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贞

    谎言被戳破的烟归不敢再去看黑衣人,心虚地一步步后退。

    那人轻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是庆幸,“原来你没有记起来……”

    烟归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殿下,也不能确定若自己不是,他会如何……

    总之,她很不确定就是了。

    见眼前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烟归只好再次腆起一个充满讨好意味的笑容,“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不记得,是最好的。”黑衣人给了一个让她意外的回答。

    但烟归心底很不赞同,即便是糟糕的记忆,也是她的一部分。若是什么都不记得,她还是她吗?

    晋康没有过多纠结自己身份的事,似乎是十分笃定确信。莫非自己真是他所说的殿下?

    可她不敢问,原先是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的。

    可事到临头了又生出些怯意来,如果记忆找回,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会消失呢?若是曾经的自己是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那这记忆还有寻回的必要吗……

    “殿下要去何处,晋康送你一程。”

    原来他叫晋康,真是好名字,听起来就前程远大,光明灿烂的样子。

    她到底没有问,只答,“青州城。”

    晋康闻言,只牵起烟归一小片衣袖,一阵黑烟倏地升起。

    眨眼的功夫,烟归就置身人潮,而晋康早已不见踪影。

    身边变得空荡荡的。

    烟归说不上什么感受,她又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没有问上几句,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记起来了也会忘记,她也不知下一次失忆会是什么时候?

    她的心态十分矛盾,一面希望自己记起,能与这人世多一些羁绊,一面又不敢记起,不敢去了解是什么样的过去能让她背负这一身厄运被世人所唾弃……

    烟归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她没办法唤醒十里他们,只能静静等待他们醒来。

    此处应当是一处繁华的城池,人流如织,摊贩叫卖声不停。

    左前方是包子铺,蒸笼旁是摊贩被面粉糊满的手,白花花的面皮被翻来搅去,捏成一个个小小的拳头形状,再被有次序地放入笼中。不多时,再揭开盖时,便是雪白芳香扑鼻的新鲜包子。

    右手边是烧饼摊,烟归闻着味走近。

    依旧是白花花的饼被投入光滑的鏊子中,下方烧火加热,一双灵巧的手在上方摊来烙去,动作熟练而透露着疲惫。煎好后,饼外壳呈现金黄色,边角圆润略带焦黄,面上覆满葱花香菜,再不辨其本来面目。

    她的视线往上,看见的是一张遍布皱纹的脸,双目晦暗,没有光彩。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此时有了具象化的表达。

    其实五百多年前和五百多年后的人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连衣着都没什么变化,依旧是穷人穿褐色布衣,富人着锦绣绸缎,款式花色甚至都没什么区别。

    连摊饼的人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皱纹,一模一样沧桑的眼。

    人间荒唐得让烟归觉得这是一幕幕相同的戏,只是唱戏的人变了一轮又一轮,唱词相同,结局相同。

    “咕噜咕噜——”

    什么声音?烟归循着声音寻去,她的面色渐渐变得很不好,原来是——饿了。

    她正在感怀呢,本以为自己是世外人,与尘世没有任何羁绊,可以自始至终冷漠地做个看客,看着一场场聚散别离。没想到自己还是会饿,还是溺在这万丈红尘中。

    这感觉可太不好了。

    那面前的摊贩似乎也听到了,露出老练的笑容,在她眼前比了个数字,“烧饼,五文钱一个!”

    烟归不是不食肉糜的千金小姐,自然知道这摊贩卖的贵了,原来在哪里都有奸商。

    然而她一文钱也没有。没有人能从穷鬼这里讨得半点好处!

    “没钱?不至于吧?”摊贩见她表情为难,好心肠地挥手往右一指,“我看你头上那簪子就挺值钱的。往东走一百米再左拐走两步就是个当铺,把这玩意儿当了,够你买我整个烧饼摊!也够你买下我一家六口!”

    烟归摸了摸自己鬓发间那一枝簪子,触手光滑,珠圆玉润,是个宝贝。

    但,谁也不给。

    烟归头也不回地走了。总归不会饿死。

    摊贩见她面露不悦,疑惑地低声嘀咕,“没钱还生气,真是怪人……”

    烟归又一个人走了很久,就像她这么多年一个人徒步跋涉千山万水一般,一路上很多行人,有人看她,有人问她,却没人同她一起走。

    人之欲望,总是沟壑难填,得陇望蜀。有了虚浮的表面,又想要真心。总是觉得不够,怎么也不够。

    “阿夕,阿夕,阿夕阿夕阿夕……”她将指环凑到唇畔,一声一声地呼唤着,无人应答。

    她确信阿夕确实还没有醒来,方才继续戳着指环自言自语,“小骗子,骗子阿夕,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吗?怎么如今又是我一个人了。你都不知道我刚刚都要死了,被淹死被摔死被吓死。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是会伤心的吧,虽然你是个无心的指灵,但是你好歹掉两滴眼泪,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做鬼?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做不了鬼,凡人的生命以死亡终结,她的生命却以失忆终结。

    唉,连死了也不能化作厉鬼缠着阿夕。她遗憾地叹着气。

    烟归慢慢地走,周围人声鼎沸,她的寂寞更甚,于是嘴边话一直不停,虽然得不到回应,她也坚持说着。

    “说真的,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是在可怜我吧,之前我还一直自欺欺人,以为我努力地靠近你,你就会喜欢我的。可是你一点也不像对我有情的样子,你都没有主动和我亲近。别想狡辩了,你的演技实在很拙劣。”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你是一个好人,不知道怎么拒绝我,就对我百依百顺。加上忘忧整日在你耳边唠叨,你就只能被动地承受。”

    说实话,她对于能从雪尽那里要到阿夕这件事没有一点信心,毕竟雪尽可能不会愿意,阿夕也没有表态,跟着她有什么好呢?柳烟归哪里值得人追随呢?

    “算了,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总归你也没给我什么承诺,都是我单方面恬不知耻地示爱,虽然你说会永远陪着我,这个永远尚且存疑。不过你可不要骗我,你可不许骗我,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记得提前告诉我,我,我得做好准备……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告而别了。”

    指环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烟归又重重戳了一下它,“听见了吗?”

    “听见啦!”一道脆生生的回答传来。

    烟归骇得浑身一震,可转瞬意识到这声音不是从指尖传来,而是从身侧传来。

    大抵对人很有阴影,现在只要有陌生人和烟归搭讪,她都抱着慎之又慎的态度。

    她退开几步,缓缓转过身子,见到了一张水灵灵的小脸,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噙满了好奇。

    满头珠钗,十分有标志性。这五百年都没变的癖好,也只有绮贞了。

    烟归不敢确定,试探性地唤她,“绮贞?”

    “你认识本小姐?”绮贞笑眯眯地抱着手,歪头打量她,神情娇憨可爱。

    烟归说谎的本事信手拈来,“当然认识啦,绮贞小姐不是青州城有名的美人吗?久仰久仰,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了,真是三生有幸。”

    绮贞大抵受惯了奉承,此时面色不变地受了这些夸奖,秀眉微挑,“你也不赖嘛。”

    “不过,本小姐比较感兴趣的是,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呀,怎么对着一个指环诉衷肠啊?”

    她说着就一把捞起烟归的手,想要看看那指环是个什么模样。

    烟归忙抽回来,背手腆着笑,“绮贞小姐,一个普通指环罢了,入不了您的眼。”

    绮贞本来就对这些俗物不感兴趣,只是想要逗逗她罢了。

    没想到这人这么小气,她哪里会抢那破指环呢?

    生死簿上记载,绮贞是为了等她的爱人,才一直在揽月城逗留,不肯去投胎。

    烟归见绮贞一直打量她,遂见缝插针地问道,“绮贞小姐可有婚配?”

    绮贞觉得眼前这女子古里古怪的,先是一个人神神叨叨,现在又打探她是否有婚配。

    不会是——

    喜欢她吧!

    绮贞惊骇得瞪大双眼,惊恐地退后好几步,像见鬼似的望着烟归,“你,你,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我不喜欢女子!”

    话一出口,绮贞又觉得眼前人未必是女子,赶紧严谨地补充道,“即便你是男子,我也不喜欢你!”

    烟归一脸狐疑,她看着很像欲求不满的色鬼吗?

    正想辩解几句,绮贞已经提着裙子跑开十几米远了。

    身体还挺好的,跑这么快。难怪能在揽月城活这么久……

    烟归没追,不是她身体没绮贞好,追不上她,而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方绮贞所在的方家是青州城富甲一方的商户,十几座豪宅坐落在城南,富丽堂皇,显眼至极,实在是条条大道通她家。

    而绮贞作为家中幼女,又是方老爷老来得来的明珠,自然是含着金汤匙长大,集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要那天上的星星,方老爷也得豁出这半条命给她摘下来。

    这骄矜的性子,即使是做了鬼,也没改过来。

    所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金贵的姑娘,会愿意为了等心爱之人而受五百年的寂寞煎熬。

    这也让烟归更好奇了,什么样的人能使人念念不忘五百年。绮贞都在揽月城另活五百年了,见过的鬼也不少了,难道就遇不到另一个心仪之人吗?

    烟归始终觉得,人是具有可替代性的。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就像人间男人死了老婆,还可以续弦。女人死了丈夫,再嫁的也不少,毕竟贞节牌坊能真正立住的,少之又少。

    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多吊几棵才知道哪棵坚硬结实嘛……

    不过,若是阿夕树,她是很乐意多吊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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