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见惯、也听惯了将死之人的哀嚎,众人皆冷静值守,不予理会。
“大人,何必跟他多言,属下已派人去搜,势必翻他个底朝天。”从旁走出一个靛青飞鱼服的青年,高高瘦瘦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话,说话间露出白森森的牙床:“这鳖崽子油嘴滑舌满嘴谎话,言语间推三阻四拒不认罪,如此冥顽不灵,杖毙了罢。”
这高瘦锦衣卫平板眉眼间,寻来全是肆意不羁,张狂极了。
靴尖还沾染着瘦猴男人身上血迹,刀刃上也是血迹斑斑,俨然变态刽子手的模样。
他口中的“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魏峥,薄情冷厉,不讲人情,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人活着走出诏狱,向来凶名在外,是那提起便让人抖上三抖的存在。
魏峥闻言只是淡淡瞥下一眼,黑沉沉的双眸压下,平直的眉峰越发锐利,单薄的唇角轻掀。
语气平淡却带着锋芒:“陆压!”
陆压靛青飞鱼服也像失去色彩,登时安分守己,像是被训斥的狼崽子。
不敢随便再提杖毙人一事。
“大人,搜到了。”陆压抖抖靛青袍角,嘴角下弯出一个丧气讨好的弧度。
——灰扑扑的油纸包着四四方方书册般的物件,藏于灶台角落。
被清剿搜出的锦衣卫交到魏峥手中。
“大人,”陆压伸长脖子,觑着魏峥越拉越臭的脸,忍不住老虎头上拔毛:“究竟是什么颜如玉,您看了痴进去?”
魏峥抬眼,眼底缭寒,凝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一席飞鱼服倾泻而下,像沉淀了年久的血迹。
陆压还欲再调侃,却见魏峥陡然冷凝的脸色,透出大事不妙的征兆。
他果断转身,正欲溜走。
“陆鸠生!”魏峥含怒的冰凉嗓音响在耳边,凉意刺得陆压一个激灵。
真是无事“陆压”,有事“陆鸠生”。
“在的!在的!”料是陆压再轻佻恣意,也不敢这时触魏峥霉头。
暗纹锦衣的提花衣角纹丝不动,伴随一阵细微纸张翻动声,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厉声道:“酉时一刻,朱雀街,平昌坊。”
“朱雀街?平昌坊可是燕王私产,这位燕王边界感极强,可不是什么和善的存在,不仅手腕强硬脾性古怪,而且素来不诸位凡人往来交好。”
这位特立独行的王爷,一向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与锦衣卫井水不犯河水。
可……
“大人,被燕王察觉到锦衣卫现身他的地盘,恐怕不好收场。”
何止不好收场,太岁头上不好动土,他们这小听命行事的小喽啰,不死也得脱层皮。
魏峥闻言却冷笑一声:“今日行动,若是蠢到被人发觉,不用燕王提人,殿一司所有人便自请下调陇右发光发热吧!”
陆压默然,心骂一句扒皮老六!
“锦衣卫殿一司领命。”
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默默伫立,面上无悲无喜,眉间带着舒展也不曾消去的浅浅褶皱,淡淡忧郁愁苦之下,是更浓重的冷郁肃杀。
朱雀街,平昌坊内。鸢亭见及此景,淡淡瞥了年轻卓然的指挥官,气势犀利长贯如虹,穿的是锦衣卫不同品秩的飞鱼服。
锦衣卫?
她蹙眉敛目陷入深思,一个小毛贼而已,竟然招来了锦衣卫?难道锦衣卫发现了端倪?
直到听到了熟悉的敲门声,鸢亭才回过神。
打开门,正是小子阿肆。
端着半盆清水,阿肆瞧见鸢亭,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个灿烂的笑,带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脆生生道:“鸢亭姐姐,睡得可好?”
鸢亭也露出个颇为轻松的笑。
接过水盆,掬了一捧水净面,说道:“阿肆,多谢你,我睡得好,你娘怎样?病可好了?”
“多谢鸢亭姐姐,我娘好全了,今日已经上工去了。”难怪今日心情如此好。
鸢亭应声,拿过布巾擦拭水痕。
“哐!咚!”
楼下忽然响起拍门声,响声剧烈,激的死气沉沉的赌坊内里一震,楼上楼下众人纷纷探出头打探情况。
鸢亭擦脸的手一顿,将布巾放下,心中疑惑,虽然白日里赌坊开门做生意,但白日农忙活计也多,少有人拣在宵禁前光顾赌坊。
大昭《宫卫律》规定:凡晚京兆尹府漏刻“昼刻”尽,一更三点擂鼓六百下做“闭门鼓”;每早五更三点后,擂鼓四百下做“开门鼓”。凡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于街道上肆意行走者,犯“夜禁”罪名,轻则怠二十,重则射杀。
当然,丧葬生死,官府事宜,以及朱雀玄武二街是个例外。不设宵禁之所,有东西二市,平昌坊永乐坊诸多闲杂场所,烛火通明昼夜不歇,生意兴旺人声常鼎沸。
因而,京都内外嗜赌者莫不汇聚于此,通宵达旦嬉笑玩闹,不眠不休,闹得乌烟瘴气。
一般赌坊以宵禁擂鼓声为号,由迎客小子开门迎客。
敲门声,不!与其说敲门,不如“拍门”更恰当,还在继续,声响急促剧烈,大有不开门便不停歇的架势。
阿肆轻轻问了句鸢亭。
距宵禁更近了,只余一炷香,鸢亭微微颔首,阿肆立马扬起客气完美的笑脸,同另一个迎客童女去开门。
循惯例,开门见客,迎客童子童女齐道:
“开门大吉!”
“开门大吉!”
这时只需客人回一句“财源滚滚!”,便可正式开门。
谁知门口来客一声不吭,抬脚便往里闯。
阿肆定然是不肯让进,拦在高出他半头的彪莽大汉身前,收敛了笑意:“客人,不能直接进!”呦,这是哪里来的新客?来砸鸢亭姐姐的场子?阿肆心中不屑,挡在一行人身前,如何都不肯让开。
“赌坊规矩,您需回小人一句‘财源滚滚’。”阿肆扯了扯嘴角:“四个字而已,你好我好大家好,客人不说,可是要来砸场子?”
正僵持住,大汉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狂放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锦衣华服,阿肆眼尖,瞧见来人身上穿的正是上好的南陵绸缎,律法规定商人所用的最好衣料。
阿肆二张摸不着头脑,面前这锦鸡孔雀样儿的是谁?
来人开怀大笑,挤开彪莽大汉,贱兮兮凑到阿肆面前,上下一打量。顿时高高仰着下颌,语带轻蔑道:“几日不见,鸢亭的眼光怎得下降至此?选了个豆芽菜,可真是矬子里拔矮子。”
得了个白眼的阿肆:?后知后觉龇牙,他要在鸢亭姐姐面前告状!
正要招呼伙计给人轰出去,鸢亭到了。
她一见到双方对峙的局面,一瞧来人洋洋得意的开屏孔雀模样,心里明白了大半。
“齐公子。”鸢亭动了动唇,沉眸看向见了鸢亭立马眉开眼笑的某人。齐文书,名副其实的草包一个,肚子里没一点墨水,整日里吃喝闲逛,半点正事不干。可奈何齐文书有个好爹,京都最大的钱庄是他父亲产业。
京都多少大小官员,也赶不上齐父的手腕和人脉。
鸢亭一声“公子”叫到了齐文书心坎,齐文书登时乐开了花,乐陶陶挥挥手,门外走进了四个魁梧汉子。
双双提着半丈长的红漆木箱,箱笼上一个大大的囍,鸢亭笑容渐渐消失。
齐文书兴冲冲扎到鸢亭面前,献宝似的,指着箱笼,黏黏糊糊道:“亭亭,里面放的都是宝贝,我专门去库房里挑的。”他骄傲道:“老头子最喜欢的我都拿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鸢亭眼神复杂。
缘由还得追溯到七天前,齐文书虽是个纨绔子弟,不事生产,但品行倒是无可挑剔,向来不沾风月。可怎得一见鸢亭,魂都丢了。叫嚷着非要娶鸢亭不可。
也不用他核桃大的脑仁想想,谁家好人平白无故娶个贱籍女子?
鸢亭头疼极了,被缠的烦了,胡乱找个养病的理由把人打发走了。
谁知道今日就给她捅出个篓子?
……造孽!
她心累地叹口气,散漫问道:“齐文书,你做什么?”齐文书的父兄也瞎了眼了?
齐文书眼睛亮晶晶,一脸雀跃:“娶你!你收下了聘礼,我明天!不,回去就下定,三天后是个良辰,到时候我们就成婚!”
“亭亭!”
看鸢亭不答,齐文书皱起眉,高兴劲儿下去了点。
眼巴巴盯着鸢亭,磕磕巴巴道:“亭亭,我是真喜欢你。我爹都同意了,只要你点头。”
只要她点头,不管是贱籍还是良籍,他齐文书都娶得,三媒六聘一样不少。他喜欢鸢亭,一眼就相中她!那么多女子,只有她是特殊的。
鸢亭被齐文书直白赤诚的态度弄得一愣,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冷彻骨髓后又拥热碳入怀。
一个激灵!
如此炽烈坦诚的爱意。
鸢亭眼眶一热,眼前渐渐蒙上一层细纱。
她隔着朦胧水色,深深看了一眼恍然间,踏月而来的故人。
故人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亭亭?”齐文书轻声道,鸢亭似哭非哭,悲怆的模样让他有些慌乱。
鸢亭狠狠闭了眼。
再睁眼,眼底一片冷清,清凌凌的目光镀上一层霜,看人时漂亮又疏离。齐文书一撇嘴,嘟囔一句又变回去了。
是那个游刃有余,长袖善舞的女搏头了。
鸢亭轻声道:“齐文书,我不喜欢你,你回去吧!”她深陷泥潭,心尖那点血已经熬干了,配不上齐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