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汗靠在蒋万然房间的门框上，看他从床下拿出落灰的行李箱，箱子有的地方还是布料的，是好几年前的款式，现在的大街上几乎见不到。
蒋万然吹了一口气，呛得连连打喷嚏，他立即用胳膊捂住鼻子着急地打开箱子，不忘问身后的人：“布尔汗，你怎么不去吃饭？”
轻快且满是干劲的语气让布尔汗有些恍惚，曾经在一个暴雨的夏夜黎明，蒋万然也是这样的语气，他说：“布尔汗，你准备好了吗？”
他满脸雨水，雨水从帽檐滴到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又滴在地上看不见的某处。
原来已经过去了六年多。
“我，我想等你一起去，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他的失望被蒋万然捕捉到，停下拿衣服的动作转身看着他，布尔汗不自然地摸摸头。
“好。”蒋万然慢慢说出一个字。
布尔汗看着房间里的人迅速收拾好衣物，又在桌前列下一个清单，大概是明天早上还要检查一遍这些东西有没有带齐全。
“走吧！我们去吃饭。”
蒋万然放下笔站在布尔汗面前，他身后的窗户打进来一束夕阳，蒋万然的发梢犹如光缆的尖端闪着橘色的光。
食堂里人来人往，似乎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厂。
蒋万然带的两个实习生向老师打招呼，这两个学生都是盛华大学核物理的尖子，读了研究所的研究生，毕业之时自愿选择到科研的深处去。
“蒋老师！”郑光景端着碗激动地向蒋万然招手，“老师，你下午说的那篇文章我和吉昇刚刚看完！”说完，郑光景注意到坐在蒋万然对面的布尔汗，他似乎没见过这个西域风情的男人，不过大概也和老师同辈，于是向布尔汗也笑着打招呼。
“老师，看文章好费力气，我现在肚子都饿扁了！”吉昇在一边故作虚脱地揉着肚子
其实蒋万然只比他们大八岁，一开始被叫老师他很不习惯，想着办法让两人叫他师兄，结果两人都是一个理由：“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于是蒋万然只得答应下来，也好，每年教师节还能收获祝福。
“我正好有事情给你们说。”
两个学生一听立即把碗放在桌子上就要拿出口袋里的笔和半张纸记录，“不好意思老师，我口袋里备用的纸就剩这么一点了…”郑光景嘟囔着，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蒋万然朗笑着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
“为什么啊？”
两人从来没想过蒋万然会有离开这里的一天，他们一直以为老师或许已经结婚有子，但为了科研一直扎根在这里。
毕竟蒋万然的档案一直都是研究所的最高机密，每每看到蒋万然办公室名牌下的三颗红星，郑光景和吉昇都止住了自己对老师的八卦之心，除了学术和研究什么都不敢多问。
自己做的研究结束与否不能说，蒋万然只好说：“回家看看。”
“那还回来吗？”郑光景很着急，主要是因为他的研究一直是蒋万然在辅导，他还想继续留在这里。
蒋万然微微笑道：“你不用担心你的研究，会有更好的老师来接替我。我想，大概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私下联系了，如果允许的话，我会找人给你们寄信。”
信当然会先被研究所打开。
郑光景还是有些低沉，吉昇倒是连声应好。
“你别难过了，虽然我也舍不得蒋老师，但是我们的研究还是要继续下去啊。”离开蒋万然那桌，吉昇戳戳郑光景的肩膀，“你打起精神来！”
“我没事，蒋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吉昇，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这里了，不论那个时候年龄多大，我们都一定去看看蒋老师怎么样？”
“肯定了！我答应你！”吉昇一把搂过郑光景，两人互相拍拍肩膀。
研究所的大盘鸡不管怎么做布尔汗都说不正宗，没有他家里的好吃。
但是今天，他点了这道菜。
“要不要去散散心？”布尔汗拍拍自己的越野车，作为当年任务的第三层人员，布尔汗的保密级别并没有蒋万然高，这使得他在研究所有很大的呼吸空间。
“当然想，不过我不知道我现在可不可以自由出入……”
“去问问呗！”
蒋万然被布尔汗拉上车，开到门口，他有些紧张地看着身着军装手拿机枪的卫兵，“蒋工，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已经拿到所长的文件了，明天早上九点准时送您去机场。”一个卫兵对蒋万然笑着说到，“这么多年了，恭喜您！”
“谢谢！”蒋万然激动地说到，他感到眼睛有些温热。
研究所往外走去，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荒漠。
“今晚去看星星吧！”布尔汗一脚油门，车后是延绵的黄土灰，灰起成迷雾。
蒋万然怎么都没想到车的后备箱竟然还有罐装啤酒！
“看你这么惊讶的样子！不会连外面是什么世界都没见过吧？”
蒋万然接过易拉罐，笑着说：“那倒不会。”
六年多的时间，虽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研究所，但外面社会上每新出新的民用科技，都会有专业的人来教他们。
在研究所他也可以使用手机，不过电话卡是研究所给的，他的手机也被改造过，不能下载任何软件，干什么都在监控下，幸好他没觉得这对他来说有什么不妥。
两人坐在荒漠，远处的太阳一点一点消失，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太阳和周围那一圈的光明。
“一会儿觉得冷了，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烤火。”布尔汗指指后备箱，蒋万然竟然看到了一小堆木柴和打火机！
“你准备得够充分啊！”
“当然了我经常来！”布尔汗一脸得意地拉开易拉罐，“干杯！”
蒋万然碰上去。
两人喝了一大口，蒋万然还没有停下，喝了大半瓶，布尔汗笑笑，“没想到蒋工喝酒的本领没退化啊哈哈。”
“今天高兴。”
布尔汗笑着看着他，头只是笑又慢慢消失，他看着沉沦的太阳一言不发，蒋万然感到他的神情有些低沉，“你有心事？”
布尔汗点点头，长舒一口气，“看到你能离开，我特别为你高兴，我想我大概也要离开了。”
蒋万然微微一愣，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和布尔汗见面的场景。
那天回国后他立马跟着所长到了研究所开会，会上他和康骐源还有邵安华还有…还有万柠一起坐在第一排。
蒋万然只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困，困到入座时差点摔倒，可是看到手里齐栩溯、魏江雪两位老师给他的计划书和上面他通宵做的笔记他根本不敢懈怠。
台上两位院士和其他同事正一起为下面的人介绍任务，但蒋万然一听就知道是官方给的稿子，与他手里这份没有名字的计划书完全不一样。
布尔汗在下面坐着，听得很认真。蒋万然被齐栩溯点起来给大家介绍的时候和他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他看到他手下似乎还在记录着。
可能因为布尔汗是个新疆人吧，他的外貌给了蒋万然很大印象。
计划伊始，外围的普通任务人员经常会来给他们的办公室送各种报告，蒋万然见过的研究员里最多的身影就是布尔汗。
第一次在看到布尔汗和同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蒋万然听见布尔汗说：“我能来这里不容易，要多跑跑。”
蒋万然来了好奇心，端着盘子坐到布尔汗的身边，“你从哪里来？”
这是他和布尔汗的第一句话。
“更往西北那边。”
蒋万然大概知道是哪里了，“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国防科技。”
蒋万然只觉得自己背上瞬间汗毛竖起，伴随冷汗的电流袭遍整个后背，“很厉害。”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敬佩，他能从那里走到这所大学。
暴雨来袭的第一天，外围检测环境失败，蒋万然穿着雨衣连夜跑到康骐源给他的这项指标负责人住的大门，等待门开的几秒里蒋万然不停庆幸所有人都住在研究所里，否则这一夜他会被数据不能修改而折磨得睡不着。
打开门的是布尔汗，他完全不像刚睡醒的样子，满眼血丝，一看到来者就紧紧抓住蒋万然的胳膊焦急开口：“是不是出问题了？”
蒋万然连忙点头。
“带我去找康工！”布尔汗迅速取下挂在门口的雨衣披到身上。
因为鞋和裤子早已经湿透，所以蒋万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布尔汗跑得飞快，昏暗闪烁的路灯下蒋万然看到雨水跳跃式的速度爬上他的裤子。
蒋万然拿出钥匙打开地下实验室中心的大门，雨水一下又一下泼到他们身上，“你准备好了吗？”蒋万然没有转过头去看布尔汗，但这样问他。
布尔汗一笑，“当然。几十年前我爷爷就是干这个的，条件比我们差多了，也在这片荒漠。”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蒋万然在电视剧里看到那些角色回忆的开头，“他见到蘑菇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