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2章

    汽车穿行在大杨树投下的一条一条影子里,车内的叶轻舟陷入了回忆。

    一切还得从她的重生说起。

    那是大概半年前,1985年的7月25日,这一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

    跟以往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星星渐渐暗淡,天空鱼白,白雾在小河上升起,鸟儿在枝叶间跳跃,袅袅炊烟从黄泥土坯房的烟囱里飘起……

    窗子上挂着窗帘,屋子里光线昏暗,窗外鸡架里一声嘹亮的鸡鸣,把炕上熟睡的叶轻舟吓得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被吓了一跳,感觉大公鸡仿佛就在自己耳朵边上打鸣!心想:这医院里怎么还有鸡叫声呢?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仔细一看,她就愣住了——

    只见天光微白,房中昏暗,一线光亮从‘熊猫吃竹子’图样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她意识到这不是医院的病房!

    她想自己也许还没睡醒,赶紧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猛地睁开——还是这里!

    记忆中熟悉的土坯房屋,墙上贴的旧报纸已经有些泛黄,头顶上一根粗粗的木头房梁微微发黑,上面倒贴着一个大红福字。

    这不是肾内科6病房3床,但是,这比她住了三个月的肾内科病房更加熟悉亲切,因为,这是她魂牵梦萦了四年的新盛村的那个家!

    叶轻舟猛地坐了起来,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她仔细的端详着墙上已经撕了半本的日历——1985年7月25日,她回到了17岁这一年的夏天!

    她做梦也想不到还有机会重来,还能再一次回到已经不复存在的家。

    生命的前17年,她一直生活在这里——新盛村,东北大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直到17岁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知青亲妈找到了她。

    现在想想,她已经快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跟亲妈回城了。

    为什么呢?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养父母这17年来对她比亲生的还要好,哥哥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护犊子好哥’,她是不缺爱的。

    也许,当年正值青春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幻想。也许,是曾经自命不凡,觉得早晚一天她要走出这个小村子,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天地。

    收音机里那些没有去过的大城市,就像看得到却吃不到的彩色糖果,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

    于是,当亲妈找来的时候,当年那个有些淘气、学习不好、整天幻想外面世界的农村丫头就欢欢喜喜的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而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21岁的最后一天,叶轻舟在肾内科6病房3床闭上了眼睛,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哥哥叶江屿胡子拉碴、泪流满面的样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想:真是造孽啊,哥哥多么好看的一个人,为了我造成这个鬼样子,我到地下怎么有脸见爹妈!

    ……

    那个早晨醒来之后,她一度靠在炕头不敢动。只贪婪的听窗外大杨树上野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听妈妈李兰芝起来做早饭,走来走去的开关门的声音;

    听院子里的鸡鸭从鸡架里被放了出来,满院子追逐着嘎嘎的叫声:

    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响,是她爸叶卫东起来了,拿着扁担、水桶去村头的水井挑水。

    这些记忆中已经很遥远的声音再次鲜活起来。

    她好像一个冻透了的人突然进入了温暖的水中,这些熟悉的声音就是那温水,包裹着她,温暖着她,让她从内到外的慢慢活了过来。

    忽然想起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叶轻舟当时想:自己已经怯得动弹不得了,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没有勇气走出去。就怕一开门这梦就碎了。

    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妈,轻舟呢?”这是哥哥叶江屿的声音。

    妈妈的声音从院子的西南角响起,“还没起呢。”

    “平时她不是最爱起早么,今天怎么还没起?”

    “又不上学,让她睡吧。”

    久违的声音,平常的对话,既给了她勇气,更给了她足够的诱惑!她从哀伤的漩涡中挣脱出来。

    她想,既然梦都做到这里了,那就勇敢一点,她太想他们了,哪怕就让她看一眼也行!于是,她一脸决然地大力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混合着青草味道的清凉晨风迎面扑来将她包裹住;金色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半个脑袋,将篱笆墙的影子拉的老长。

    菜园子里黄瓜架上,一条条黄瓜挂着晶莹的露珠,南瓜花迎着朝阳半开不开的颤巍巍挂在篱笆上。

    妈妈李兰芝扎着旧围裙,手里端着一小盆瘪玉米粒正在院子里喂鸡;

    哥哥叶江屿穿着雪白的工字背心,手里端着一个崭新的搪瓷洗脸盆正从门后的水缸里盛水准备洗脸;

    爸爸叶卫东刚好担着满满的两桶水背对着日光走进篱笆院门——

    早上的朝阳将她魂牵梦萦的家镀上了一圈暖金色,烙烫在叶轻舟已经灰暗无光了许久的心上。于是心又重新“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叶江屿听见“咣当”一声门响,他转头看过去,见妹妹委屈巴巴地站在门口。

    头上的马尾辫滚的有点凌乱,额头鬓角还支棱着一圈毛茸茸的小碎发,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的蓄积满了水雾,然后豆大的泪珠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了下来。

    叶江屿不自觉的皱起浓黑的剑眉,“咣当”一声放下洗脸盆,迈开大长腿三两步走了过去。

    叶轻舟仰头贪婪的看着哥哥——

    哥哥果然是最好看的少年,简单的工字背心都能让他穿出清隽的味道,她想。

    哥哥却皱着眉问:“你怎么了?大早上的怎么哭了?”

    “啊?什么?”叶轻舟摸了摸脸,果然湿乎乎的一片。

    妈妈李兰芝闻声赶紧小跑过来,“轻舟咋了?”说着,一只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罩住了她的额头。

    “没发烧啊。”李兰芝悬起来的心放下了。

    叶轻舟顺着妈妈的手投进了母亲温暖的怀里,双手圈住妈妈的腰,像小猫一样用额头蹭了蹭妈妈的衣领,想了一个理由。

    她吸着鼻子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噩梦。”声音软糯糯湿漉漉的,仿佛在撒娇。

    李兰芝摩挲着她的头发,笑着说:“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都多大孩子了,做噩梦还哭?做啥梦了?”

    又说:“没事儿,不怕,你姥姥说啊,不管做什么噩梦,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说破就没事儿了。你看,太阳才刚露个头,还没升起来呢。”

    叶轻舟赖在妈妈的怀里,像久远的以前一样,撒娇耍赖偷偷的把眼泪擦干。

    李兰芝一转头看到地上的脸盆,哎呦了一声,“我的小祖宗啊,你就不能轻点?这可是新买的脸盆,你看都磕掉漆了。”

    她心疼的捡起脸盆放好,说:“你们两个快洗脸吃饭,一会儿饭该凉了。”然后转身又去忙别的了。

    叶江屿站在妹妹面前,居高临下的轻蹙着眉看她,“你怎么了?”他又问。

    “就,做了个噩梦啊。”叶轻舟转了转大眼睛小声说,多少有点没有说服力。

    “那你说说做了个什么梦?”他不依不饶。

    叶轻舟忽然想笑,叶江屿他就是一个聪明鬼。以前他总说她是秤砣缺心眼,她就说他:“就你心眼儿多!你是蜂窝煤成的精。”

    “梦见我不好好学习,又不会干活,然后就嫁给了前村的杜傻子,还生了两个傻孩子。”叶轻舟只好拉着长调继续往下编。

    “我累死累活的养了一口大肥猪,竟然还得了猪瘟……我的命好苦啊!我就哭,然后活活把自己哭醒了。”她故意撅着嘴气呼呼地说。

    ‘聪明鬼’叶江屿噗嗤一声乐了,本来略显成熟严肃的眼里顿时云开雾散,好像洒满了星辰。

    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顶,“那不是梦,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很可能就是你的未来。”

    叶轻舟仰头看着他笑,

    “不过,杜傻子不太行,整天上房上树的太操心了,我看范傻子比较合适,没事儿就坐在门口望天,多省心。”他说。

    叶轻舟还是笑……

    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一直笑,傻了?”

    叶轻舟把哥哥的手从额头上拉下来,攥在手里,轻轻却郑重地说:“哥,这回我一定好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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