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烟雨朦胧，轻纱覆山。

    京都城外茶肆，各道商贩行人至此避雨，收了油伞，抖落水滴，点上一壶茶水，再听那说书人念上几句，也是一番风趣。

    一道浅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柔弱铺洒开来，雨丝皆染成金线，远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七拐八弯穿过层层叠叠抽了嫩芽的树木，渐渐近了。

    “店家，可还有地避雨？”驾车的小厮喊。

    店家道有，那小厮便将马赶过来，车避与檐下，帘子揭开，一小丫头先出，后伸手搀扶一女子下轿。

    女子衣着朴素，面色惨白，头上也只以一支玉簪束发，腕上带了一串佛珠，一步三咳，弱如扶病。

    “姑娘，我去要壶茶水。”丫鬟素敏说着走开，只一会便回来。

    茶水很快上来，素敏倒了两杯，小厮自是到别处吃茶去了，只等雨停些再行路。

    素敏看向望着雨幕出神的姑娘，终是忍不住问道：“姑娘何故突然回府，也不等府里派人来接，着急忙慌的，只怕回去病又要加重。”

    卫诩燕回神，收回视线，“想家罢了。”她拿起茶轻吹，吃了一口，热气飘散，雾了眼睛。

    她想起几日前的那场梦。

    卫诩燕是宣平侯府二姑娘，但自幼体弱多病，家里怕养不活她，将她送至禅静寺修养，其实也近似带发修行了。

    卫诩燕六岁离家，如今已有十载。

    于她而言，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也无不可，只是前几日忽做一梦，梦中她正在蒲团打坐，忽有小厮哭啼着奔来，“二姑娘，卫家没了！”

    “诩山呢？”

    “四少爷被下了狱，旨意下来，流放邺洲。”

    佛珠哗啦啦落了一地，卫诩燕从小厮口中得知，家中收养的表姑娘赵浅仪去年入了七皇子眼，纳为侧妃，如今七皇子登基，赵侧妃举证卫家，新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宣平侯府覆灭。

    卫诩燕差人去打听，不想得到的是弟弟死于途中的厄讯。

    当夜，卫诩燕咳出血来，也一并去了。

    大汗淋漓睁眼，才发现是大梦一场，卫诩燕心惊肉跳，她多年未曾回去，不知府中是何光景，也不知这梦的真伪。

    直到素敏回来告诉她，府上确实收留了一位表姑娘，因其身份特殊，是当年出走的姑婆之孙辈，知之者甚少。

    卫诩燕当即传信要回去，她如今惊魂未定，等不得人来接，第二日收拾了东西便上路。

    约莫一盏茶后，雨渐渐停歇，一行人再度启程。此处距京都不远，只消半日便进了城。

    行至府门口，卫诩燕下车来，门口的小厮忙进去禀报。

    卫诩燕先回了自己住处，换衣修整后方去见人。

    因临近晚饭，婶娘姊妹们都在，卫诩燕先见了卫老太太。

    “怎的今日就到，派了人去接你，可曾见到？舟车劳顿的，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卫诩燕仍是想家那套说辞。

    卫老太太叹了口气，“自送你去，到如今也有十年了，头两年，除夕还回来聚聚，后来，你总身体不适，也不能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

    “山高路远，自是不便，况我这身体，恐过了病气给祖母。”

    不免伤感起来，众人安慰一番自不必说。

    卫诩燕虽离家几年，伯婶姊妹们倒都还认得，只有一个妇人略微眼生。

    她环顾四周，问：“诩山呢？”

    大伯母谢氏道：“不知又去哪玩了，小孩子淘气着呢，晚间让他来见你。你回来的巧，正赶上晚饭。”

    说罢让人摆上饭来，用过晚饭，又同众人叙了会旧，忽听有人来回：“表少爷落水了！”

    “什么！”那位眼生的妇人站起来，急匆匆就要往外走。

    卫老太太忙拉住她：“急什么，你帮不上忙，让下人去救。”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只有卫诩燕能听见：“这位你可不认得，是我们那位出嫁的姑姑，死了丈夫，便赖在娘家不走。”

    转头看去，她的三妹妹卫澜兮环臂抱于胸前，依靠着一旁的柱子，嘲讽的看着眼前一幕，但确实是在同她说话。

    见卫诩燕看过来，还挑了下眉，“有趣不？”

    这位姑姑卫诩燕是知道的，她出嫁时，卫诩燕还未出生，不曾见过。

    未知全貌，卫诩燕没有出声，只收回视线。

    卫澜兮看着她冷淡的面容，嘁了一声，道了一句“无趣”。

    不多时，众人扶着一浑身湿透的男子过来，姑姑忙上前搀扶，心肝宝贝的心疼着哄个不停。

    谢夫人问：“好好的，怎的落水了？”

    “是表姑娘……”

    小厮的话未说完，就被落水的男子急吼吼打断，“都是赵浅仪，她推了我！外祖母可得替我做主，那湖水冻得渗人。”

    姑姑也捏着手帕拭泪：“是啊母亲，好在是有人看见，若是无人，我儿还不知怎么样呢。”说着又哭将起来。

    卫老太太无意管这些事，吩咐谢夫人道：“此事你看着办吧。”说完便不再理会，只拉着稍稍走神的卫诩燕朝里走去。

    卫诩燕回眸，隐约见人压上来一白衣女子，后面的情景被房屋遮挡。

    “再陪祖母坐坐”，卫老太太睁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卫诩燕，末了道，“你幼时肖母，如今倒更像父亲一些。你父亲是我几个孩子中最优秀的，只可惜……”

    又是一阵伤感，坐至烛火通明，老太太方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你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若是缺什么让人去补，你父母的屋子也留着，你若是想看，便去看看吧。”

    卫诩燕走出来时，素敏已提灯等候。两人自长廊走过，雨水敲击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带着一股泥土的清新。走出一段，影影绰绰见一人跪于雨中。

    卫诩燕脚步稍顿，侧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向前。

    这个人便是宣平侯府落败的罪魁祸首，赵浅仪。

    此处名璧月芳，想来是姑姑的住所，漆红的大门已落了锁，赵浅仪只能跪于门外。

    素敏搓了搓手，小声说：“姑娘，她好可怜啊，这么冷的天。”

    “福祸悟门，唯人自召，因果报应，皆为缘法。”

    素敏看了一眼她冷淡的眉眼，便也不再说话，直至回房，伺候卫诩燕洗漱睡下，方在隔间睡下。

    夜里，雨水打叶，夜风拍窗，偶尔伴一两声惊雷。

    卫诩燕平平躺着，却如何也睡不着。

    梦里，赵浅仪害卫家至此，诩山也因此丧命，赵浅仪的难过她当乐见其成才对。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披衣坐起来，行至窗边，将窗户支起一半，伸出手接了几滴雨，却是凉意刺骨。

    “姑娘，你做什么？”迷迷糊糊醒来的素敏掌了灯，忙过来拿手帕给卫诩燕擦手上的雨水。

    “这几场雨过后，该暖和些了”，她说着扶卫诩燕到床边，见卫诩燕咳嗽起来，只管推她上床，“这几日天还冷，姑娘你可别冻着。”

    直到把卫诩燕包裹起来方罢手。

    卫诩燕又咳了几声，缓下来些才道：“去把我的伞拿一把来。”

    素敏拿了伞来，她又道：“你送去那边院子里，给表姑娘。”

    素敏送去了回来，卫诩燕方睡下，许是换了环境，睡得也不安稳，断断续续至天亮。

    且说璧月芳前，素敏撑着伞小跑过去，将手里抱着的伞给他，“我家姑娘让我送来的。”随后又跑进雨里。

    赵浅仪拿着雨伞，雨水顺着她的眉眼一道道留下，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眼眸难得有几分怔愣。

    片刻后，他站起来，撑开雨伞，伞面绘的是红梅图，灼灼梅花绽放，映红的夜晚。

    这位刚回来的二姑娘似乎可以稍加利用。

    今日雨停了，天却还阴沉沉的，卫诩燕去见卫老太太时，赵浅仪还跪在那，眼睛半垂着，似乎下一秒就能睡去，脸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而自己送的伞毫无踪影。

    似是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看了卫诩燕一眼，复垂下。

    卫诩燕未多做停留，只是在老太太房中时，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我路过姑姑屋前时，见表姐脸上泛红，多半病了。”

    这事说到底还得老太太插手，否则难保被姑姑记恨。

    老太太闻言惊讶片刻，道：“竟是跪了一夜，还不赶紧带人去医治。”

    卫诩燕在老太太处用过早饭，方见到了弟弟卫诩山。

    如今卫诩山养在大伯母处，大伯母谢氏招呼他道：“快来见过你姐姐。”

    卫诩燕看着弟弟的眉眼，心中酸涩，她离开卫府的时候，他才两岁，自是什么也不记得。

    卫诩山只躲在大伯母身后看了几眼，转头就跑远了。

    谢氏笑道：“孩子可能认生，多相处几日，渐渐的就好了。”

    卫诩燕又谢过大伯母照顾弟弟的恩情，只道待会自己去找他，方起身离开。

    路过那片庭院，已经无人跪着了，只是廊柱上懒懒散散靠着一人，是卫澜兮。

    她道：“奉劝二姐姐莫要多管闲事的好，把你从寺庙带来的菩萨心肠收一收。”

    卫诩燕只是道：“她若死了，对卫府名声也不好，传出去要担苛责之名。”

    卫澜兮笑了一声，“希望事实如此”，说完转身离开。

    卫诩燕看向白衣少女跪了一夜的地方，她确实不应该多管闲事，但她从来不知道赵浅仪在宣平侯的日子这么难。

    看她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府上众人的态度，只怕这样的事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