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雪尽的步子很明显地缓了下来。

    在高可接天际的万丈阶梯上,萤火虫纷飞在两人身侧,嫁衣灼灼如火,银衣湛湛胜雪,衣袂纠缠在一起,随着星河垂落,在风中肆意飞舞。灵光流转,波光流动,像是一场盛大绚丽的斑斓美梦。

    可嫁衣不是为他而穿,他也不全然为她而来。

    雪尽语气平静,“你这样说,阿夕反而会不舍得离去。”

    烟归像是赌气似的,故意大声地说,“阿夕,大笨蛋,大笨蛋!我才不喜欢你呢,我不喜欢嘴笨的人,不喜欢沉默寡言的人,不喜欢总是迟到的人,不喜欢随便就被打死的人!你是个懦夫,是个废物,是个骗子!你快些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柳烟归,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她说得又快又急,话语被狂风悉数吞没。因太过激动,脸上因缺氧而浮现一抹凄惨的红,嘴唇煞白,微微颤抖着。

    手腕的伤又开始流血,顺着手臂倒流入了衣袖,灼热滚烫很快冷却下来,自然地融入血红色嫁衣。而脚踝悬在雪尽右臂之下,也在一滴滴地往下渗血。不过身侧空气太冷,像是正在飘雪的暮雪村,任何液体现于天日之下都会在顷刻间被凝固成霜。

    因此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烟归咬牙,垂下眼问雪尽,“现在阿夕走了吗?”

    “走了。”

    “真的不回来了?”

    “嗯。”

    “真的不回来了?”

    “嗯。”

    “他不该来的。”烟归叹了口气。

    阿夕不该来救她的,他不来就会好好活在她的记忆里,活在她的梦里。至少,不会是戳破幻梦之后目睹现实的千疮百孔。

    烟归揣着恐惧坐在槐序为她编织的金丝笼里时,无数次抚过那只指环,想过求助雪尽,可是雪尽说过,没有人会护她。

    她最终没有催动指环,阿夕还是来了。可阿夕死了。她宁愿他没有来。

    “他不来,难道任由你嫁给那个魔头吗?”

    烟归这才想起那个说要和她在一起千千万万年的男子,他叫槐序,望向她的眼中有柔情万种,有痴恋缱绻。而不是一双冷冰冰毫无情绪的眼。

    她也沉了声音,像雪尽那般吐出冰冷刺骨的话,“阿夕不会任由我嫁给槐序,那雪尽呢,雪尽大人,你又是为什么来?”

    “我们的交易还要继续。”

    烟归她早知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交易,早知一切都逃不开一个利益交换。仍然把刺刀递给了雪尽,任由他冷着脸无情地将刀刃插入她的心房,像是要亲手斩断自己的痴心。

    原来阿夕的存在只是这场交易的附属。

    然而她的心绪还是被搅得一团乱麻,比想象中还要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来,不知是被雪尽的冷漠刺痛,还是被槐序留下来的魔气侵入体内,乱了心智,乱了心神。

    烟归之前心中满是悲伤,如今被一股无名怒火填满,烧得她浑身都疼,似乎浑身都在流血,一直要流尽也不肯罢休。

    她咬紧牙关,却咬破了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我的丈夫。”

    雪尽垂眸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不能看,却满是泪水,一双眸子噙满怒意,正倔强地瞪着他,像是失怙的幼兽,弱小无助却假作坚强。

    他软了声音,温声道,“他是魔。”

    “是吗?那又怎样?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在乎。”

    “他说,他六百年前就和我相爱了,如今只是完成当年没有做完的事。他说他会永远爱我,永远陪着我。”

    “他伤害了你。”雪尽的银光又落下几道,温柔地覆在了烟归的伤处去缓解她的疼痛。

    “你若不来,他也不会伤害我。”

    烟归没有说错,槐序那般喜爱她,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伤她。不会像雪尽这般伤她至深。

    她痛恨这些围绕在身边的银光,伸出手将它们挥开,然而千万点银光洒落,怎么也挥不散,像她对阿夕的思念,对雪尽的愤恨,怎么也散不尽。

    可是她不要接受这虚假的好意,明知徒劳无功还是锲而不舍地挥舞着双手,不要接受雪尽的任何好意,不要和雪尽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她即便是痛死了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雪尽沉默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伸出一只袖子抹去了她的泪,“别哭了。”

    “你在可怜我吗?雪尽大人。”烟归泣不成声,却不能肆无忌惮地发泄,只能逞些口舌之快,“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吗?可是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怜悯!我不要你可怜我!”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说爱我!可雪尽永远不会爱她,没有人会爱她的。

    她是被抛弃的人,是一叶废弃孤舟。

    周身血液似乎都被凝固了,四肢沉重,头痛欲裂,失去阿夕的痛苦,被欺骗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愤怒,做命运之奴的无奈屈辱,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渐渐失了理智,几乎嘶吼出声,“你不肯来爱我,又不许别人爱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池雪尽,这个游戏是不是很好玩!你造出一个假的人来接近我,你只需要勾勾手指便能骗得我死心塌地,你看着我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对你示好,对你倾吐爱意时,你在想什么?”

    “是在想,你从此要好好爱我,还是在心底嘲笑我愚蠢,自大,下贱,不知廉耻吗!”

    “我没有。”他惜字如金。

    她痛恨他的冷漠。

    没有什么,没有嘲笑还是没有爱过……

    烟归头痛得好似有千万根针扎入,连正常思考都变得十分艰难。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脖子后面确实还埋着一根银针,而槐序残留的魔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银针处侵入。

    他要把她变成同类,变成如他那般凶残无道的魔。

    然而烟归不会告诉雪尽,不会让雪尽替她取出来。正如她不会告诉他,槐序是怎么捉住她的脚,花了一夜时间将滚烫烛泪滴在她纤细雪白的脚踝上,烙了一朵鲜红的属于他的槐花。不会告诉他,槐序如何紧紧揽着她的腰拥着她入睡,吐着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说,要将她永远锁在身边,要和她永远纠缠在一块。不会告诉他,槐序是如何在每个日夜将大手覆在她的脖颈上,一面吮吸着瑟瑟发抖的她的鲜血,一面倾吐绵绵无尽的爱意……

    而这些委屈和无助,本该说予在意她的阿夕听。

    阿夕死了,连骗人的阿夕也死了。

    烟归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她喘不过气来,她也哭不出声来,她要窒息在这绵密无绝期的痛苦之中,她要溺死在这没有过去不知前路的晦暗人间里。

    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她蜷在他怀里,他毫不在意。

    烟归见过很多死牢里的人,他们不是天生恶人,他们和她一样,是被抛弃的人,因为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对他们有期待,所以可以放纵心中的恶,可以任由自己被欲望淹没,一直沉沦,直到尝到苦果。

    但,她明明一直有在努力生活,有谨言慎行约束自己,哪怕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对她有任何的期许,她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可是为什么,苦果这般多,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如果没有人在意,她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所谓呢?她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会为她流一滴泪,她天生便是多余的,为世所不容的,该凄凉地死去的。

    那就死吧,总归也没有人在乎。她早该死了。

    雪尽察觉到她周身气焰的变化,忙垂下头洒下银光压制外溢的魔气。

    他这才注意到烟归后脖处埋着一根银针,魔气正不断从那里溢出,似乎已经积攒了很久。

    伸出一手覆上,他将灵力慢慢敲进肌肤想要将银针逼出。

    烟归的瞳孔蓦地变大,面容痛苦地扭曲,身子剧颤,发出低低的吟叫。

    眼中满是黑雾,里面映出了雪尽的雪白容颜。

    他正皱着眉,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

    他是谁?他是谁?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身子里有两股力量在翻来覆去地搅动,一股像烈火一般灼热将要熔化她,另一股如冰川水流过,所过之处尽数成霜,两相碰撞,像要把她撕裂,撕成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被任意丢进海洋里,随波逐流,坠入深渊。

    雪尽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探下身子,想要捞起她。

    是想要救她吗?居然还有人会救她吗?

    烟归勉力睁开眼,茫然地望着雪尽,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好香好香,像是红色宫檐下坠着的一角雪,雪后晴霁,在天光下慢慢化掉,一点一滴地落在茫茫天地里的一株红梅上,梅香清幽冷冽沿着虚空而上,侵入了那岑岑白雪。

    她的唇也侵入了雪尽,是失了神智的抵死纠缠,是爱而不得的苦苦求索,亦是溺死之人的最后救赎。

    雪尽顺从地闭上了眼,手中动作未停,迫切想要将那银针逼出,烟归体内气血翻涌,纠缠地更深。

    双手攀上雪尽脖子,带着要和他共死的决然,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场失去人性的撕咬。从唇畔到脖子,再从脖子到唇畔,血水淋漓,顺着她的唇流下,她饕足地舔了舔,舔尽这甘甜芳香,如琼浆玉液,缓解她浑身的疼痛和心头的——什么呢?

    她迷蒙地眨着眼,忘了,什么都忘了。

    只知道眼前这人香得很,是她的解药,是她的明灯,是她的甘霖。

    复痴缠上去,狠狠咬在雪尽已是鲜血横流的脖子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狠,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他的脖子咬断,断在自己的唇下。

    雪尽闷哼一声,似是脱力,往后跌去。

    环着他脖子的手在倒地的刹那松开,护住了他的脑杓,重重砸在冰冷的阶梯上。

    阶梯取材自流火渊中淬火三万年的白灵壁石,肌理缜密,石质坚硬,敲击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此时亦不例外,在穹隆之下,清响响彻天际,惊碎了人间天河。

    烟归被手掌传来的剧痛震醒,总算清醒几分,她的手被压住,只能勉强撑着起来一点。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模糊容颜。烟归还是看清了,雪尽木然地盯着她,脸色发白,唇色发白,鲜血顺着唇角汩汩而流,流入脖颈间的一片泥泞。

    她彻底清醒了,呆坐在雪尽身上,目光呆滞,又陷入了另一种惝恍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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