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6年的冬天是个寒冬，地上白茫茫一片，瓦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杂质，只有一个金黄的大太阳。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乡道上安静又快速的驶过，车屁股后头扬起一阵白烟和雪沫子，惊得树上的野麻雀纷纷飞走，大杨树上的雾凇窸窸窣窣的飘扬落下。
汽车停在伦和镇南二道街的交叉路口，高志远赶紧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虽然一开车门，东北干冷的空气就冻得他一哆嗦，但是他可是知道后座的这位大少爷是个什么脾气……
只是这次并没有等他绕到司机后座去开车门，少年几乎在车停稳的一瞬间自己开门下了车。
苦命的南方中老年人高志远同志，这才得空赶紧将自己脖子上的羊毛围巾紧了紧，抬眼朝着前面不远处的几个人看过去——
在一处既挡风又朝阳的墙根下，站着几个穿着时髦的社会小青年。
为首的青年二十来岁，一头漆黑浓密羊毛卷发，上身穿着黑色的棉皮夹克上衣，下身大喇叭筒的蓝色牛仔裤。
皮夹克领口翻出里面红底黑花的衬衫领子，冬日过分明亮的阳光下，皮夹克泛着锃亮的贼光，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羊皮。
冻得通红的手上夹着一根烟，此刻他潇洒的弹了弹烟灰，对着他面前的人说道：
“你就是叶轻舟？你胆儿挺肥啊！听说你满世界的说我是你表哥？我咋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表妹呢？”
听到“叶轻舟”三个字，高志远不由得把视线转移到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身上。
跟对面的时髦社会小青年不同，背对着他们的这个人穿着最普通的厚重旧军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军绿的雷锋帽，看背影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
这是叶轻舟？
高志远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少爷江屿，只见少年挺拔的站在车旁，八风不动。棱角分明的脸上面无表情，优质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外穿着一件深花灰人字呢羊毛大衣，脖子上挂着一条黑白格子的羊毛围巾。即使此刻面无表情也是赏心悦目的好看。
这时候‘旧军大衣’说话了，一开口却是清脆、甜润的少女声音，着实把高志远这个中年老男人给晃了一下子。
“哎呀，六哥你咋忘了呢，我大舅妈的娘家妹子不是你表姐夫的二婶儿吗？从这儿论我得管你叫表哥！”
穿旧军大衣的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盒‘大前门’伸手递了过去。
“再说之前你们家一直在咱村西头住，这才搬走几年啊？咱俩小时候还总在一起玩儿呢。”姑娘声音里透着笑意。
卷毛青年眼皮抬了抬，把烟接过来顺手装在裤兜里，说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小时候跟你一起玩儿过？
“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胆儿怎么这么肥呢？你打听打听，别说这伦和镇了，就整个青田县有几个敢随便打我旗号出去咋呼的？”
“六哥你可别听他们瞎说，我哪儿敢啊？是这么回事儿，就是我们学校有一个女的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整天找我麻烦，还找青田社会上的小混混来学校门口吓唬我。
“说实话我不怕他们，我表舅在省城那可是省农业局的三把手，我能怕他们？但是我知道提我表舅也没用，他们就是个街（gai）溜子，省城对他们来说也太遥远了。
“我一想，提六哥你肯定好使啊！谁不知道我六哥仗义、人缘好、有本事，在整个青田一呼百应，他们要是连六哥面子都不给的话，他们还想在青田混？”
“再说咱俩确实是实在亲戚啊，就冲咱俩的交情你肯定不能看着他们欺负你妹子对不对？所以我就提了提你是我表哥，他们果然就走了。所以真得好好谢谢六哥，以后有事儿你说话，但凡我能办到的绝对不含糊！”
小姑娘声音清脆口齿清楚，一套话说下来不慌不忙、抑扬顿挫的，别说对面那几个社会小混混了，就连高志远这种四十多岁老江湖都觉得这番话说的有水平。
高志远虽然是南方人，但是他既然被老爷子指派给江屿，那自然是对东北的各种人情世故和习俗都是做足了功课的。
东北人性格直爽热情，也彪悍；东北人最讲究面子和人情；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最重要的就是人缘好。
这小姑娘是个人才！
很显然，叫六哥的青年对小姑娘的一通说辞也很受用，吸了一口烟不屑地说道：
“别看你小，倒是还挺聪明。行了，啥谢不谢的，谁让你叫我一声哥呢，以后有人再找你麻烦你还提我。我他妈最瞧不起这些小街溜子了，欺负女生？我呸！我是没看见，看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高志远正听的津津有味，忽见自家少爷迈着大长腿走了过去，自己也赶紧跟了上去。
叶江屿走到“旧军大衣”姑娘身后，开口道：“叶轻舟，回家了！”
叶轻舟闻言迅速转身，看清身后站的人后立刻兴奋的喊道：“哎呀，哥！你怎么回来了！”说着扑到叶江屿的身边，隔着厚厚的军大衣挽住了叶江屿的胳膊。
叶江屿身上的气息比这零下20多度的天还冷，他冷冷的刮了叶轻舟一眼，扽着她军大衣的后领子就走。
叶轻舟也不生气，一边跌跌撞撞随着她哥的力道走着，一边不忘朝身后的几个社会青年挥了挥有点长的军大衣袖子：“哥几个我先回去了，以后有事儿您说话！”
……
几个小青年看着叶轻舟被拉走，禁不住问：“那小子谁啊？看着挺嚣张啊。”
徐六子把燃尽的烟头抬手弹到雪地里，用下巴朝交叉路口哪里点了点，“瞎吗？没看见人家是开着‘大轿子’来的？”
身后的几个小弟更加好奇了，“哎呀妈呀，这谁啊？咱们县长也不一定坐这么好的轿车吧。”
徐六子：“刚才叶轻舟管他叫哥，又是开着轿车来的，那指定是叶江屿没跑了。叶江屿听说过吧？”
小弟点茫然摇头。“不知道啊，谁啊？”
徐六子回头屈指给小弟脑袋一个爆栗：“让你不读书！他可青田县一中的大宝贝疙瘩！全青田的街溜子谁也不敢找他麻烦，知道为啥不？”
不等小弟们回答，徐六子自己继续说道：“他可是咱们青田县有史以来成绩最好的天才！听说在市里、省里甚至全国都得过奖呢。那是班主任的眼珠子、校长的心头肉，一中就等着他高考考个省状元啥的出名呢，没想到上了高三没几天，人家走啦，哈哈哈……”
几个小弟赶紧问：“啊？为啥啊？”
徐六子搓了搓了手，在墙根的自行车后座上拿出来厚厚的棉手套戴上，说道：“赶紧回家，太他妈冷了，一会儿再跟你们说，反正以后叶轻舟就是我亲老妹，都给我照顾着点……”
另一边，叶轻舟被哥哥拉着坐到了汽车后座上。因为司机没下车，汽车也一直没有熄火，车里温暖如春。
暖和过来之后，她赶紧摘掉厚厚的雷锋帽，脱掉半旧的军大衣外套，最后把脸上的白棉布大口罩也摘了下来。
高志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不得不说又被小姑娘给晃了一下子！
心里不禁赞叹这小姑娘的神奇，刚刚在外面她穿着旧的军大衣，带着厚毛的雷锋帽，脸上还戴着个大口罩，简直就像一个圆滚滚的熊。
没想到一上车除去这些伪装之后，她就像是一只从丑陋外壳里面蜕壳而出的美丽蝴蝶，又像是这冬日里忽然出现在人眼见的一株绿芽——让人眼前一亮。
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刚刚在外面挂的霜化成了一点点小水珠半坠不坠的，皮肤白皙的根本不像农村姑娘，一笑嘴角还有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高志远正在心里感叹：这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忽然就感觉到一股杀气从后视镜中扑面而来。他赶紧回神，就见江屿正冷冷的从后视镜中看着自己。
高志远：！……这小祖宗可真不好伺候，智商高、心眼多、疑心重、还爱记仇。
叶江屿收回视线，对妹妹说：“轻舟，前面这位是高叔，最近几个月都是高叔在照顾我。”
叶轻舟乖乖的问好：“高叔好，谢谢高叔照顾我哥。”
高志远笑的一脸慈祥：“小轻舟你好，不用谢我，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是我应该做的。”
叶轻舟兴奋的问道：“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放寒假了吗？放多久……”
叶江屿：“别转移话题，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跟这些小混混搅合在一起的？还有在学校有人找你麻烦是怎么回事？”
叶轻舟清了清嗓子，说：“就是，我们学校有的个女生总看我不顺眼，在学校找我麻烦还不算，还找了社会上的小混混来学校门口吓唬我。
“我就急中生智说伦和的徐六子是我表哥。你知道的，他们小混混之间都会互相给对方面子嘛，其实不管是谁，瞎扯一个都行。”
叶江屿：“今天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来跟这个小混混见面？你不知道你一个小姑娘这样有多危险吗？”
叶轻舟：“我做了准备的，你看我穿的都是你过去的旧衣服，还戴着口罩。而且我也不是自己来的，我找了好几个同学跟我一起来的，只不过他们都躲在旁边那个院子里。自己来不是显得我有刚儿吗，他们这些出来混的就喜欢虎大胆儿的。”
叶江屿：“叶轻舟你要干嘛？混社会吗？”
叶轻舟：“没有啊，但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谁用不着谁呢？这个时代就是今天你请别人帮个忙，明天别人再找你帮个忙，一来二去人缘就好了，办什么事儿就都不难了。”
叶江屿眉头越皱越深，眼里情绪复杂。
他想：这还是我那个天真可爱、实心眼儿的妹妹吗？她不是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写在脸上吗？她不是最不喜欢表面功夫那一套吗？这个满嘴都是怎么搞人际关系网的人还是他的叶轻舟吗？
叶轻舟知道哥哥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看着窗外微笑着，不说话。
她哥叶江屿是个聪明鬼，是蜂窝煤成的精，她叶轻舟就是个实心眼的铁秤砣。
那么她为什么变了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