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来信

    宣统二年,平远城中已有了些许凉意,城东的郑家烧饼铺中却依然热闹非凡。

    “掌柜的,来张糖饼!”

    云音用脚勾开板凳,撩起外袍,叉开腿,大剌剌地在烧饼铺靠街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盯着街对面的驿站递铺,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拍在了遍布沟壑和划痕的老旧木桌上。

    “好嘞,小娘子!新出炉的糖饼一张!”

    掌柜从冒着热气的烧饼炉子后探出脑袋,大声地吆喝道。

    很快,一个精瘦的小厮便端着香喷喷的糖饼麻利地穿过喧闹的食客们,用糖饼换走了云音桌上的铜板。

    “嘶……”

    云音被糖饼烫得缩回了着急的手,将视线从递铺的方向收了回来。

    她气呼呼地瞪着面前无辜的糖饼,小声嘟囔。

    “真是烫死了!”

    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云音娇嗔似的自言自语。

    云音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短衣的壮汉骑着匹大黑马慢悠悠地晃进了递铺。

    她噌地一下跳起来,抓起还在冒着热气的糖饼就追了进去,只留下一张在原地打转的板凳。

    “还看呐?人早都跑远了!赶紧干活吧。去,把那个碟子收回来。”

    “嗯。”

    小厮闷闷地应了一声,可还是不舍地盯着云音消失的方向。

    掌柜的无奈地摇头:“有这么漂亮吗?每次那个小娘子来吃饼都这样做贼似的偷看。”

    一旁好事的穷书生忍不住搭话:“是挺漂亮,就是可惜了,一看就是女真人,连官话都说不好!”

    “女真人怎么了?她还会读书写字呢!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嘿你个臭小子!怎么和客官说话呢?这位爷,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递铺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同样也是闹哄哄的。云音挤过人群,追上了拿着包裹的短衣壮汉。

    “周大哥,周大哥!”

    “嗯?”埋头走路的男人转过身来,“苏三娘,是你?”

    “是我,周大哥,请问今日有没有我阿姊的回信?”

    “又来等信?今日好像是有几封,待我给你找找。”

    “好!多谢周大哥!”

    云音点点头,跟着周大哥走到案边。

    她迫不及待地啃起手里的糖饼,同时抻长脖子看着周大哥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找包裹。

    驿站的大黄狗蹲在一旁,卖力地摇尾乞食。它可怜巴巴地盯着云音手里的糖饼,口水流了一地。云音被看得不好意思,便撕了一角丢给它。

    “这可是郑家烧饼铺的糖饼,你省着点吃!”

    没一会儿,周大哥从一匹绢布中抽出几封信,然后放在桌上摊开来。

    “看看有没有你的,就是小心你的手,别弄脏了别人的信。”

    “好的,好的!”

    云音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余的饼全部塞进了嘴里,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帕,把两只油乎乎的手仔细擦了个干净。

    她拿起桌上的信件,一封一封翻看。每翻过一封,她的心就提起三分,生怕这一次也没有阿姊给她捎的信。

    终于,她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这个!这个是我的!”

    云音两眼冒光,就像那如愿尝到糖饼的小狗。

    “行,拿走吧。这里没有其他的东西是给你的了。”

    “好的,多谢啊,周大哥!”

    云音向周大哥款款行了个礼,捧着信退到无人的角落。

    《与苏云音书》,尺素上隽秀的一行小字,是阿姊的笔迹。云音留恋地一个字一个字摩挲过去,幻想上面还留有阿姊的体温。

    每次读信,云音都会在脑海里勾勒阿姊写信时的情形,这是能让她感受到亲人温情的唯一途径。

    这一次,阿姊写信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云音满怀着好奇,虔诚地用阿玛留给她的小匕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塔娜,展信安。久别经年,族中翁孺郎娘以次安佳?向寒,勿忘添衣。东都一切安好,无须挂念。苏云芝上。”

    云音愣愣地盯着这信纸上寥寥无几的只言片语看了半晌,像是要把这薄薄的一张纸看出洞来。她不信邪地又将信上的话前前后后翻来覆去地读了十来遍,却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封处处透着古怪的家书根本不似阿姊往日的风格。

    两年前,女真族战败,完颜部归降,阿姊因此被迫流落洛阳。这么长时间以来,云音已经和阿姊互通来信二十次有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信分明有问题。

    什么“族中郎娘”,什么“无须挂念”?阿姊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往日里阿姊关心的都是自己和白马小珍珠,说的都是“巢居他土,晓夜思乡”。

    这信怎么这么像绝笔之书?

    不对劲,阿姊定是出事了!

    云音拿信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疯狂颤抖,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嘶鸣,刚刚硬塞进嘴里的糖饼开始在胃里翻腾。

    她脑子一片混乱,开始难受地干呕。

    周大哥发现了云音的不对劲,走上前来想要查看一二。

    “苏三娘,你怎么了,没事吧?”

    云音收起信,挣开周大哥的手,踉跄着走下楼梯。

    “我没事!”

    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她强撑着走出递铺,觉得自己像一具刚从河里被捞上来的尸体,浑身脱力发冷。

    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木讷地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发出受伤小兽般的悲鸣。

    “阿玛,额娘,我该怎么办……”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鼓点般愈演愈烈的雨声。

    街对面的烧饼铺开始紧锣密鼓地收起露天的桌凳,掌柜的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外面的客人进里屋避雨,小厮则拿着把油纸伞在铺头一边张望一边犹豫。

    云音又塞了塞怀里的信纸,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然后弯着腰冲入雨幕中,向出城的方向跑去。

    一双牛皮小胡靴踩起一路绽放的水花,云音像只湿透的小狗,一头钻进了帐篷里。

    “三娘,你回来了!诶呀,怎么身上都淋湿了?外面下这么大雨,为何不买支伞?”

    海兰珠马上放下了手里绣到一半的女红,急忙站起身翻找干爽的帕子和衣物。

    云音没有回答,只是闷着头开始收拾她的行囊,把好端端的帐篷翻得一团糟。

    海兰珠吓坏了。

    “三娘!你这是干什么?今天还是没有收到云芝的回信吗?”

    “收到了……我收到了……”

    海兰珠看出了云音情绪不对,上前拉住了她。她温柔地搂住云音,再用帕子小心地擦拭她漂亮的鬈发。

    “信上写了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

    “我要去洛阳。”

    “什么?云芝让你去洛阳?”

    “不是的,是阿姊出事了,所以我必须去洛阳找她。”

    云音说出自己的打算,然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靠在海兰珠的怀里,开始掩面痛哭。

    “三娘,冷静一点,告诉我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在海兰珠的安慰下,云音收拾好心情。两人围坐在她珍藏的信匣边,一边喝着新鲜的热牛乳,一边仔细地研究起苏云芝过往的信件。

    海兰珠得出结论:“确实不对劲。”

    “我都说了。”

    “可是,你真的决定好了,就为了这封信只身前往洛阳吗?”

    云音苦涩地笑了笑。

    “海兰珠,这不是一封信,是我阿姊的安危。你知道的,我只有阿姊一个亲人了。我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东西了。”

    “可是,汉人都讨厌我们,尤其是洛阳城的人,他们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还是完颜氏的公主……”

    云音冷漠地打断了海兰珠:“海兰珠,你忘记了吗?完颜氏,早就已经归降了,哪里来的什么公主?”

    “但事实是不会骗人的,汉人就是汉人,女真人就是女真人。就算你不是公主了,也不能一下子就变成汉人啊。你的口音、你的头发、你的样貌都和他们不一样,到洛阳去如果被欺负了怎么办?”

    “简单。”

    云音平静地掏出匕首,直直地往自己的嗓子捅去,神色平常得就像是要削一只镇府浊梨。

    海兰珠惊叫着朝她扑来,堪堪将匕首的方向打歪了几分,只在云音的下颌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

    海兰珠愤怒地大吼,她夺过云音手里的匕首,重重地把它摔在地上。

    “说不出话,汉人就听不出我的口音了。”

    “苏云音!大汗留给你的匕首,不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你是不是疯了?”

    晶莹的鲜血从云音的下巴一颗一颗滚落,滴在她的袖子上,就像绽放的梅花。她没有感觉到疼,也没有感到后怕,只觉得无比畅快。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放下一切,那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到洛阳去,去找到阿姊,救出阿姊。这个念头就像咒语一般,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脑海。

    “走!我带你去找药婆婆!让她治治你的下巴,还有使不完的疯劲,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海兰珠还在气头上,她粗鲁地把云音从地上拽起来,丢给她一把油纸伞,然后带着她走出了帐篷。

    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密集的雨滴砸在云音的青灰小伞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海兰珠紧紧地攥着云音的手,像是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会逃走。云音无所谓地任由她拉着,只是冰凉的雨水不断滴落在她裸露在小伞外的手腕上,又痒又扎。

    “不过是划到了下巴,就当被狸奴挠了一下,需要这样大动干戈地去找药婆婆吗?”

    海兰珠拽了拽云音的手,将她拉近了些。云音的小伞跟着磕上了海兰珠的伞,溅起一帘水花。

    “你那犟脾气我还不知道?向来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头不回!我今天是拦住了一次,那下次我要是拦不住怎么办?你若出了事,我该如何向你天上的阿玛额娘还有洛阳的阿姊交代?”

    “那还不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嘛。”

    “我看你就是虎得无法无天了。”

    云音嘿嘿干笑两声,岔开话题。

    “所以说,是真的有药婆婆这个人?我还以为只是大家以讹传讹的传说呢。”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