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尤惜春太知道怎样对付蒋争鸥这样的男孩了,十字打头,既年轻气盛又单纯愚蠢,就蒋争鸥那点道行,在她这都不够看的。她一击必杀,低头在纸上写了个“鸥”字,再抬头时,就见蒋争鸥眼睛睁得圆鼓鼓地盯着她——她一个没忍住,笑了。

    蒋争鸥长得挺凶,不是凶神恶煞那种,是恹恹的冷,看起来很不可一世。眼下他就拿着一双这样的眼睛,带点不可思议、又带点怒气地盯着尤惜春,见她笑了,刚张嘴要说什么,却又觉得麻烦似地一耷眼皮,低声说:“……无聊。”

    “哎。”尤惜春没再逗他。她不常用笔,手里一支写到“鸥”字最后一横时就断水了,她边弯腰翻柜子找笔,边招呼蒋争鸥:“你别站着了,给我做检讨呢?那边有椅子,自己坐。”

    蒋争鸥瞥了一眼,果然有两三把椅子乱七八糟摆在墙角,看起来像是哪个三无按摩店淘汰下来的,掉皮的掉皮瘸腿的瘸腿,唯一一把像样点的,椅座上还叠着几件尤惜春的衣服。粉红的亮橙的,蒋争鸥看一眼都嫌闪眼睛。他也没坐,就那样站着,听尤惜春翻箱倒柜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找什么?”

    “笔没水了。”

    蒋争鸥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大概明白了尤惜春是想记下买卖事宜,“用手机备忘录。”

    “我手机没备忘录。”尤惜春说。她终于在柜台底下找到了支笔,还是支做成长颈鹿形状的橡胶儿童笔。她伸长手臂把它从柜子深处捞来,直起腰时顺手从包里掏出手机,啪地甩到柜台上:“便宜耐摔,支持国产。”

    那是一部老人机。红色的,小小一只,按键有些磨花了,像儿童玩具,又像是十年以前,蒋争鸥他妈用过的山寨货——蒋争鸥看着它,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能玩俄罗斯方块吗?”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尤惜春又被他逗笑,说能,“不过你应该破不了我的记录,我很厉害。”

    她语气挺骄傲,还带点小炫耀,落进蒋争鸥耳朵里,他平白听出些邀功的意思。他莫名其妙也想笑,却又觉得自己刚才犯蠢丢了人,清清嗓子,好歹是把笑意憋回去了:“开录音。”

    少年人神色冷淡地提醒尤惜春:“老人机也能开录音,自己保存好,比你那笔录强。”

    尤惜春乐了,“担心我被讹啊?”

    虽然蒋争鸥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也是真心觉得尤惜春有点不要脸。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担心我被讹。”

    “那说不好。”尤惜春坐在旋转椅上,快乐地转了个圈儿:“没内存,不录。”

    蒋争鸥又叹一口气,和尤惜春共处这几个小时里他叹的气几乎比前八年加起来还多。他没说什么,也没看尤惜春,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机丢给她。

    他准头还挺好,就是这一手玩得尤惜春猝不及防,她险些没接住,好不容易捏紧了,心有余悸地摸摸屏幕,问了一句:“多少钱啊?”

    蒋争鸥说:“一亿。”

    尤惜春拿指甲敲桌面:“你哄姐姐玩儿呢?”

    “没差。”蒋争鸥忽然笑了,挺小男孩,也挺欠揍的笑法:“反正你都买不起。”

    他损了尤惜春这一下,简直久违地神清气爽起来,以为终于扳回一局,结果一抬眼,尤惜春看小孩似地看他。他一下又不太高兴,脸一放,把笑收了:“开始录吧。”

    尤惜春觉得他这一会笑一会冷脸的状态挺好玩的,不过也只是好玩而已。听蒋争鸥这么说,她没再逗他,径自往后一倒,捧着手机问:“密——哦?”

    她这才真正讶异地抬头看了蒋争鸥一眼:“没密码?”

    蒋争鸥满脸写着“你锁都开了还问”,尤惜春也不逼他答,自己摇头感叹了一句:“挺乖,我像你这个年纪,防家长查,日记本都得上锁。”

    蒋争鸥没反驳,口气平淡地说:“我没家长查。”

    尤惜春不知道懂没懂他意思,没什么反应,只是睨着他笑起来:“对象也不查?”

    蒋争鸥终于正眼瞧了尤惜春一回:“没对象。”

    尤惜春打量一下他,噗嗤笑得更开心了。蒋争鸥不懂她在笑什么,只见她以一种极舒展的姿态窝在椅子里,笑得肩头一耸一耸,圆润奶白的肩膀,像新鲜的菱角或者鸡蛋。笑过两声,她不笑了,点开录音,又拿起笔:“行了,蒋鸥小同学,你出多少?”

    她问得直白,蒋争鸥也挺喜欢这种直白的交流方式,但他偏不正面回答,“你要多少?”

    尤惜春以牙还牙:“一亿。”

    蒋争鸥:……

    他沉默了一瞬间,有点烦躁、又有点想笑地拧拧眉头,说:“你至于这样吗?”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至不至于?”尤惜春说。她似乎很热衷于“给小男孩一个下马威”这种事,身子往前一倾、手肘往桌上一撑,以掌托腮,笑吟吟地:“反正你都买得起嘛,一口价,一亿。”

    蒋争鸥从十岁到申州起就没见过这么幼稚的成年人了,他有点无奈,不自觉就拿出了从前恋爱时和孟霜“讲道理”的样子:“别耍脾气,好好说。”

    “谁耍脾气?”尤惜春又笑了一下。蒋争鸥敏锐地觉察出这笑和之前的都不同,这笑不是逗弄,也不是喜悦,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听起来冷淡而刻薄。

    他不知怎么心头一紧,抬头看尤惜春,她脸上果然不带笑意。

    这厢蒋公子抬了头,那厢尤惜春却不理他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拿了盒烟出来。三块五的红双喜,她抽出一根,用印着美女的打火机点着了,满屋都是那股廉价烟草的味道。

    蒋争鸥不太适应这种呛人的辣与香,皱着鼻子咳了几声。尤惜春含着一口烟,似笑非笑道:“咳什么,你早上不也抽烟了。”

    蒋争鸥莫名其妙被她冲得烦起来,拧眉问,“你不抽女烟?不觉得呛?”

    “谁规定女的就要抽女烟。”尤惜春把腿往桌上一放,冲蒋争鸥冷笑:“人家穷,就是小气,就是好这一口呛的,说一亿就是一亿,看不惯趁早滚,没人伺候您。”

    尤惜春声音明明柔而媚,可偏偏带点鬼气,一连串话雪一样纷扬飘下,冰耳朵。要知道蒋争鸥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凶过了,在申州人人见他都得陪好面,只有蒋涉偶尔给他甩脸子,但蒋争鸥往往当场就会顶回去。他也实在太久没见过尤惜春这么喜怒无常的人了——前一秒还笑呢,下一秒就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要说上次见这种人,还是他疯子一样的亲妈。

    那都是太久远的记忆了,眼下他被凶得直发愣,一时都想不起来生气,呆呆站在原地,脸上罕见地露出些空白。忽而他感到手臂一痛,是尤惜春把手机丢回来了。

    尤惜春说:“拿不出来,就带着你价值一亿的手机滚远点。”

    手机砸在地上,屏幕裂了一道。蒋争鸥终于回神,扫了一眼,没捡,只是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尤惜春说:“摔坏了。”

    尤惜春毫无诚意地道歉:“哦,对不起。”

    蒋争鸥学她的“放手”理论学聪明了,单刀直入:“你得赔我。”

    没等尤惜春回答,他紧接着说:“赔二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尤惜春倒笑了,挑挑眉,她讽刺他:“这样,我赔你两千万,八千万把房子卖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拖欠。少爷,您看如何?”

    蒋争鸥有几秒没说话。再开口时,他却出乎尤惜春意料地冷静:“尤三,我没和你开玩笑。”

    “你还用老人机,可能不知道。”蒋争鸥以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说:“现在你去上网查查看,这手机全球有多少台,又究竟价值几何。”

    “我说二十万就是二十万。”蒋争鸥盯着尤惜春的眼睛,很缓慢地笑了一笑:“我不讹你。”

    他看见尤惜春的手指上积了烟灰,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蒋家、蒋涉、孟霜、他素未谋面的“结婚对象”,这一刻都从他的世界里远去了。他保持着笑容,那其中居然还带着少年人的顽皮:“如果你拿不出,可以,我们报警解决。”

    “尤惜春,你说过的。”他提醒她:“店里安了摄像头。”

    尤惜春也盯着他,眼神里生出些新奇。她把烟摁熄,冲蒋争鸥笑了:“你挺有意思的。”

    这是一个真正的、完全的笑容。

    “谢谢。”蒋争鸥同样毫无诚意地道谢。他没说他其实也觉得尤惜春很有意思,只是回以一笑:“套近乎没用,报警、赔钱、或者一百万房子卖给我,你选一个。”

    尤惜春思索了一下,片刻后指甲有节奏敲击桌面的声音终于停止,她抬起头,十分真诚地发问:“你们这种有钱人能不能去死啊?”

    蒋争鸥也很真诚地回答:“暂时不能。”

    “好吧。”尤惜春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又转了圈椅子,这才停下,朝蒋争鸥勾勾手指:“过来。”

    “选好了?”蒋争鸥问。

    “选好了。”尤惜春答。

    蒋争鸥越过手机,带点笑地走了过去。廉价烟的味道还未消散,他走近,又闻见尤惜春身上一股奇妙的甜香,两相糅合,他莫名觉得有点发昏地舒服。

    他站定,什么还都没说,尤惜春就抬臂勾住了他颈项。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太近。他两掌撑住桌沿,低头向下看,能看清尤惜春淡淡的唇纹,还有脸颊上一点细软的绒毛。她皮肤白生生地泛柔光,手臂的力道也是柔的,水蛇一样缠上来,声音里有浓重的蛊惑意味:“……小孩子,就是好骗。”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一定是真话?”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讲悄悄话一般,贴着蒋争鸥耳垂:“傻子,店里有摄像头的话,我怎么好做坏事呢?”

    蒋争鸥忽然感觉心脏跳了一跳。

    并不多么激烈,然这一下心跳重而急,鼓点一样,把他召回了人世间。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活着。

    他就开口了,也像说悄悄话,怕惊扰到谁似地,“什么坏事?”

    他问完这一句,尤惜春静了一静。然后她叹了口气,说:“小鸟儿,你家大人没有告诉过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蒋争鸥怔了怔。他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是先纠正称呼,还是说我家没大人告诉我,或是告诉她自己已经十八了、不是小孩了——

    但尤惜春根本没给他机会反驳。

    就是这一怔神的功夫,蒋争鸥颊上一凉。

    尤惜春亲了他。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到底是什么,尤惜春就已经没事人一样坐回了椅子上。她的声音带着笑,可又是那么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十分无情。

    她说:“小鸟儿,这就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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