人,可他的便宜爹不给什么好的法器,以至他打不过这俩小鬼。

    不一会儿,两道挺拔身影在弟子们交头接耳中降临。

    “杨长老,李长老,你们可算来了!”

    千腊和慕九还见二位长老来此,各自收回法宝落地,千腊向长老们一拜,慕九还有样学样,又道“杨缦姐,闫安双尾随我们欲行不轨,还放无辜的魂魄来抵挡,我只能避开,希望魂灵们无碍。”

    杨缦的剑抵在闫安双喉间时,李驰松已经及时收好残魂,他检查一番,随后递给杨缦“姐,你看。”

    杨缦脸色愈加阴沉“安双,你爹纵容你,我可不会,走,和我去向宗主请罪。”

    “我不去,分明我才是被打的那个,她们两个对我一个,凭什么罚我,休语呢,你把他叫来!”

    闫安双还待说些什么,杨缦转手直接一张定身符,提着人衣领去了柳风堂,有些弟子也跟着去了,宗里的处罚大多时候是能旁观的。

    慕九还法阵一解开,皇甫煦璟就紧紧抱住她,那样子都快急哭了“摇秋,他没伤着你吧?”

    “就一点擦伤,不要紧。”

    “伤哪儿了我看看。”

    “肩膀上一点而已。”

    皇甫煦璟心疼地看向慕九还的肩伤,双目立时瞪大,心疼到浑身发颤,他咬紧后槽牙低声道“闫安双……”

    慕九还揉了揉皇甫煦璟双颊安抚着“走,去看看。”

    皇甫煦璟低头沉默良久,方犹豫回道“……嗯。”

    众弟子聚于柳风堂,副宗主坐于上座,一侧的休语皱眉对已经恢复行动的闫安双说“我给你这镯子,是让你受善魂滋养引导,相辅相成,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好好练呢?”

    闫安双跪着一步一步挪近“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不是活人了,能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抵挡一时半刻的杀招,也不算白死了。”

    副宗主脸色阴沉“不可理喻,闫安双,禁闭三日,抄清心诀百遍,休长老意下如何?”

    “谨遵副宗主之命。”

    “好,此事就此为止,都散了吧。”

    此次休语长老不护闫安双,是因副宗主说的话一向不再收回,闫安双立马起身,他摘下血色的剔透镯子一脚踩碎,扭头就走。

    此刻,慕九还望着闫安离去的背影思虑道:他虽行事乖张,身上却没有一丝实实在在的怨气,当真厉害……看来想除他,并非易事。

    一直盯着慕九还的皇甫煦璟见她看向闫安双,兀自不安起来。

    她是不是,有些喜欢闫安双?

    话本里,也不是没有喜欢一个人,就拼命欺负他的。

    他确实比我高点……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住处,慕九还忽然要离开皇甫煦璟半日,引得皇甫煦璟浮想联翩。

    她去做什么,是不是找闫安双去了,她不是很讨厌闫安双吗?

    难道她是去找席飞雪……

    如此为难纠结直到夜里望池,清早鸡鸣,慕九还踏着喜爱的牡丹阵而来,皇甫煦璟正味同嚼蜡地吃馒头,眼下青黑,小脸煞白。

    “煦璟哥哥你怎么了,脸如此苍白。”

    “我没事,出去吹了会儿风。”

    察觉到了什么的慕九还长叹“你又瞎想了对不对,我才离开半日,你既然好奇,为何不传信于我,如此折腾自己,宁可让风冷死也不愿问我,我有那么凶吗?”

    被一通数落,皇甫煦璟终于肯问“那、摇秋你昨日,是去做什么?”

    “去找帮手,替你寻更多法子和药啊。”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你误解我,你又这样!”

    “我、我不对,是我错了!”

    慕九还气不打一处来,将满袋的瓶瓶罐罐丢到皇甫煦璟怀中,旋即离去。

    皇甫煦璟懊恼不已,将袋子锁进柜中,又觉不放心,努力定神,誓要自己将东西放入戒中。

    事实证明,人都要适度地逼一逼自己。

    瓶瓶罐罐收入戒中,皇甫煦璟急忙去追慕九还,可夜里摔的腿不好使,他跌跌撞撞地前望喊“摇秋,阿还!”

    他走得太急,急到咳嗽,肚里的半块馒头都要吐出来了“咳咳,咳、咳……”

    前方的蓝衣少女回身跑向他,眉头紧锁。

    一瓶药水灌下,皇甫煦璟膝盖一软倒在慕九还身上,他咳得回不过神,却还是下意识说着,眼里带泪“阿还,别走,别走我错了……”

    慕九还屈指弹了皇甫煦璟额头“大混蛋。”

    三月后,曲何意出关,她实力已与闫安双齐平,对外说齐平,其实曲何意能单手打赢闫安双。

    皇甫煦璟不停修习,晨起背书锻炼身体,慕九还在空中佩剑上站着坐着躺着,不断变换,她准备随时飞下去指点皇甫煦璟,奈何皇甫煦璟没过问一次,也不歇息。

    她觉得实在太无聊了,遂悄悄将小火苗燎到皇甫煦璟头上,眼看底下人团团转朝天呼救,她笑嘻嘻飞身而下一把掐灭“不歇会儿吗?”

    “我头好疼。”

    “好疼就先歇会儿吧。”

    “这火是如何起的呢……”

    “许是谁隔空练术法,误伤你了。”

    “或许是。”

    说笑间,忽觉身后一道目光,慕九还转身,见到幻峨门的外门弟子从林里走出,以及他身后慢慢出来的一堆同门。

    慕九还回神“咳,你们大哥呢?”

    “大哥被门主召回了。”

    “让你们找的药,找全了吧?”

    为首弟子立刻递上锦盒,打开后道“请少主着眼。”

    “嗯,品相不错,勉强够用了,等等,这个……”

    这是覆了高品质薄衣的低品,有人交了假货。

    “好一招移花接木,哪里来的野弟子,狂得很,看你身子,药没吃,是拿去卖了吧?”

    慕九还准确地打倒那个换药的弟子,为首弟子与其他弟子皆愤怒不已。

    “你敢背叛少主,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少主救我们于水火,你竟干这腌臜事!”

    那弟子身上搜出金锭,百口莫辩“少主饶命,弟子下次再也不敢了!”

    “找不到药,那就由你来补做那一味药吧。”

    “少主息怒,少主饶命!”

    不管弟子磕多少头,慕九还只当看不见“拖下去,骨头都取出来,炼药。”

    “是。”

    一边看呆的皇甫煦璟陡然吓了一跳,有点害怕,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

    至少她不会这样对我。

    她对我还是不一样的。

    慕九还赶走弟子们,然后牵住皇甫煦璟的手,把锦盒中的丹药喂给他“味道还行吧?”

    “嗯……”

    “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姨母姨父……不会发现吗?”

    “他们全知道的呀,这些人中了我下的毒很听话的,没有这个毒,他们都会因病而死,席飞雪母亲炼制的毒,可没什么人能解,他们平日就替我跑腿,今日是意外,是我没管好他们。”

    “我记得你从前不会如此决绝,挺好,不会像我这样。”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讲,幻峨门对外也没有说过。”

    “你说,我听着呢。”

    “回房说吧。”

    “好。”

    两人进屋,慕九还靠在软榻上细细道来“当初离开雁月宗两年后,有次祖母带我出门,走着走着,人太多了,我一转身,就不见她了。”

    “那……”

    “因凡间饥荒,我被人抓去差点煮了,那些人着急着吃,怕这口粮给别人抢了,我被生生撕扯了半张脸颊,脖子也血流不止,手脚给折断,另半张脸也给咬了一半时,阿娘阿爹才找到我。”

    “什么?!”

    慕九还眼里满是悲愤,忍着泪哽咽道“直到今日,我还记得那炼狱,我的脸和身体砸了多少灵丹妙药才恢复,现下是再也不会作痛,但我总会觉得,脸可见骨。”

    皇甫煦璟一瞬心痛到说不上话,他盈满泪花,轻揉慕九还的小脑袋。

    “祖母被我的脸惊着了,回去以后一直装病,分明是她听信谗言,步步引我去那鱼龙混杂处拜神,却说是我顽皮偏要去闹市玩。”

    “她怎能如此,她是你的祖母啊!”

    “既然她‘病’得如此严重,我就添把火,引凶兽进她屋中,待所有人赶到时,只余残骨。”

    “你、你承继了外祖母的血脉?”

    “嗯,凶兽不会咬我。”

    “长辈们都没有得到的强大护身符,在你这,真好。”

    慕九还擦拭自己落下的泪,问道“你怕我吗?”

    “怕啊,怕你不开心,怕你生气。”

    “他们不听话,还是你好,走,下山去酒楼!”

    “等等,头花掉了!”

    皇甫煦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连死去的人也会恨,他以为只有自己护不住慕九还,谁承想,他百般呵护的人被别人视如草芥,天下怎有这样的亲人。

    该如何,才能护她周全?

    两碗清粥,一双明眸,洗去一切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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