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凉,东方将白,折腾了一夜的霁城也终于在此刻变得寂静。
城门虽紧闭,可城内大门处,已然遍地都是尸首,血色染红了泥土地。一群面露倦色,却又满眼警惕的士兵,远远包围着城墙。
他们可都亲眼目睹,这宛如观音身旁金童的少年郎,是如何以一把匕首结束了那个在此拼杀了一夜的男人。明明被捆绑住的是他,可最后一刀杀了绑人的人的也是他。
沐飞尘一袭黑袍,在皆身着铠甲的士兵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远远站在一旁,晦暗不明地死死盯着城墙上那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没有人看见他此时的手指因激动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内心也因为害怕而有些呼吸不畅。
那城墙上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左右,一身破烂的金线绣花白色华服,傲然地站立于最高处,白净的脸蛋上沾满了红色血迹,右手紧握着一把形制特殊且尚在滴血的匕首,左手抓着一个已经死透了的成年男子。
这本该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场景,却又因少年发如云,眉似柳,双目紧闭,故而那一张煞白的脸不再是脸,而是洁白的雪;那一抹鲜红的血也不再是血,而是盛开的梅,如此生生将这份人间炼狱变成了一份难得的美景。
寒冷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似沾满盐水的细鞭抽来,激得她手腕微微颤抖。
连同心脏也开始跳动,一双瑞风缓缓睁启,明亮的火把光亮袭来,刺激得眼皮挣扎了几次才终于睁开。
眸中猛然袭来一抹滔天恨意,却又在瞬间归于平静。好似方才只是人们的眼花。
姜音贪婪地呼吸着这冷空气,还是那股她所熟悉的血腥味。
她自出生以来便是烨琅的圣女,在民众眼中向来是圣洁无暇般神明的存在。可鲜少有人知晓,她因资质平平想要坐稳那个位置,手中悄然沾了多少鲜红。
只是当她十八岁方才坐稳位置时,烨琅突然来了一个与她长得一般无二的男子。
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张嘴闭嘴自称她的阿姊,不由分说地便要拉着她“脱离苦海”。
后来姜音才知晓,那名唤云霄的少年,的确是她的孪生阿姊。
只因烨琅忌讳圣女双生,父亲便于生产当日早早带云霄逃出烨琅国后不幸身亡,而云霄孤身一人不得已四处流浪。在云霄即将饿死于南月国时,意外南月国师所收养为义子,至此,云霄只能是男儿郎,再不是女娇娥。
可惜,她们姐妹也只短短的相处了两年。
两年后,那个好似无所不能的云霄就凄苦的死在了冬日里的竹园,连带着姜音亦被囚禁于云霄所爱之人的寢殿密室之中足足一年。
直至她与那人同归于尽,一切才将都归于寂静。
此刻寒冷的风,就像是那时不分昼夜的皮鞭抽打一般,宁她清醒过来。
她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外面的气息。此处宽阔,虽间杂血腥味,却又没有密室中的浊气。对姜音而言,甚是舒畅。
姜音感受到手中的重量,低头看向了自己左手上的尸体,消瘦的身上裹着粗麻外衫,领口处隐隐透出里面织锦亵衣,细长的指尖紧紧缠绕着一串黑檀佛珠,那容貌对姜音来说,既是陌生,又甚是熟悉,只因她曾在云霄家中小祠堂上见过此人的遗像。
那小祠堂中供奉得皆是云霄手中有名有姓之亡魂,他亦是其中之一,名唤陈文轩,乃安阳候之子、云霄的义兄之一。
所以,姜音大部分时候都不是很能理解自己这个阿姊。
而此时,这张面如冠玉,年约三十左右的脸上满是笑意,与画像上满是的疏离神色的他亳不相同。若是旁人见此,只怕觉得他笑得诡异,但姜音却觉得,这该是一种解脱,一种会让云霄羡慕的解脱。
不过,这对姜音而言,只是一个已死之人罢了。
她顺手将他丢到一旁,又瞧了瞧自己右手紧握着的匕首,长三寸,宽一寸,形制却似弯刀,通身黑色,名曰“炎魔”,乃自己阿姊贴身的物件。
世人只知云霄功法特殊,尤擅剑法,一把送归剑畅游人间,故而鲜有人知,她还有这把炎魔。
姜音拉起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袍,细细地擦拭着炎魔上的血迹后,将它放回了后腰腰带处。
天终大亮。
她这才居高临下的看向城墙之下那群静默的将士。很快便在这一群人之中看见了一张既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的脸——沐飞尘。
姜音有些感叹,他看起来,年轻了很多,甚至比他们初见时还要稚嫩些,只是那浑身上下散发着的生人勿近的气息倒像是她所认识的少年将军。
她单手用力撑上面前的台子,身体灵活地越过,之后,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从城墙之上贴着墙面坠落。
下方传来将士们的惊呼。
霁城为防御外敌,城墙修筑得尤为高耸,哪怕功夫高强之人,也绝不会安全落地。
唯有沐飞尘眼中变幻莫测,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青筋浮现,连脚也不自觉得向前踏出一步,可再然后,他便不动了。
就在姜音快要坠地之时,她的眼角不自觉染上笑意,很快又散去,随即双腿发力登上墙面,后脑向下,腰间发力,与半空之中翻了身,随后,那双足便似粘上墙面一般,从墙上奔跑而下,最终稳稳落地。
而沐飞尘此刻,握紧的拳头已然松开,眸中只剩欣喜,步伐不免加快来到她的面前,伸手抚过她那散落的碎发,夹带着思念缓缓喊出了那个藏在心中已久的名字:“阿音...”。
姜音眼中换上了几分懵懂无知:“这是哪儿?阿...兄长呢?”。
沐飞尘笑而不答,只大声朝身后喊道,“今夜北燕突袭霁城,幸得这位小公子发现,如今已尽数歼灭。折腾一夜,诸位还是速速将此收拾干净。”,随后温柔地问着阿姝,“想必小公子已是疲劳,不如到在下家中修整一番?”。
姜音有些惊讶于他的称呼,又有些惊讶于自己竟是到了南月国的边城霁城。这不就是他沐家军所镇守之地么。
然而对上那些将士眼中的疑惑,她只能先假装乖巧地点了点头。
片刻间,已有人牵了两匹马儿过来。
霁城的沐府让姜音感到有些意外,庭院之中,无一花草树木,路径两旁,只随意摆放了些假人兵器,一路行来,亦无一女婢行走,只有那十步一岗的士兵。
寂静而又冰冷,不像是家,倒像是她曾经住了十八年的圣女殿...
姜音与沐飞尘相熟,不过是因为云霄。
云霄常年女扮男装,不过十四便已是南月首富。其与沐飞尘相识于边关,后用钱财与他沐家做了一笔有关朝政的交易。两人因此结为挚友。
后来云霄为爱,被墨子仟所蛊惑,与他一同对自己那强如天神的义父——南月国师进行刺杀,刺杀虽成功,墨子仟却因此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有医士谏言,闻烨琅有一对蛊虫,名为天诛蛊,可一命换一命,云霄心动,央求着沐飞尘替她寻药。
为此,沐飞尘来到烨琅国求药,这般才遇见了阿婆刚刚去世,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孪生姐姐的姜音。但那时姜音时常戴着那白色面纱,沐飞尘未得她真面目所见。
而姜音尚且不知他所救何人,但送给了他一对蛊虫。后等云霄寻到姜音之时,姜音方才悔恨晚已。
云霄已无药可救。
沐飞尘因与云霄的兄弟情义,待姜音亦如亲妹,故而,姜音那时也常去沐飞尘京中府邸小住,他家中栽种无数的奇花异草,家中侍奉的女婢皆是美人。
与霁城,倒是完全不同。
卧房内显得有些空旷,只有着一些必需品,两张椅子摆于门处,中间放在一张桌子,屋子的右边放着一张并无雕花的简朴的木床,看起来已经年久,倒是分不清是什么木头了,床边挂着一副黑色的盔甲,看样式大小是约莫就是沐飞尘的。
可屋内的左边却没有该有的屏风遮挡,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铁皮包裹着的浴桶,下方留了口,旁边堆着柴火,异常怪异。
那浴桶是极宽敞舒适的,足够两个人同时躺下,此时已经倒满了热水,正肆意的冒出热气。
浴桶旁放置着一大面落地的铜镜。
姜音独自站在那铜镜前,不可置信的看着里面那张熟悉的脸。
镜中的人儿,一席男袍,年约十二三岁,本该出现在眼角处的一抹黑痣,已然消失不见。
她颤抖着脱开衣袍,目中所及的肌肤如玉如雪。
那些曾经熟悉伤痕全无痕迹。
“不!这不可能!”
没有黑痣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这都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故而镜中之人,更像是功法特殊,从不留疤的云霄。
姜音突然有种失力感,跌跌撞撞般向铜镜跑去,细嫩的手反复擦拭着铜镜,直至手心因摩擦破了皮,鲜血直流,可一切都没有变化。
她这才将知晓,那声“小公子”是由何而来。
姜音失声而笑,她忽然想起当年云霄缠绵病榻之时,瘦弱不堪的身体裹着厚厚的棉被之时。
那仿佛要被棉被压垮的人儿,脸色潮红地对她说:“若我是阿音便好了。”
姜音却高抬着头,言道:“若我是阿姊,定不会将自己搞成这般狼狈模样。”
云霄彼时只是笑笑便不再说话。
谁也没想到,如今姜音真就变成了云霄,而云霄大约也成了姜音罢。
不知过了多久,那浴桶中的白气,已经散去,姜音这才如同行尸走肉般爬进了浴桶,连头都深深埋了进去。
一旁的地上还混乱得丢着她那早已破烂的用金线绣花的白色衣衫。
“咚咚咚~”
姜音被这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猛然地将头探出了浴桶,玉嫩的手指随意得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还未来得及回应一声,只见那门就这般打开了。
踏门而入的沐飞尘,他原本有些慌张的神色,在看见浴桶里的人儿时,只化为了一丝庆幸。
可那浴桶之中,湿润的发、茫然的眼神,无一不是指出了他的冒犯。
他清咳一声,连忙拉上了门,背过身去,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已沐浴了三个时辰,我实在是担心你...”
姜音眼中平静,毫无一般女儿家的害羞,只是毫不在意的挑了挑眉,声音空灵道:“不知沐家阿兄可知晓我兄长在何处?”
那背影随即一愣,有些木纳地像螃蟹一般走到一旁的椅子上侧身而坐。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可以在霁城见到你。”
姜音扶额,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再次询问道:“沐家阿兄,可是我家兄长出事了?”
沐飞尘这才缓缓答道:
“我不知道。”
“去年我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竟回到了景康三年。便立马动身去了烨琅国寻你。谁知举国上下,皆言——圣女闭关了。”
“我潜进圣女殿才知,你不是闭关,而是失踪了。”
姜音心神渐稳,前世她从未闭关。身为圣女,每月初一十五巡街,与国君商议朝政是其职责。姜音从不敢懈怠。
更何况她自幼被抱回圣女殿时,就按规矩种下了幽兰蛊。此蛊只认圣女血脉,若不是便会当场爆体而亡;若是,那此后的每一个夜晚皆会头痛欲裂,心跳加快,全身上下有万千只蚁虫撕咬。
唯有日夜放血饲养圣女殿两大圣物——蛇主与虫主。再由每月初一十五用蛊换取民众鲜血,辅以药物泡澡才可减轻痛苦。
但此间之事,仅圣女与国君知晓。
此刻,‘姜音’既然敢失踪,只怕真的是云霄了。姜音只是有些忧心,不知她究竟去了何方,又如何埃得住那每夜痛处。
不过想想,以圣女殿背后那些肮脏,姜音觉得,云霄跑了,也是好的。不然以她那杀一人,祭拜一人的性子,只怕是会被那些人剥皮吞骨。
姜音深吸了一口气后,问道:“那后来呢?”
“我想着,你定是醒来后,去寻你兄长了。”
“此后,我便也四处寻他踪迹。可不知怎么,我寻到京城,便听说他去了青州。我寻到青州,又闻他去了樊县。总也遇不见。这般兜兜转转了一年。”
姜音不由得疑惑,那在她来前,沐飞尘苦苦追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险些以为,那些过往皆是一场梦境了。”
“后来我才想到,云霄或许会再次出现在我们初次相遇的这里。我便回了霁城。”
“昨夜,果真遇见了他。”
“只是没想到,是他亦是你.....”
姜音面色凝重,却还是带着一丝茫然开口:“那沐家阿兄又怎知是我的呢?”
“你的轻功,谁人可及。”,沐飞尘叹息一声,若不是姜音才醒来,毫无防备使用了轻功,他是真的不知该要去何处寻人了。
姜音有些好笑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轻功,乃烨琅圣女殿的绝密。向来只是为在民众面前做装神弄鬼之用。没想到,现下居然还有识人之用。
“阿音,浴桶底下的柴火只怕是已经烧完,你的身体着不得凉,还是快些起来罢。”
姜音看向放置一旁的黑衣衣袍,这显然是沐飞尘的衣物。他穿衣最是喜黑,因为常年征战沙场,见过了太多同袍的血,唯有黑色可遮盖一二。
这番想着,姜音又有些忍不住般看向一旁散落在地的破烂的白色衣袍
云霄向来喜白,总说白衣上沾染血迹像是朵朵意外的红梅,别有一番美感。
如今,云霄真的得日日穿白了。圣女殿为了加深民众对圣女的信仰,总也白衣、白玉簪、白色面纱,就连马车亦需刷白,恨不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只为了凸显圣洁二字。
依姜音来看,这二人,一黑一白,倒是相配得很。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沐飞尘在云霄身后追寻这寻多年,终是没有抱得美人归。
姜音慢悠悠地出了浴桶,顺手拿过一旁的黑袍穿上,衣袍有些宽大,更是拖地许多,姜音不得不提着衣裙走到沐飞尘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声音虽柔,语气却十分坚定:“你忘了?我如今用的可是我阿兄的身子,她可不似我那般孱弱。”。
要说她曾经那见风就要倒的模样,不过是因为失血过多罢了。
沐飞尘回过头,看着方沐浴完娇艳欲滴的姑娘...男子?心情复杂。
但姜音却点了脚尖,朝沐飞尘靠去。
男人背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开始有些不太顺畅,再然后更不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可那调皮的女子却只是笑弯了嘴角,轻轻的一抬手,便将他的发簪拔下,随后随意地将自己尚在滴水的发挽起,望着他那红透了的耳根调侃道:“十八岁的沐小将军竟是如此落魄么?这诺大的屋内竟只有这一根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