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杀手

    两个弱冠少年站在夜里。

    夜静。

    少年更静。

    这两个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一句言语。

    突然,一个少年解开腰带,放了个屁。

    “你放屁?”另一个少年问。

    “我放屁。”

    “你为什么放屁?”

    放屁的少年淡淡道:“不放会影响我出手。”

    另一个少年听罢,默然半晌,然后点点头:“你放完了?”

    放屁的少年没回答,又放了一个屁。

    ×      ×      ×

    夜。寒夜。

    寒夜寒冷而寂静;长剑长狭而陆离。

    高韩飞拿着这剑,站在这寒夜里。

    风没有动,叶没有动,他的衣袖更没有动。

    他的目光足以让他周围的一切都不敢动。

    他的目光比夜霜更寒冷、比长剑更锐利。

    突然,“卜……”一声长长的闷响打破夜的寂静。

    高韩飞看着眼前脱下裤子放屁的少年,道:“你放屁?”

    放屁的少年双手提着裤子,缓缓道:“郭木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郭木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外号“白衣快剑”。郭木跟他老子混武林,一直未逢敌手,但半个月前却莫名其妙死在夜里。

    “你的回答?”

    “我放屁。”

    高韩飞看着他:“你为什么放屁?”

    “郭木也问了这个问题。”

    高韩飞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说,不放会影响我出手。”

    “你刚刚那个屁,不放出来也会影响你出手?”

    放屁的少年点点头。

    “你每次杀人前都想放屁?”

    “不是。偶尔才会。”

    “为什么偶尔会想放屁?”

    “因为紧张。”

    高韩飞笑了笑。

    放屁的少年看着他笑,点点头:“你的确可以笑,也可以因此得意一阵子。”

    放屁的少年笑笑地道:“会让我紧张的人不多。”

    高韩飞没再说话,已要动手。

    放屁的少年道:“等等。”

    高韩飞不解地看着他。

    长长地又一声闷响“卜……”。

    少年又放了一个屁。

    高韩飞静静地看着他,沉声道:“你放完了?”

    少年没回答,依旧双手提裤,丝毫没有把裤子穿上的意思。

    高韩飞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高韩飞,手里还提着裤子。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突然深吸口气,双眼微闭、马步微扎。

    少年的屁快放出来了!

    就在这一刹那,高韩飞突然向前一跃,一剑直劈而去。

    伴随着呼啸的破空声,剑在黑夜中带起一圈白芒。

    好亮的剑!好快的剑!

    剑气一刹那就把少年笼罩,剑锋直逼少年。

    而少年还在放屁。屁到放时难收,眼开少年就要死在这一剑之下!

    但就在这时,看似无法躲开的这一剑竟然被少年躲开了,无论如何也收不住的屁竟然被少年用内力硬生生压下去。

    少年迎着剑光一跃,仿佛脚乘剑光而飞,一个翻身,收臀鼓腹,“卜……”地一声,一屁喷在高韩飞脸上。

    好快的一个少年,好响的一个屁!

    高韩飞被这迎头一屁喷得一阵迷蒙。只觉双眼微痛、异臭盈鼻。

    但只片刻,他便觉后背被巨石砸中,倒了下去。

    少年落地,提上裤子,紧了紧腰带,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走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和一丝难言的寂寞——原来三千两银子,只能他动脚;原来号称“潇湘第一剑”的高韩飞连他一脚都禁不住。

    少年继续走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寂寞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      ×      ×

    屁杀手,一个在杀手界的杀手排名榜上排第一的杀手。

    他在不放屁时,觉得放屁时的他很潇洒。

    而事实也是如此——敌人站在面前的时候,有谁敢脱下裤子放一个屁呢?

    有谁能像他一样“潇洒”?

    其实他会放屁并非因为紧张。上一个在杀手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人都不能让他紧张,还有谁能让他紧张?

    他杀人时会放屁,只是因为他杀人前吃的比较多。——有谁愿意杀人杀到一半,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他总是一边吃,一边揉着肚子。

    先生说,他的肚子和其它人的不一样,所以放屁的毛病治不了。

    他也知道他的肚子和别人的不一样。

    因为,他整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老子是忠良之后。他娘是世家千金。

    大概二十前,他生,他娘死。

    大概十三年前,他老子被吏部侍郎那一帮子人,也就是现在的宰相和宰相的亲信们陷害,抓去砍头。

    他老子被砍头前,指着他,骂他是野种。

    试问,又有谁和他一样?

    ×      ×      ×

    屁杀手坐在一个山崖上吃着包子——为今夜的杀戮而吃。

    他看着眼前的小镇,家家渐渐燃起灯火。

    他又想起那个人。

    他的视线开始朦胧,朦胧得眼前灯火如珠。

    花灯。

    那是三年前的元夕,她站在花灯下,人与灯火俱柔。

    她说她想办一个学堂,招收穷苦人家的孩子。她要请最出名的屁书生来授课。最重要的是,不论贵贱、男女兼收。

    ×

    若说当代学识最丰富的人是谁,谁也不知道。但许多人会同时联想到一个人——屁书生。

    听说一位走马上任的榜眼与那位屁书生席地长谈三昼夜后,辞官归乡去了。

    后来,又有一位儒生县令与屁书生交谈,自叹不如屁书生。

    文人墨客们还以为那位县令爷是自谦才如此说话,不过也对这个屁书生有的兴趣。

    再后来,文人们佩服屁书生的越来越多,屁书生名气越来越大。

    甚至连当朝宰相都想聘他当相府的教书先生。

    后来,屁书生开出了一个价。只要有人肯出这个价,他就愿意去当教书先生。

    而那个价,是八十万两银子。

    ×

    没有意外,没有特别。

    屁杀手要杀的人死了。

    那人是个□□的高手,死的时候,身边还有另外十个□□高手。

    现场没有记号——仅仅像普通械斗的现场。

    死者身上没有特别的伤口——仅仅只有一道来自死者身上的刀割出来的伤口。

    但,谁都知道这是屁杀手做的。

    因为,杀那样的高手,只有他能做到。

    因为,屁杀手杀的人,都有该死的理由。而死者,正好有。

    ×      ×      ×

    屁杀手蒙着脸,穿着麻布的宽松长袍,在约定的地方等委托他杀人的人。

    他喜欢蒙着脸去见委托人。

    因为他的身份必须是秘密。

    他也喜欢不蒙着脸去杀人。

    因为他不想让被他杀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觉得死者有权利知道杀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他要杀的人,终成死人。

    委托的人来了 。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想看见她,却不想以这种身份看见她。

    他不用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

    因为能找到他——杀手排名第一的屁杀手,只有一种办法。

    她将银票从锦囊里抽出,递向他。竟然有一万两银子。

    “十五的那一天,要杀的人在柳园。”

    “我要杀的人有几个?”这是他第一次问委托人,他要杀的人有几个。

    ——他通常只问要杀的是谁就够了。

    ——只要要杀的人有该死的理由,他就会接下委托。

    ——只要他接下委托,要杀的人就得死。

    ——不管要杀的人有几个人,身边还站了几个人,都一样。

    “只有一个。”

    “我要杀的是谁?”

    “一个穿红衣、戴金簪的女人。如果你看见她,就杀了她。”

    “红衣、金簪、女人,”他漠然地说,“我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人、杀错人?”

    “你不会杀错人。”

    “因为那天只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那天绝不止她一个穿红衣服!她漠然半晌,闭上眼睛:“因为你要杀的是我。”

    “你?”

    “十五的那天,如果我在柳园,那就杀了我。”

    “如果你不在?”

    “你可以白拿这一万两。”

    他没有去接银票。

    她问:“你不杀?为什么?”

    他淡淡地回道:“银子不够。”

    “这是一万两,你杀高韩飞却只收了三千两!”

    他没有问她怎么知道高韩飞的事。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终于,他又开口:“十五的那天,我去杀你。”

    说完,屁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拿她手上的银子。

    她看着他远去,有些郁闷。但她随即笑了,笑地那么美丽,笑地那么凄婉——他是杀手界中最厉害、最有信誉的杀手。无论他是因什么而不收她的银子,只要他肯答应,就够了。

    ×      ×      ×

    这是一个山庄,名为柳园。

    柳园无柳,却有花。

    百花鲜艳,比柳更留人。

    一个少年走在百花丛中的小迳上。

    柳园是他的,这些花当然也属于他。

    他也喜欢花——喜欢看花、喜欢闻花香。

    但他现在却连看都没有看那些花一眼。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他的心也是空洞的。

    十五的那天,是他和她成亲的日子。

    ——十五,红衣女,钗头凤鸾飞。

    ——如果我在,你杀了我。

    ——如果你不在?

    ——那你可以白拿十万两。

    ×

    原来,柳园之主便是杀手排名第一的杀手。

    原来,他要杀的人是新娘子。

    原来。

    ×      ×      ×

    十五。柳园。

    他在,她不在。

    新娘子来迟了,众人于是议论纷纷。

    他听着嘈杂的声音,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片失落。

    但,就在他准备结束掉这荒谬的一切时,她来了。

    她来了!

    尽管想,但她终究还是没能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三十年前、在她未出生时,便已拷在她生命中的枷锁。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他拜堂、和他一起向别人敬酒。

    ×

    而他,只有陪着她,只有默默地看着她冰凉的脸。

    她脸上,新妆红,红如火。却燃不尽他心中的冰凉,反而让他的心更加冰凉。

    ×      ×      ×

    新房。

    看着屋内的红幔朱纱,她冷笑。

    那个杀手失信了。

    那个号称最有信誉的杀手竟然“难得“地失信了——失信于她。

    泪如珠,模糊了她的眼。模糊得眼中灯火也如珠。

    他走进来。他看见了她刚才的张望,也看见了她的泪。

    她看着他走进来,闭上眼睛抑制住泪水。

    泪水没有滴落。

    “你为什么哭?”他问。

    她没回答,又看向窗外。

    “你在等那个杀手?”

    她豁然抬起头。

    “他不会来了。”

    ×      ×      ×

    他将她带到马前,将一个布包挂在马鞍上。

    布包里有十万两银子、一袋干粮、一壶水,还有一颗他没有放进去的相思豆——一颗他放进去后,又拿出来的相思豆。

    她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走吧。”他淡淡道。

    “你要我去哪?”

    “你想去哪,就去哪。”

    马,是他的爱马。人,是他的爱人。而月,今夜是中秋。

    ×      ×

    人随着蹄声远去而远去。

    他的心随着那个人远去而远去。

    而他的人,久久伫立在原地。

    ×      ×      ×

    黑衣,蒙面。

    屁杀手又在约定的地方等一个约定的人。

    约定的人来了,而屁杀手却想走。

    她冷笑地看着他:“你没去杀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看她。

    她冷冷地看着他:“我是来杀你的。”

    屁杀手笑了笑,依旧没说什么,也依旧没看她。

    “因为你没去杀我,我欠了他的情!”她目光看向地面,泪珠要从她眼中蹦出来,而她却倔强地忍住,“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他!”

    “所以你要来杀我?”屁杀手说着,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感情。

    她没说话。

    “我杀过□□第一高手,也杀过武林盟主的儿子。出道三载,未逢敌手。”

    她冷笑:“那又怎样?”

    剑已从鞘中到她手中。

    她的剑法凌厉。

    与其说凌厉,不如说是在拼命。

    她出手,只求伤敌,不留余地。

    她的剑法实在不怎么样,比不上高韩飞,更比不上郭木。

    因为不留余地,她出一剑便露出三四个破绽。

    但他招架得如此无力。

    七七四十九招狂风吹叶后,她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他终于看向她,他的双目终于看向她的双眼。

    她也看着他。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你想去哪,就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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