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们

    五姨这一生,从小就苦,连胡晴每每提起来,都会抹眼泪的程度。

    连着为五姨夫生了四个女儿,在肚子里打了三个女儿后,五姨终于生了一个儿子。

    至于打掉的三个孩子,还是胡晴花了钱给她去看的。

    “他孤寡一生,自然是想要儿子的,等这个儿子生下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这是胡晴说的话。

    庄梦已经知道提前看胎儿性别是违法的事情,却被胡晴按住,“你五姨这辈子不容易,违法什么违法,谁家不想要儿子!”

    无可奈何,很多事情她根本无话可说。

    五姨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要来了,不说多好,最起码她是能生出儿子的,没人再敢说她是生不出儿子的母鸡。还有就是,五姨夫也不会那么去揍她了,毕竟她终于生了个儿子。

    但终于,好日子也是个梦。

    庄梦半夜被胡晴叫醒,还在迷糊着,胡晴已经揪了她一把,气急败坏:“快起了,收拾两件你的衣服,和我去接你五姨!”

    “五姨怎么了?”

    胡晴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又严厉,“还能怎么了,那个畜生要把她打死了!你把你小的衣服收两件去给云飞凤飞穿,今晚五姨到我们家来。”

    连庄顺也被喊起来,庄军不在家,庄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又生得高大,自然是要带上他一起的。

    其实喊不喊庄军也无所谓,他向来不管这些事情,若是在现场,庄梦都能想象得到他阴阳怪气的模样。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三人赶往五姨家。

    五姨夫终于得了个儿子,自然欢欣雀跃了一段日子,刚好那时他手气极好,与人私底下赌博赢了不少钱。

    他开着别人输给他的宝马车,拖着三百斤的土猪肉,买了无数的八宝粥纯牛奶旺旺雪饼和罐头,放着鞭炮拖到外婆家。

    随着那辆宝马车一起的,后面一个大大的货车,上面是五姨夫买的洗衣机,电视机,电风扇,沙发茶几和床。

    都是崭新的,还系着大红花。

    合村都听到这长达半个小时的鞭炮和烟花声,纷纷出门来看。外婆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自己的五女婿好,知恩图报。

    五姨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草,这些年身材已经走形,脸蛋却依旧好看,珠圆玉润的模样。抱着一身红衣喜庆的小儿子,两只手腕上戴着大金镯子,宝石戒指,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金链子,耳垂被大金花的耳环坠得变了形,笑吟吟跟在五姨夫的身后。

    那是五姨夫极鼎盛的时期。

    外婆开口给他借钱,想在农村修一栋水泥房子,他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从随身背着的皮包里,掏了十万块放在火炉子上,说:“不够就再找我要。”

    十万块,在那时的农村,可以修一栋大别墅。

    胡晴做生意周转不开,朝着五姨夫开口,他也很明白事理的掏出几万块,不拘什么时候还。

    连当时过得极好的四姨和四姨夫都搭伙和五姨夫做生意,五姨夫出钱,他们出力。

    胡晴自然是嫉妒的,不然这样的细枝末节,每每说起她都记忆犹新。庄梦听了一遍又一遍,都能倒背如流。

    接下来就是要骂一骂庄军的窝囊,骂一骂她和庄顺的不争气。

    庄梦就曾经见过,五姨夫带着人来她家打麻将,为此胡晴还特意买了一个麻将桌,将桌子安在他们的房间里。

    那是庄梦第一次见那么多钱。钱堆在一旁的塑料凳上,散乱成一团团,地上也全是钱,百元大钞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屋子里烟雾缭绕,坐着的四人一声不吭,满头的汗。

    胡晴远远站在五姨夫身后,目光紧盯着他面前桌子上的牌,同行站着的三人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五姨夫赢了一把。她看着对方一剁剁的钱推到五姨夫面前,五姨夫笑着从里面抽出一沓,毫不在意甩给庄梦,让她去买烟。

    她悄悄问过胡晴,那里有多少,胡晴一脸骄傲,就他们打的一场麻将,怕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

    是啊,随意抽出的一沓钱,就已经是庄梦一学期的学费。剩下的他根本不要,让庄梦拿去买吃的。

    没多久,五姨夫用赢的钱,听了胡晴的建议,买了房子,终于安了家。

    那是一栋七层高的楼房,占地极广,胡晴的意思是,那栋房子刚好在政府要拆迁的范围内,地段是极好的。搬家酒那天,庄梦还被迫请了假回来吃了酒席。

    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如此鼎盛。

    他说,这个儿子极旺他,于是花了重金找了个算命先生,取名“旺星”。

    大女儿凤飞,二女儿云飞,三女儿燕飞,四女儿白飞,儿子旺星。

    庄梦见到五姨的时候,她正躲在三楼的房间里,和女儿们一起,关紧房门。

    五姨夫已经喝到不省人事,在外间的沙发上睡着,屋子里全是酒瓶,臭味熏天。

    寒冷的冬夜,五姨瑟瑟打开门,头上流着血,脸已经肿得庄梦认不出,青紫一片接着一片,手臂上血肉模糊还流着血,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内衣和内裤,抱着自己的身子不敢哭出声来。

    几个女儿躲在床底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胡晴的泪马上就下来,轻手轻脚进了房间。房间更是乱成一团,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炮火。衣柜里的衣服不是撕得稀巴烂就是已经烧得不能再穿,地板和屋顶被熏黑,床上老大一个焦黑的洞。

    五姨安安静静穿着胡晴带来的衣服,庄梦把几个吓坏的孩子轻声哄出来,见她们也都光着身子,这才把自己的衣服给她们套上。

    庄顺一直站在门外,谨防五姨夫突然发难。

    穿好衣服,五姨从衣柜最深处把睡熟的旺星抱出来,几人这才悄悄下楼。

    庄梦看着身后依偎着睡着的四姐妹,手还在不自觉发着抖,一件件庄军打胡晴的那些瞬间冒出来,压抑不住,控制不住。脑袋里庄军的咒骂和暴行,一字一句,不断回响。

    回到家庄梦想问为什么,胡晴却肿着一双眼让她带着四姐妹赶紧睡。

    断断续续的对话从门缝里漏出来,庄梦也听了个大概。

    五姨夫自暴富后为人嚣张,以前居无定所倒是没人找得到他,现在他买了房子,那些输了钱甚至倾家荡产的人自然心有怨恨,打听着他的住处,来报复。

    但他不常在家,五姨带着五个孩子,常常担惊受怕,在家也不敢开灯。

    窗户被砸烂一次又一次,门口泼油漆或是写着诅咒的话语,大门一晚一晚被破,整夜整夜,五姨根本睡不着。

    而他每次回来,根本不听五姨说的话,不是烂醉就是收拾几件衣服就出去躲着。

    不知是怎么回事,五姨夫被人下药,那种一吃就会上瘾的药。

    再后来,他神情恍惚,回到家就开始打人,或者脱了衣服做事。

    而这次,就是因为五姨不想他再出去买药,只说了一句,便招一顿毒打。

    最后的最后,五姨小声说:“姐,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放不下我这四个女儿,她们该怎么办?她们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

    五姨还是跑了。丢掉了她的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去了哪里,庄梦不知道,胡晴不会说。

    她知道的是,胡晴一直在私底下接济几个孩子。给她们买衣服买书包,买吃的。

    “为什么不离婚呢?”

    “没有结婚证,法院不判离,只说分开。”

    “那她几个孩子怎么办?”

    “都是命,摊上这样的爹有什么办法。”

    五姨夫还是垮了,房子卖了,车也输了。庄梦最后一次他的时候,他正悄悄给胡晴借钱,胡晴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万块递给他,说没办法,你自己保重。

    五姨夫看到她,快速把钱放进里衣里,随口喊了一声庄梦,便走了。

    “他怎么了?”

    “偷东西,被主人家逮到,废了一条腿。”

    庄梦叹了口气,“他找你借钱?”

    “我家困难的时候,他也帮过我们。就当是还他了。”

    “那他几个孩子呢?”

    “我让你小舅接到老家读书,外婆在带着。你一天打听这些做什么,好好读你的书,这些事情不要你管。”

    胡晴絮絮叨叨,不知在感叹还是在惋惜,五姨夫为了偷一条烟,废了腿。而那条烟,他给了胡晴。

    一包100块的烟,庄梦悄悄偷过一包。

    五姨的消息,胡晴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庄梦说上两句——

    她给胡晴借了钱,去技校学了手艺,美甲美发还考了证书,带着自己的小箱子□□。

    租了个小房子和别人一起住,买了美容床,买了美容架。

    她终于存到一点小钱,拖小舅带回老家,照顾她的几个孩子。她说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几个女儿。

    她投资失败,合伙人卷着钱和东西跑了,五姨又来找胡晴借钱。

    她谈恋爱了,但对方不能接受她有五个孩子。

    她又谈恋爱了,但外婆不同意,哭着说要她回去,这几个孩子不能没有爹妈,不能被人戳脊梁骨,她带不起。

    ……

    庄梦依旧没见过她,所有的消息都是胡晴说的。再次遇见,是在五姨的婚礼。

    时隔十年,她嫁人了。

    胡晴说:“你五姨终于苦尽甘来,幸好当初没有结扎,以后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他不是已经有个儿子了吗?”

    “那是和前妻的儿子,离婚了儿子也跟了前妻,哪个男人不想有一个自己真正的儿子。你不懂。”

    对方是个厨师,年纪大些但似乎没什么所谓,求婚领证办酒席,一样不落。他的孩子也上了大学,对于她这位“小妈”,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五姨见到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你都这么大了。”

    五姨老了些,但依旧美貌,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自是风韵犹存,一袭白色的婚纱趁得她洁白无瑕。

    “祝五姨和五姨夫百年好合,恩爱甜蜜。”庄梦递上包好的红包。

    五姨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和比她矮些的新姨夫去敬酒。

    云飞的消息也很散乱,听说她上了初中,为了20块钱和许多男孩子去开房,还是没有继续读下去,找了个男朋友,和男朋友一起去沿海打工。

    凤飞只上了小学,和同村的一个男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便搬到了男方家里。

    燕飞和她妈妈一起,学了手艺,拎上箱子到处接生意,美发美甲美睫化妆,也慢慢有了属于自己的老顾客。

    白飞在十岁那年,说是误吃了家里的老鼠药,埋在了外婆家新修的房子后面。

    旺星,她再也没有见过,印象中他还在襁褓里睡的香甜,额头和眉眼像极了五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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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舅,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都是你们欠我的。

    是的,所有人都欠他的。

    中学的时候,小舅被同学打断了腿,断了肋骨。

    这事闹得极大,外婆不依不饶。带着受伤的小舅,不是去学校闹,就是去政府闹,要么去同学家里闹,连带着胡晴每天都奔走在老家,就为了给小舅讨回公道。

    请了电视台,上了电视和报纸,聘律师打了官司,一套流程下来,小舅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成了一个跛子。

    因为外婆说,要是治好了,对方不承认怎么办,既然要打官司,肯定身上要留下证据的。

    这个证据跟随了小舅一生。

    小舅在学校算是新闻人物了,没人敢惹敢说话,都怕外婆会跑到学校去大骂祖宗十八代。小舅被孤立了一年,冷淡着回家说再也不上学。

    没有文化没有手艺,刚好那时五姨夫极为有钱,便被五姨夫叫到身边,美名其曰:保镖。

    小舅算得上是‘护卫领头’,五姨夫每月给他一万块的工资,不加平时那些酒水香烟。

    小舅很‘争气’,尽职尽责,保护着五姨夫的安全。好几次动手,浑身是血也冲在最前面,很得五姨夫的器重。

    名声大噪,在当地混混圈里,小舅也算是叫得上名号的。

    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朋友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五姨夫倒了,小舅也倒了。

    胡晴托关系给他找了工作,没做两天他跑了,说又累工资又低,一个月两千块怎么活,连酒都喝不了。

    他说自己找工作,没文化怎么了,许多大老板也不见得有多少文化,有能力才是最主要的。于是背上几件衣服,去了外地。

    没过多久回来,入了传销差点死在里面。

    外婆哭得撕心裂肺,都怪着几个女儿没有本事,连弟弟也扶持不了。

    小舅还是做回了老本行,和五姨夫学着些偷鸡摸狗骗人的本事,也算过得勉勉强强。

    后来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好做了,抓的严罚的很,便跟着是大老板的四姨夫去跑生意。又说是他常喝酒闹事,挑衅是非,还私拿公司的钱款,和四姨夫闹得很不愉快。

    外婆最操心的还是小舅的婚事,毕竟老来得子,他们已经老了,而小舅依旧在外面浪荡。

    “没有工作,游手好闲,谁家好女儿愿意嫁!”这是胡晴说的。

    但胡晴依旧替小舅张罗着,相亲的女孩一个又一个的走,小舅的身边还是没有人。

    “成家立业,男人就是要先成家!”这是庄军说的。

    其实小舅很会哄女孩子开心,花钱也很大方,但他就是玩玩而已,根本不想结婚。这是庄顺说的。

    小舅身边的女孩子,年龄都不会超过十八岁。庄顺说,年纪大的他骗不到,人家不是傻子,也就小姑娘吃他这一套。

    不是没有女孩子怀孕要求结婚的,但他什么都拿不出来,不是跑了,就是拿钱让人家把孩子打掉,说是来日方长年纪还小。

    外婆依旧催婚,小舅就喊:“没房没车没钱,我拿什么结婚?都怪你们没本事,否则我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是个孤寡!都怪你们当初非要讨什么公道,得多少钱嘛,却让我一辈子都做了瘸子!还有这手,我就是个残废!残废!你们满意了高兴了!”

    于是外婆一次又一次找几个女儿,要求她们凑钱出来,给小舅买房买车给彩礼。

    哪里这么容易。女儿们自己成了家,都有了孩子,上学就是一笔大开销,平时人情往来,家里茶米油盐,什么不是钱。自身已经过得勉强,哪里还能再凑出这么大笔钱来替小舅操办婚事。

    这事吵了一年又一年,小舅的婚事拖了一年又一年。

    36岁这年,小舅这才成家。

    拿着外婆去世办丧礼收到的人亲钱,在镇里买了间小小的二手房子,几位姐姐东拼西凑了几万块做彩礼,也算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女方怀着男孩嫁进来,年纪不过十九。

    外婆在地下,估计也会笑开花。

    她的心愿,总算是了了。即使她再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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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姨是几个姐妹中,日子最好过的。

    胡晴总是挂在嘴边。家里姐妹,谁都在羡慕四姨过的好日子。

    赵星灵说,爸爸有多爱妈妈呢,给妈妈买几万的皮草,买几千的发卡,买一堆的名牌包包,妈妈的要求没有不应的。在爸爸面前,妈妈的错就是我们的错。

    四姨夫自发家之后,四姨没有收拾过屋子,乱了就请家政;没有梳过头发,在楼底下的美发店里办了VIP,店员每天上楼替她梳头;饿了楼底下她最爱的饭馆,变着花样给她做菜端上饭桌。带孩子,也自然有四姨夫请的保姆。

    四姨就像那电视里的富家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日做什么呢。

    她开了一间麻将馆,坐镇打麻将。

    自然睡醒后,打扮光鲜去麻将馆。夜半三更,再悠悠然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一打就是一天一夜。

    输赢不重要,四姨从不在乎那点小钱,麻将才是她的兴趣爱好。

    四姨夫自然全力支持她的爱好,从不说一句,只负责掏钱。就算麻将馆生意不好,倒闭了一回又一回,也无关紧要。

    然而,四姨和四姨夫还是离婚了。

    原因很简单,四姨给不了他家的温暖。

    这场离婚闹得很难看,因为四姨夫爱上的是,赵星灵的好闺蜜。而赵星灵,是他的女儿。

    彼时的赵星灵已经上了高中,从小便聪明的她一路跳级,十二岁已经在实验中学里,和一群比她大的孩子坐在一起。

    四姨对于她的学业,既重视又骄傲,但从来不管。毕竟麻将事业才是四姨为之奋斗的目标。

    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下,也不知是怎么发展的,赵星灵知道这事的时候,她的闺蜜已经怀上了她爸爸的孩子。

    而此时的四姨,即将临盆,花了钱去医院检查过了,是个男孩。

    赵星灵瞒着这事,心力交瘁,却不想还是没瞒住,四姨刚生下孩子,四姨夫就提出了离婚。

    “我回到家永远是冷冰冰的,乱成一锅不收拾,累得发慌没有一口热饭没有一口热水,大冷的天还要去接你。这些年,你给过我一次好脸色吗?不就是嫌我丑带出去给你丢面子?连睡觉都不会和我一张床,嫌我臭嫌我打呼,我真的没有体会到一次家的温暖。”

    看吧,就算不爱了,还是能装作恩爱的模样,一年又一年。

    四姨这些年一直过得心闲,忽然听到离婚这事,好久缓不过神。

    赵星灵找了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堵着她的闺蜜,声泪俱下,“为什么是你!”

    “你爸爸这样的好男人,不该被你妈这样的女人磋磨。”

    四姨的好日子,在那一带人人皆知。

    “你不是说你妈打你吗?你不是说你恨你妈的偏心吗?你不是说你恨不得杀了你妈吗?你不是说你没有自由吗?这些话都是你说给我听的,你忘了吗?星灵,将来我做了你小妈,咱们还是好朋友。你想要的一切,你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我会给你你最想要的生活和自由。”

    赵星灵呆呆望着她,直到她□□流出血来,抱着头跪在地上痛哭。

    四姨夫赶过来的时候,带了警察,甩了赵星灵一个响亮的耳光,便急匆匆抱着人赶去医院。

    赵星灵被扣在拘留所里,四姨夫失了孩子,四姨在家哄着刚出生的儿子,彻底没了主意。

    这样的事情,连胡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不是极力挽留或者做小伏低就能维持下去的关系。

    离婚协议很快拟好,不追究赵星灵聚众闹事害人流产,房子车子和三个女儿留给四姨,他每月则会给一笔不少的费用,用于几个女儿的成长直至她们20岁。至于儿子,他要带回新的家庭,由他抚养。

    “你看看这些年你做过一天母亲吗?三个女儿被你教成什么样子。我不会让我的儿子重蹈她们的老路。”

    后来四姨又开了几次麻将馆,但都经营不善被迫关闭。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去做投资,也都血本无归。

    在朋友的介绍下,四姨去了外地打工。三个女儿送到寄宿学校,假期时她也会回来看上一眼,平日里就让大女儿照顾着,总之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胡晴还是说漏了嘴,“你四姨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可能出去打工。谁知道是做什么工作,来钱那么快…”

    她呆呆看着胡晴,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对自己的亲妹妹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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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星灵从小就有一种不符年纪的聪明和稳重,八岁时庄梦逗她,“你长这么漂亮,学校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呀…”

    她挠了挠脑袋,一脸淡漠,“学习委员和班长就在谈恋爱,还在教室里接吻。真让人恶心。”

    “没有本事的男人,只会以吸取女人的注意力为尊,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其实都是窝囊废。”

    庄梦愣愣看着她,那句:“你还小别学那些孩子乱七八糟谈什么恋爱”哽在喉咙里。

    九岁时,因为数学错了一道题,被四姨拿着衣架揍时,她不闪不躲,握住四姨手里的衣架,大声质问:“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出门在外炫耀的资本?你是因为我粗心错题打我,还是因为我失去全校第一这个名头让你丢脸打我?胡苹,你根本不配做母亲!”

    十岁时,她已经学会反抗。四姨甩了她一个耳光,她也必须甩回去。就算被自家老爹拿着粗棍子打得头破血流,她依旧不急不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总会有老的那天,总会有打不动我的那天,我等着。”

    四姨每每提起,除了叹气就是心悸,“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就是来讨债的!”

    十二岁时,赵星灵一路跳级,已经升到了高一。

    赵星灵虽聪明,慢慢也跟不上学习的氛围,加上年纪小,学校里的人情世故有些迟钝,也就开始脱节,甚至被排挤。

    但她从来不说,冷淡着一张脸,只拼命学,效果都不如人意。

    胡晴似乎是松了口气,“什么天才,我们胡家就没出过什么天才基因。他赵家也就这样了。”

    庄梦也悄悄松了口气,她再也不用和赵星灵做对比。她对比的人实在太多了,能少一个算一个。

    老师曾提议让赵星灵回到初中,她的年纪本该在初中打好基础。但四姨吹了好多的牛出去,自然不允许她变成普通人的模样,于是更加严厉,非打即骂,请了无数的私教老师到家教授。

    有多狠呢,连胡晴都忍不住责骂四姨,那医院就像是她家开的,赵星灵三天两头就进去住着。

    和赵星灵比起来,赵星月就资质一般。算命先生说过,她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不仅旺自己,还旺家里人。自她出生,四姨夫越来越旺,自然是万千宠爱在一身。资质什么的就不重要,安安稳稳读着小学,就算考试只考了十几分,四姨也觉得这个女儿将来必有大财,现在还小,不用在意这些。

    赵星灵哭过,离家出走反抗过,甚至自杀过,她脑袋里那些以为能有用的法子,统统在一顿又一顿的棍棒下,慢慢熄灭。

    她得到了严厉又疼痛的母爱,而妹妹,则是温温柔柔捧上手心的呵护。

    她开始抽烟喝酒,结交外面的朋友,逃学打架,赌博浪荡,做着一切父母不让她做的事情。

    “她疯了!”四姨打电话过来痛哭。

    庄梦奉命开导赵星灵,她冷冷淡淡瞥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着递了杯奶茶在她的手里,乖乖坐在她的身边。

    “你这个年纪,做这些事情,还早了些。”庄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漫不经心说着:“何必呢,看不惯就不要看,不高兴就关着门,你总有飞出去的那天,为什么不能忍忍呢。你终会自由的,又何必做这些事情,自己也不喜欢,还惹得你妈生气。”

    “梦姐,我好羡慕你。”

    …

    庄梦不解地看着她。

    “从小我妈就在我耳边说,多学学你的样子,能吃苦又勤奋又听话懂事,从不让人担心。你是我们这群小辈的大姐,我想不止我一个人从小听着这些话长大。小时候,我确实很喜欢你,慢慢地,也就不喜欢了。我一直在和你比,想比你漂亮,比你懂事,比你学习好,比你听话乖巧,比你能吃苦…我怎么做都是比不过你的。但我又迫切地想,如果你是我的妈妈该多好,你那么好的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说我不知孝道无法无天的时候,只有你知道我心里的委屈。我如果有你这么温柔的母亲该有多好,或者,如果我是你的亲妹妹该有多好。”

    其实,也并不怎么好。

    “梦姐,我多想成为你的样子。如果你是我的话,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吧。”

    赵星灵果真安分了一段时日,四姨很高兴,私底下给了她一个红包。“星灵也就还听听你的话,我们的话她是一点不听了。你以后多帮我劝劝她。”

    庄梦犹豫着开口,“四姨,其实她很懂事的,毕竟是女孩子,也有自己的自尊心…”

    话还没说完,四姨已经没了笑脸,冷冷淡淡瞥着她的模样,和赵星灵如出一辙。

    “我们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没什么事。说白了,就是矫情。”

    庄梦就闭嘴了。

    而她终究没有成为四姨心目中的凤凰。

    失去最好的朋友,失去最爱的父亲,母亲远走他乡,身边人的指点,同龄人的排斥,家里的衰败,无一不是重击她的原由。赵星灵一下子跌到谷底,高考失利。她选择了复读,却一蹶不振,浑浑噩噩选了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学校和不喜欢的专业。

    “我还记得你八岁的时候,一张小脸全是严肃,和我说没有本事的男人,只会以吸取女人的注意力为尊,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其实都是窝囊废。你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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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美这个妹妹,很不一般。

    至少庄梦在知道她的事情之后,震惊了许久,印象中那个吸着鼻涕傻傻发笑的妹妹,和现在的模样联系不到一起。

    三婶终是给她报了职校,学了护理专业。因为两家学校离得近,入校第一天,还顺带着接了庄梦吃了饭一起去学校。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庄美一脸懵懂的模样,趁着三叔三婶在和宿舍阿姨说话的时候,认真叮嘱她:“在学校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让别人欺负了,要是受委屈了可以告诉我,或者你爸妈,不要惹事但也不能懦弱,不然他们只会欺负得更狠。还有最重要的是,可以交男朋友,但要做好措施,不到结婚的那步,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庄美笑呵呵看着她,翻起的嘴皮露出大大的牙龈,她问:“梦姐,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这么有经验。”

    庄梦噎了一瞬,还没看清她眼里闪过的嘲讽,便已经换上原来的样子,说:“那我找你借钱,你会借给我吗?”

    她原本以为这是玩笑话,直到庄美一次又一次发过来信息。

    “姐,在吗?我手机没话费了,能不能借我十块钱交个话费?等我爸给我钱了我就还你。”

    “姐,借我五十买件衣服嘛,学校太冷了。”

    “姐,学校说交资料费,我没钱。”

    “你知道的,给我钱呗。”

    庄梦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耐着性子回复她:你三天两头借钱,我记得你爸每个月给你一千块的生活费,还不够用?你也该学着管理自己的钱,是不是被人骗去用了?一些没必要的花费就省着些,你爸妈赚钱不容易。

    庄美不会回复,过两天又像没事人似的,继续要钱。

    庄梦前前后后借了几百块给她,一点还钱的影子都看不到,自然也不想再借。

    于是她莫名其妙被庄美骂了一顿,然后被拉黑。

    又被加回好友,依旧是在要钱。

    庄梦翻看了一圈她的空间,只觉得精彩纷呈。她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些,倒是让她震惊得好久都缓不过神。

    一条条咒骂的,诅咒的,发情的,还有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配上,她如坠冰窟。

    然后空间被锁,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再去翻没有一丝痕迹。

    家族群里有人阴阳怪气说了一通,庄梦这才从这一条条的对话里找线索。庄美不仅向她借钱,身边的长辈都借了个遍。长辈自然是有钱一些,几百上千都借给她,也不要她还,但次数多了借口多了过于频繁,也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而三婶在群里就一句话:随便她,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群里吵翻了天,但正主不发话,也就散了。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庄美回家生了孩子。

    这次的信息,打得庄梦一脸懵,打得她的父母措手不及。

    庄美深夜回到家,已经大着肚子,她爹妈还没来得及哭,她就已经在家临盆。

    消息瞬间飞满整个村子,连一向骄傲自负的爷爷都抬不起头,躲在家里不出门,只骂着庄美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生了个女儿,包着帕子捂着头,任爹妈怎么问,都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直到三叔给她跪下,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总得想想将来的路,她才慢吞吞吐出个名字。

    三叔不敢耽误,立马去学校找到男孩,男孩却一脸嫌弃,“她同时和好几个男的乱搞,我怎么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三叔气愤之下报了警,这一查确实查出她和四五个男孩子在同一时间在一起,最终做了亲子鉴定,确认孩子生父。

    男方家不想要,毕竟自家的孩子还在上学也是个孩子,于是两家私底下商量着赔了几万块,就当是庄美的青春损失费。

    三婶在家里眼睛都要哭瞎了,却还是为了她打算,找了同村一家善良老人没有孩子的人户,说是将孩子送给他们养,她就算想孩子了也能时常看到,这事按下过个几年风声过去,她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大闺女,将来也不愁嫁不出去。否则才十几岁就未婚先孕还生下孩子,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好说歹说,庄美总算是同意,说坐完月子就送走。却在坐完月子后反悔说,若是将她的女儿送走,就报警说自己的爹妈拐卖人口。

    不光如此,她还要求给她的女儿大办满月酒。

    “她疯了吗!”庄梦不敢置信。

    三叔三婶也疯了,确实也办了一场满月酒。

    胡晴嗤之以鼻,“你就不要去了,丢脸的事情让他家女儿做就好,免得别人说我们庄家的女儿都像她那样,没有廉耻。”

    庄顺悄悄告诉她:“别大惊小怪的,这场满月酒说不定是三叔三婶的意思。”

    啊?

    “三叔没本事,早些年借钱修的房子钱还没还完呢,后来又借高利贷买了货车说是拉煤,老家的煤矿早就大不如前,他自然也没什么生意。三叔这人情商不高,平时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路子,三婶为了生儿子不是辞掉工作了嘛,这些年就靠着老家那几亩地过日子呢。”

    “然后呢?”

    “然后?”庄顺声音冷淡,“庄家的基因就是个赌。三叔还好,平时赌着玩玩,三婶才叫厉害,一晚上输赢有几千块,还借了高利贷还钱。办这场满月酒,虽说难看,但好歹能收回来不少份子钱,够一段时间赌钱了。”

    她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在赌钱。

    庄军也赌钱的,只是胡晴闹得厉害,所以打得不大,加上生意忙,也就过年那几天过过瘾,但她是知道的,小时候为了庄军输钱这事,胡晴没少和他闹。后来闹得烦了,胡晴自己也开始打牌,反正有钱大家输。

    小叔也赌钱,赌到倾家荡产,小婶子哭喊着要回娘家,他跪地赌咒说再也不赌,洗心革面好好做人这才停下来。但没过多久又压不住心里的瘾虫,悄摸摸去赌,直到人家上门泼油漆也还不上。小婶也失望透顶,一次又一次的赌咒发誓她再也不信,两个孩子也不要了,直接去了外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看着吧,我估摸着,三婶要跑也说不定。”

    惊雷炸在耳边,庄梦从未想过平时看起来相敬如宾的三叔三婶还有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

    庄顺点了支烟,“欠的钱太多了还不上呗,三婶说要去外省打工赚钱,你知道的,像这样的,十有八九都不会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守着没出息的男人和下半辈子还不完的债?又不是傻子。听说三叔死活不同意,为了这事吵呢。”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很多…算了,你还在读书,少听些八卦。”

    这场满月酒胡晴去送了个礼钱就匆匆回来,连饭都没有吃一口。回来嘴巴不停地说,庄美要嫁人了!

    对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三十多岁,是三婶娘家人牵的线,说是在月子中就已经商定了结婚事宜,只等着她坐完月子,找个好日子尽快嫁过去。

    “她居然肯嫁?”庄军冷笑。

    “男方家穷,老爹死的早,老妈带着五个儿子长大。说是家中排行老三,平时做些泥水活路,实在是太穷了才没找到媳妇。这不她家不要彩礼,男方家也不嫌弃她生过孩子,不嫌弃她是个傻子,就凑到一起去了。你别看庄美平时痴痴呆呆的,聪明得很!酒席上第一次见面,就骗了人家几百块钱呢!”

    庄美办完月子酒就被三婶收拾着几件衣裳送到了男方家去,说是给他们小年轻培养一下感情,毕竟要结婚了,总不能盲婚哑嫁。

    没过两天,庄美怀孕了。

    怀孕后第二月,选了个好日子,风风光光办了场结婚宴,正式嫁做他人妇。

    短短三月,三叔家办了两场酒席。一场满月酒,一场结婚宴。

    生下来的女儿暂时养在三婶名下,由男方每月支付一定的抚养费,不过很快男方家就不再给钱,说是庄美怀孕花销增大,供不上。

    别人的女儿和自己的孩子,肯定要先顾自家的肚皮。

    再者也是听说,庄美怀着孕,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是伸手给男方要钱,今晚不是喝酒就是请朋友吃饭,不是去KTV通宵就是要出去耍两天,若是不给钱不答应,她就威胁说把孩子打掉,谁也讨不到好。

    庄梦私底下和庄顺说过,可怜的是那个女儿。

    生下来就已经不受人待见,她的爸爸不要她,妈妈不喜欢她。如今用庄美妹妹的名义上了户,将来她该叫庄美姐姐还是妈妈。庄美自己都顾不过来,更不可能把她接到身边去抚养;男方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她倾注父爱。

    “她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好可怜的。只能怪那孩子不会投胎,遇到这样的父母,还不如当初死在她妈肚子里,一了百了。”

    后来的后来,庄美生了孩子,又怀了孩子,不停歇地生了五个女儿,依旧没有如愿生上一个男孩。婆婆早就看她不顺眼,每日指着鼻子骂,实在气得狠了也会提着棍子打。

    庄美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从不反驳。被打也受着,总是笑呵呵的样子。听说她跑过几回,一开始跑回家,被三叔三婶送回去,后来跑出去,被逮回来后就用铁链锁在屋子里,常常嚷着要喝酒,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三婶终究是出去打工了,带着庄婷一起,多年之后,依旧没人知道她们的下落。

    ——————————————————————————————

    庄顺终究是没再继续上学。

    原本他出去过,还是回到家里。庄梦问他为什么,她记得他想去海边。

    “我在家,好歹能看着你和老妈,我现在力气大,有我在老爸不敢打你们。”

    十七岁的庄顺,跟着庄军学开货车,帮着家里开始做生意。时常出去就是一周半月,觉也睡不整。

    庄梦收着他的脏衣服洗,他迷迷糊糊醒来,捂着眼睛挡住亮光,无意识道:“你回来了?放几天假?钱够用吗?我兜里有几百块,你拿去用。”

    “我有钱的…”庄梦拉了拉帘子,替他挡住外面的阳光。

    地上全是烟头,小小的房间乌烟瘴气。庄顺却翻身起来,眼角还留着眼屎,眼睛半眯着,从枕头底下摸出几百块塞在庄梦兜里又倒回床上,“别和老妈说,这钱是我一点点昧下的。一会儿想吃什么和我说,我睡醒了给你去买。”

    说完翻了个身,呼噜声响。

    庄梦拿着手里皱巴巴脏兮兮的几百块,内心复杂。

    晚上庄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庄梦对于做饭,向来一板一眼,煮米的水一定到食指的第二关节,炒菜顺序向来不会出错,放盐放油内心都有一把尺子,不会多也不会少。不说难吃,总之就能吃就行。

    而庄顺像是无师自通,不常做饭的他,但凡做饭,是肯定非常好吃。

    肚子吃得滚圆,庄顺眼疾手快收着碗去洗,庄梦惊讶望着他:“你转性了?”

    庄顺悄悄凑到她耳边,“我房间里有啤酒,一会上来喝点?”

    庄梦就摸到他的屋子,自己先开了瓶啤酒喝着。庄顺买了台电脑,他说是自己组装的,有模有样。

    等他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去商店买的胡豆花生米,还有庄梦喜欢吃的薯片锅巴,两人谈天说地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喝了一通,庄梦已经醉了。

    “这才一瓶?你就醉成这样?”

    庄顺的酒量一向很好,他自己说就算是抬箱子,两箱三箱白的啤的混着喝根本不在话下。

    庄梦笑笑不说话,抽完了手里的烟,说:“我明天就回去。”

    “嗯,钱不够就和我说,看你瘦成猴样,多吃点。”

    “你知道的,我嘴巴一向很挑。”

    “不好吃就出去买呗,非得吃什么食堂。”

    庄梦撇撇嘴,起身拍了拍屁股,睡觉。

    只要庄梦不回家的日子,庄顺一定会发信息给她,问她钱够不够用。后来直接给她办了张存折,定时往里面打钱。

    有时候几百块,有时候几十块。

    发的信息也只是一句:你回家不?想吃什么和我说,我去给你买;你不回家吗?钱收到没有,记得去取,别舍不得花,我现在可有钱了。

    庄顺辍学第二年,胡晴买了房子。

    用她的话说,之前是留着钱给他们读大学用,既然庄顺不读书了,钱留着也留着,不如买个房。

    她早就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房子不大,是农民自家的宅基地修的,但他们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

    搬新家的时候,庄梦才知道家里买了房子的事情。胡晴拉着她进了她的房间,说:“喜欢吗?我给你挑的。”

    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衣柜,粉红色的书桌,粉红色的床,粉红色碎花的被子,还有小兔子的灯。

    “我想着,你该是喜欢粉红的,哪有小女孩不喜欢粉红呢。”

    这公主般的房间,她从小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她看着胡晴坐在床上,轻轻摸着枕头,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软乎乎的枕头,暖呼呼的被子,温馨又干净的灯光,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为了充分准备高考,庄梦几乎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去,家里的生意也很忙,她和庄顺的联系越来越少。

    距离高考还剩20天,庄梦收拾了宿舍里所有的东西,准备离开。

    她提前和庄顺约好,让他空出时间来接。

    住了三年的地方,东西收起来又多又乱。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连绵的雨季让她心烦。

    庄顺开着干干净净的小货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给她打电话。然后上楼一点点给她搬着东西。

    三年的书本,作文,作业,笔记,资料,满满装了五个大箱子。除了两床被子,一袋子衣服,一袋子的洗漱用品,东西就算搬完了。明明收拾的时候觉得多的要命。

    “为了接你,我特意洗的车!”

    庄梦坐上副驾驶,看着他拉着塑料布,把货箱里她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有白头发!别动,我给你拔了。”

    捏着手里那根白发,庄梦恍惚着看向这个她迷茫了三年的学校,太多心绪齐齐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嘴巴苦涩,眼睛发干。

    她现在已经长发及腰,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假小子的模样。

    “老姐,没必要那么拼命,考不上就算了,你也是庄家最有文化的那个。”

    车子启动,庄梦听着轰隆隆地声音,朦胧间看着正在修的操场,看着那棵她曾经许愿过的桂花树,看着悄悄逃课躲避教导主任的同学,看着那湿淋淋的雨。

    “刚我就注意了,老姐你是厉害的嘞,到处都是你的名字!”

    她回了神,学校大门拉着大大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三年(七)班庄梦荣获省级征文比赛一等奖!

    进了校门,财务大楼旁也榜着一张大大的宣传单,无非是庄梦获得了优秀奖学金,三好学生,学校征文比赛奖项之类的文字,上面还有一张她傻呆呆的照片,还是从毕业合照上截下来的。近两年学校大搞这样的宣传,说是可以激励学生进步。

    她打开窗户,手里的白发随着风一同飘远,淡淡道:“学校做做样子,没什么意思。”

    十八岁的天空,灰蒙蒙的,厚厚一层雾。

    “怕是该去配一副眼镜了,我好像看不清。”

    她讨厌下雨天。高考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雨。

    庄梦把手举过头顶站在考场外,看着外面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没有一把伞为她而撑。

    她浑身湿透恍恍惚惚坐车回家,胡晴正在打牌,还是像以前一样,叼着烟眯着眼,说下雨天一点生意也没有,老天要收人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埋着头狠狠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间想,不知道沈若初考得怎么样…他那么优秀,肯定会考得很好吧…

    庄军难得心平气和和她说了几句话,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还行。”

    “你想学什么专业?”他问。

    庄梦抬头看着不断下的大雨,空气中的灰尘让她喘不上气。

    “我喜欢画画。”她说。

    “画画?画家都是死了以后画才值钱。”

    她垂下眼,“文学吧,我也喜欢。”

    “作家啊?和画画也差不多。”

    她不再说话,揪着自己的衣角,盯着被淋湿的鞋面,盯着被砸出的一朵朵水花。

    “现在金融吃香,女生嘛肯定要稳定一点。教师、公务员、医生都不错,工资高,或者以后坐办公室,会计、律师、行政也不错,你考虑考虑。”

    她懒得掀眼皮,“考上再说。”

    然后她悄悄去办了身份证,十八岁的身份证。

    中间三叔和小叔路过她家,停下车也问她考得怎么样。

    她脸上挂着笑,说:“感觉一般般。”

    小叔点了支烟,嘲讽道:“你最好是考个清华北大哦,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爹妈十几万供你读的贵族学校。不要到时候考个一两百分,也真是辜负了你爹妈。”

    三叔也在一边帮腔,“要办状元酒不?好多人家都办状元酒嘞。成不成绩不重要,收点钱也算是能回本。”

    说完这两句,两人便开着车走了。一支烟的功夫,庄梦却记了一辈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说话要这么夹枪带棒。但她也不想明白,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会掉一块肉。

    当晚,她听见胡晴在和庄军商量:“家家都在办状元酒,要不我们也办一个,庄梦毕竟是咱们家里最有文化的那个,办个酒也庆祝哈。再说这些年我们掏出去那么多份子钱,总该收点回来。”

    庄军语气愤怒,“办什么办!你看她那个样子,怕是考不上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整天像个瘟神一样,惨白个脸话也不说,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也不知道像谁,死了爹妈一个表情…”

    成绩下来时,她也曾激动的看,看到分数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便失去了兴致。直到志愿填报结束,收到录取通知书,一点波澜都没有。

    胡晴和庄军却生了大气。

    “你要去外省!”

    “你报的什么专业!将来出来能做什么!”

    “老子十几年的钱白花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庄梦一脸淡淡,“文学,我很喜欢。”

    “能当饭吃吗!老子说过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这是什么学校,听都没有听过!你到底考了多少分!庄梦,你真是要丢死我们的脸是吗!”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垂着眼皮任他们无理取闹。

    无所谓了,她马上就要走了。

    这一天,她想了很久,盼了很久,望了很久,等了很久。

    当晚,她留了张字条,压在自己的书桌上,悄悄摸去庄顺的房间,看着他说梦话,给他盖好被子,留了封信在桌上,轻手轻脚收拾着自己的衣服离开。

    整个暑假,庄梦都在外面,她找了份酒店的工作,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拿两千五的工资。她认真算过了,钱够她去学校报名,等到了那边,她再继续找兼职就好,总归是饿不死的。

    她的人生,终于也到了可以自己主宰的年纪。

    庄顺打了无数的电话,她都挂断。发的信息她也只回自己一切都好。

    胡晴和庄军没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该是对她这个女儿失望透顶。

    她确实是个很薄情的人。

    联系断断续续,收到庄顺要结婚的消息,她请了假还是赶了回来。

    庄顺站在马路边迎她,一身白色的西装,胸口别着红色的新郎花。

    他老了许多,白皙的皮肤也黑黝黝的,笑起来眼角皱纹夹着。比以前更瘦了,也更高了,大大的眼睛凸出来,头发梳成大人的样子。

    明明才21岁。

    她言不由衷,“新郎官就是帅气啊。”

    庄顺嘿嘿地笑,她从包里拿出早就包好的红包递给他,“新婚快乐老弟。”

    “老姐,你变了许多。”

    “咋了?你还想煽情?”

    庄顺颤颤接过她的红包,拿在手里,跟着她的脚步朝着家走。

    “一切都好吧?”

    “老样子。”

    “还没见过新娘子,带我看看呗。”

    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微微隆起的肚子也遮挡不住,见到庄顺急忙提着裙摆过来,嗔怪道:“去哪儿了,到处找你等你敬酒。”

    庄梦笑着塞个红包在新娘的手里,“我叫庄梦,是庄顺的姐姐。”

    她惊讶地瞪着眼,随即笑起来,“姐姐好,叫我小丽吧。这次回来在家多待几天,小顺很想你呢。”

    庄梦不去看已经在擦眼泪的庄顺,只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我很快就可以做姑姑了。”

    前面有人在催,两人端着盘子和酒被一堆人拉着敬酒。庄梦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晃到自己的房间。

    三年未见,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今日更加喜庆。

    到处都是人,她原本粉嫩嫩的房间也被打开,安了一张麻将桌,一屋子的人正在里面打麻将。

    墙上贴的世界地图被撕去一半,几个小孩脱了鞋在床上疯玩,翻她放在书柜里的书本,拿着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书桌已经成为堆衣服的地方,衣柜门烂了半边,大喇喇的敞开,里面是胡晴挂得乱七八糟的毛衣外套。

    庄军脚步匆忙着从她身边走过,她轻轻点了点头,他咦了一声,客气又疏离道:“小丽的朋友哇?吃席了没有?没吃的话就等下轮。”

    “吃过了。”

    “那就找地方坐,他们婚房在三楼。”说完匆匆离开。

    她还以为,庄军认出了她。

    自嘲般笑笑,她抬脚往三楼走。三楼是后来修的,原本的房子,只有二楼。

    婚房里更加热闹,她揣着手一间一间逛了个遍,翻了翻放在茶几上的婚纱照,随手拿了两颗喜糖。

    “我才不怕,我会保护好姐姐的!”

    “男人说话算话,我都发誓了!”

    “你是我姐,谁欺负你了,给我说,我去给你报仇!”

    他说过的好多话,从久未开封的坛子里启出来,飘渺着荡在眼前。

    她想起很多事情——幼儿园时牵着庄顺的手,生病时他背着自己小小窄窄的背脊,还有小时候差点捅瞎的眼睛,他如临大敌般挡着自己的屁股,替自己出头教训欺负她的同学,给他开过的家长会…

    越久远的事情,似乎越发清晰。

    却又像是自己臆想的一般,模模糊糊不见了真实的样貌。那时的心境依旧记得,只是再也不会心酸发胀。

    她那只小小软软的弟弟,有了自己的新娘,成了孩子的父亲。

    楼下嘈杂声传进耳朵,透过灰扑扑的窗户,她见到胡晴和庄军正在一起,笑盈盈挨着给亲戚好友打招呼。

    庄顺端着酒杯,被人一杯又一杯灌着。他脸上带着大人得体的笑,说着合适的语言,新娘站在他的身后,落落大方。

    果然,人终将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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