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塔

    -1406年------------------------------------

    尼基塔坐在梳妆台前,借着夕阳的最后一丝玫红余晖,带上镶嵌石榴石的黄金耳环。

    精致的耳环是来自她丈夫阿莱克西的礼物,来自神秘遥远的东方,价格不菲。阿莱克西从卢卡的丝绸商人手里重金买下,为了平息她因为他把五岁的儿子安吉洛送去比萨看望祖父母而流下的泪水。

    尼基塔欢喜地接受了礼物,接受交好的夫人们的赞美,暗地里依旧郁郁寡欢。

    她梳理着火瀑布一般的及腰金红长发,肉豆蔻、鸢尾花、没药和安息香脂的混合暖香融进热那亚夏日的晚风。

    侍女手持着蜡烛,逐个点亮屋中的烛台。

    再过一个小时,客人们将会来到阿莱克西的庄园,照例是那几位和丈夫交好的商人和银行家,半是交谈半是炫耀这次商队回来又带回多少珍奇。

    作为阿莱克西.佩鲁齐在热那亚庄园的女主人,尼基塔的任务就是打扮得体地出现在宴会上,装扮在丈夫身边,准备好精美的食物和足够的美酒,让客人们尽情享用。

    这是尼基塔接受的教育中的一部分,用奢华的宴会来夸耀财富,她驾轻就熟。

    等到明天或者后天酒醒后,阿莱克西或许会给她戴上一条金项链或者珍珠长链,作为对尼基塔的奖励。

    尼基塔合上珠宝盒,纤长手指摸上垂在胸口散发着蒙蒙银光的月亮项链,无比思念她的孩子,她远在比萨的安吉洛。

    项链是在她生产后来自她父亲的礼物,银质的月亮环抱金质的星星,设计成可以拆分又能恰到好处合在一起的样子,象征着永不分离的母与子。

    而如今她的星星却被从她身边夺走。

    尼基塔.维瓦尔第是家中第四个女儿,继承了来自威尼斯的维瓦尔第家标志性的耀眼红发,又从成长在布列塔尼公国的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双看起来狡黠妩媚的绿眼,不俗的美貌在故乡小有名气。

    十三岁时,由父亲做主嫁给了来自比萨的大商人阿莱克西.佩鲁齐,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婚后定居在热那亚公国佩鲁齐家的庄园。

    达成这桩婚事,父亲和丈夫都很高兴,两位商人之间从威尼斯到热那亚的商路联盟更加稳固,家里众多姐妹也嫉妒尼基塔嫁人后越发富足的生活,似乎尼基塔对于现在生活的任何不足,都是不知感恩的辜负。

    可要尼基塔自己说,她并不开心。

    丈夫是热爱佛罗林金币更甚于灵魂的人,一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年龄大她一倍有余,和她完全没有可以交流的话题,对她热爱的绘画和诗歌艺术嗤之以鼻。

    就如同大多数比萨商人一样,他完全不掩饰在外有众多情妇的事,在婚前尼基塔就知道他最新一个情妇住在威尼斯附近的基奥贾集市。

    新婚的第一个月结束后,尼基塔清楚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在阿莱克西身上找到任何类似爱情的东西。

    她接受这个事实,收拾好心情,努力适应新的生活,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寻找希望,却总是停留在模棱两可的状态。

    安吉洛的降生给尼基塔冰冷单调的生活带来阳光。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够那么爱一个人,在他身上尼基塔总能找到被遗忘在时光中的童年的自己。

    他有一种独特的沉静气质,每当安吉洛用那双和尼基塔一模一样的湖绿眼眸看向她时,尼基塔的心房上就开满了大片的甜罗勒。

    她的星星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尼基塔垂下眼睛,拨弄着手上层叠的细金镯,沉浸在思绪中,任由陪嫁的侍女安手脚麻利地将她的头发盘紧,饰上金和珍珠的串链。

    佩鲁齐家的主要产业集中在亚平宁半岛的银行业上。阿克莱西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较之前两位哥哥,年少的时候有些平庸,因此仅仅负责热那亚公国的商路。

    这么多年下来,虽然小有成绩,但和在比萨的家业比起来远远不足。

    阿克莱西年高却依旧雄心不改的父亲在去年的一场热病后开始有些力不从心,阿莱克西选择这时候把安吉洛送到祖父母身边‘度假’,无疑是想多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用意太明显了。

    阿莱克西无视她的意愿,将孩子送上去往比萨的商队,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嬷嬷能照顾好他吗?万一他生病了?

    已经有几家修道院因为不知名的疫病一夜之间无人生还,如果发生在安吉洛身上……

    尼基塔手上的力道一颤,细金镯变了形状,她烦躁地脱下换上另一个镯子。

    阿莱克西当然不会有什么损失,他和第一个妻子的两个孩子业已成年,如今都在佛罗伦萨留学,安吉洛不是他最珍视的孩子,也不是他受尽折磨生下来的。

    她用泪水、用柔弱、用美色做武器,给他们母子带来利益,但这些都要在她丈夫许可的范围内,一旦超过那个界限,或者事关阿莱克西自己的利益……这次是把她年幼的孩子送走,下次又会是什么?

    她需要一点时间,或许还要一点助力。

    窗外晚霞逐渐沉寂下去,庄园里的火光亮起,驱散了夜色。

    另一位侍女轻轻敲了敲门,“夫人,老爷叫您下去。”

    “告诉他我马上就好了。”尼基塔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摆。

    时下逐渐开始推崇金黄色的头发,被认为是圣光的颜色,佛罗伦萨的女士们之间开始流行将自己的头发染得更加贴近金色。

    但尼基塔从小到大一直执着地认为,自己灿烂的金红发色才是最好看的,连带着也经常穿着各种能衬得头发更加红亮的衣着。

    今天织锦缎外裙是红赤主色,搭配着掺杂黄金坠边的蕾丝。远观时,尼基塔雪花石膏一样苍白的肌肤如火焰中的大理石雕塑。

    尼基塔站在丈夫身边,礼数周到地迎接客人们。

    照例是那几位熟悉的面庞,是阿克莱西运作他的商队的同盟们和他们的妻子,他们或多或少都投资了同一家染织坊或者玻璃坊,金灿灿如山的佛罗林将这些人纠缠到一起,晚宴上推杯换盏,预谋着如何赚取更多。

    最后一位到达是那位肥头大肚的银行家,下马车后他黏糊糊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尼基塔。阿莱克西看在眼里,笑容都没有变动一点弧度,热情的和他寒暄。

    这么多年下来,尼基塔已经清楚了丈夫对这种事的态度,显然对阿莱克西来说,用年轻妻子的魅力小小地为他讨好一下宾客并不是亏本的买卖。

    尼基塔打心底叹了口气,略深地低首半蹲行礼,呼吸间雪色的丰盈胸口在赤红的紧身胸衣上起伏。

    行礼时间较正常的礼节略长了几瞬,她站起身,看了眼来宾满面红光的面庞,显然这项工作完成的很好。

    晚宴举行在庄园的中庭,夜色被石柱上的火把驱散在宴会之外,桌子围绕着庭院中央的喷水泉摆放,华丽的刺绣桌布上整齐地列着银制餐具和东方的瓷器,来自波尔多地区的葡萄酒摆放在一旁,侍酒的仆人列在一旁只为让客人的杯中永远不空。

    庄园的厨师专门从佛罗伦萨聘请过来,擅长烹饪禽类和鱼类。

    开胃菜过后,十二道菜肴依次送上:各种方式烹饪的牛肉和鹿肉、雉鸡和阄鸭也堆了满盘,还有厨师秘制的由奶油、腰果和蜂蜜调配成的鱼肉。

    作为商人,佩鲁齐庄园最不缺的就是亚平宁半岛上各地的美食,博洛尼亚的香肠、莫德纳的夹心肘子、佛罗伦萨的三月奶酪应有尽有。

    十二道正餐过后,是九道甜食,包含了蛋糕、杏仁泥糖果、饼干以及其他的点心。

    尼基塔坐在阿莱克西身边,留了一点注意力听着他举着酒杯和宾客们吹嘘这段旅途的见闻,慢条斯理品尝松子仁制成的甜点,灵魂的另一半则在脑海中描绘甜点的味道肖像。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小小天赋。

    尼基塔从很小时候就发现自己或许和其他人很不一样,照顾她的嬷嬷听不懂尼基塔口中‘柑橘尝起来像星期二’,小妹妹米娅尖叫着指责她骗她‘红宝石闻起来带着莓果味’。在教堂学到了什么是异端时,尼基塔就意识到这是一份需要藏起来自己品尝的礼物。

    应该庆幸那时候她年纪过小,所有人都以为她之前只是在童言童语,没把她当真。

    在其他人眼中这似乎是魔鬼的馈赠,但尼基塔实际上很享受这种才能,她在画布上绘出夏风的颜色,在琉特琴上演奏出糖果在舌尖化开的声音,她喜欢隐秘地将世界的另一面将这些分享给其他人。

    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安吉洛并没有遗传她的天赋,握着这份礼物,尼基塔偶尔还是感觉孤独。

    阿莱克西忽然清了清嗓子,他身后一直捧着一个彩绘红木匣的仆人走近,阿莱克西满面红光地带上手套打开匣子。

    尼基塔知道今晚的重头戏来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换上敬佩仰慕的目光看向阿莱克西。

    他从木盒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绝伦的日课经手抄本。

    封皮用了红色的摩洛哥小羊皮,烫了层叠的金箔玫瑰和橄榄枝,簇围着最上方的荆棘王冠;书脊上用极薄的金片镶嵌了血玉髓,象征了殉教者的奉献;打开金钩银扣的书封,内页由红色和黑色两种墨水抄写,还有十二月份各自不同的插画绘制。

    阿莱克西小心翼翼地为宾客们翻阅这本已经不能用昂贵来形容的日课经,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表示要将此经书献给热那亚的大主教。

    “真是奢侈的享受。”一道不属于在座任何人的声音响起。尼基塔从未听过任何人的嗓音像这道声音一样,低沉柔和。

    阿莱克西惊愕地望向庭院中央的喷水泉,最上方造价昂贵的捧着喷水鱼的安琪儿雕像头上站着一个人。

    但没人能够凭空出现,也没人能够站在那样高且狭小的地方依旧如站在平地上。

    那真的是人类吗?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甚至可以说是衣不蔽体,但他能被看见的肌肤每一寸都完美无瑕,很容易就做到了贵族们追求的那种高贵的苍白。

    他有着长而卷曲的黑发,面孔比例完美、带着点奇怪的僵硬,但这一切都没有他血红的眼珠带来的冲击力大。

    如果有人描绘出地狱,那这一定是魔鬼眼睛的颜色。

    他不是人类。

    在对上那人眼神的一瞬间,尼基塔就像是被无形的矛枪钉在了椅子上,世界都在颤动,她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自己在因恐惧而发抖。

    似乎有人在尖叫。

    那人完美的面孔飞快地蒙上一层烦躁鄙薄。在众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从安琪儿的头上消失了。

    他走了?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尖叫声停止了,尼基塔后知后觉地看向那张桌子,才意识到那人只是用她眼睛捕捉不到的速度移动,他伏在那个尖叫的好色银行家的脖子上,银行家涨得通红的脸色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苍白,直至毫无血色,尼基塔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快意。

    圆润的身躯倒下,现在他再也不会用那种油腻的目光看尼基塔了。

    那人对着庭院中剩下的人微微一笑,他完美的下半张脸上满是鲜血。

    尼基塔冻结住的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闪现过一个念头:他其实可以做的更干净,但他只是喜欢这种带给他们恐惧的威慑感。

    那人用他血红地眼珠环视着庭院中剩下的人们,无论是商人还是奴仆、男人还是女人在他眼中都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一刻他们都是他眼中的猎物。

    “你们可以叫我‘哲人’。”他微笑,尽管牙齿上还残留着血迹。

    “我来解救你们,从这你们渺小无趣的生命。”

    宴饮的庭院变为他的狩猎场。

    尼基塔在慌乱中不知道被谁一把推开,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脚踝扭到,一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她仓皇地看着四周,突然灵机一动,连滚带爬地钻进桌子下,把繁重的裙摆小心的收到怀里,用桌子上垂下的白亚麻刺绣桌布盖好自己。

    天呐,尼基塔惊恐地听着桌布外的世界传来的阵阵尖叫,还有那个自称哲人的魔鬼的大笑,恐惧令她又捡回了孩提时的坏习惯,紧紧咬住食指指节。

    往日里熟背的经文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可是神的力量真的能够对付这个魔鬼吗?写满圣言的日课经已经躺在血泊里。

    尼基塔从小到大看遍了主教们和父亲、丈夫这些商人的金钱交易,早已经对教会高层不抱什么希望,反倒是最下层的修道院里还能找回一点教义中的博爱,可现在尼基塔只希望教会的一切都是真的,上帝、天使、神之子,无论哪一个,只要能驱逐外面那个食人血的魔鬼就好。

    恐惧缠绕着她。

    仆人和宾客向各个方向逃窜,像是荒野上听见鹰啼的野兔群,哲人却并不加以阻拦,他游刃有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那她藏在这里是不是也会最终被他找到,然后……杀死?

    尼基塔这时候能原谅阿莱克西把安吉洛送走了。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她的孩子出现在此时此刻。

    尼基塔拼命活动着扭伤的脚踝,试图能重新站起来。作为女主人,她熟悉庄园的每一个角落,庭院西侧有小道可以穿到储物的半地下室,那里堆满了食物,又幽深隐蔽,她可以藏到那里去。

    她从桌布下探出手臂,艰难向桌子上摸,终于抓到一柄切面包的餐刀,手忙脚乱的割开束胸上的系带,尽量不惊动桌布把自己从堆叠的裙子里脱出来,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丝绸的长内衣,不是很体面,但能让她无拘束地跑动。

    她接着把妨碍活动或者会引起注意的外物都拿下来。

    脱下脚上带跟的红色锦缎鞋,摘下身上那些会叮当作响的首饰——除了那条银色月亮的项链,尼基塔把系着吊坠的皮绳紧紧地绑在小臂上,内衣的长袖子垂下来盖住了它。

    脚踝似乎好受一点了,尼基塔侧耳倾听,四周的尖叫和啜泣声都小了很多。也许魔鬼去狩猎跑掉的人了。

    现在正是机会。

    尼基塔给自己打气,拖着刺痛的脚踝,掀开桌布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然而她还是没有抵挡住人好奇的劣性,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

    美丽舒适的佩鲁齐庄园已经变成了炼狱般的惨像。尸首堆作一起,火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不祥的阴影,庭园的石砖积起了血泊,暗沉粘稠的色泽让她想起《神曲》中八重地狱沸腾的焦油。

    喷泉边是她被一根铁栏杆钉在石柱上的丈夫阿莱克西,抽动的手指表明他还痛苦地活着。

    更糟糕的是魔鬼并没有走远,他正抓着一个女人在她颈边埋首,黑发垂下看不见受害者的面孔,尼基塔却从裙子上一眼认出正是从小一直陪伴她的侍女,可怜的安。

    尼基塔的心痛了一霎。

    随即她就没办法再为安哀悼了。只有短短的一瞬停滞,哲人还是察觉到了,他从安的脖子上抬起半张脸,看着她。

    那一刻,尼基塔想起来,所有寓言中,都有明智的老人警告过主人公:不要回头。

    尼基塔被血红眼睛的魔鬼提在手中。

    哲人并未开始直接上手杀掉她,在吸食了十几个人类后,他已经没那么饥渴了,现在更多是餐后的消遣游戏。

    “你闻起来真美好。”那人在尼基塔颈侧深吸一口气,深情惊叹了一声。

    尼基塔被他血红的双眼注视着,浑身不能自控地发着抖,舌根上翻上来一股甜苦的恐惧味道。

    哪怕是她小时候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时,也没有这么惧怕过。

    哲人注视着尼基塔,沉吟了一会,像是在回想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却柔和,有着悦耳的韵律,佛罗伦萨的阉伶也不会有这样完美的嗓音。

    “我记得你。”

    “几年前,你站在修道院的嬷嬷中间,和她们一起分发面包和葡萄酒。”

    “那时候我就想着,伊甸园的金红玫瑰,为何上帝要将你摘下,投入到污浊的人世间呢?”

    尼基塔根本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自称‘哲人’的魔鬼。她怎么可能忘记他这样令人惧怕的生物呢,更何况等待着领取圣餐的穷苦农民中间。

    哲人盯着她失去血色的脸颊,忽然微笑起来。

    “让我赐予你不会凋零的生命吧。”他说,尼基塔不理解他的意思。

    “但首先,”哲人环视着尼基塔的身体,似乎在挑选哪一处最好下口。

    “我们需要确立一下基本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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