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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履往,独行愿

    太卜署缺人,易仲良稍微一提,太常卿就允了许宁一同入巫署。

    是日,李竹君吩咐门房套了辆车,又遣个李姓中年妇媪随行,与许宁一道回家粗略收拾东西,住到易府来,方便三日后同进宫。

    许宁所谓的家不过是租的城外村里一间草屋,村中百姓多贫贱籍,兀的在土路草棚中看见一辆朱轮华毂,十分好奇,三三两两围观在许宁家外。

    许家家徒四壁,没什么可收拾的,唯有许母牌位,和她临终前躺过的草席还算得上完整物件。

    许宁抚着草席边缘呲出的毛刺,眼泪又止不住的落:“阿母,我对不住您和祖母,我还是去求了表祖母……阿母,您别怨我,我只想要活下去……”

    李媪没有进门,立在门口,斜眼瞧那些围观的百姓,掩着口鼻催促:“许娘子,快些吧,这里味不好……”

    许宁忙擦干眼泪,卷卷草席就往外走,却被李媪拦下。

    “娘子,这是何物?”她揪了揪草席,不想立刻揪下来一根草桔,嫌弃扔掉。

    许宁欠身道:“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睡过的,我想留个念想。”

    李媪一愣,捧腹大笑之余,一把拽下草席,丢回屋内,嫌弃道:“许娘子怕不是在开玩笑吧?什么裹死人的东西也往我们府里拿?”

    许宁想捡回草席,又不敢,唯唯诺诺站在那里。

    李媪见她这个样子,知道是个窝囊的,于是大了胆子,戏谑道:“娘子不必伤心,既走了我们主君的后门,那怎么着也有口剩饭吃的!况且,娘子不是要随我们女公子进宫去吗?我们女公子可是天下第一慷慨之人,你这几日与玄芝鹿竹卷柏她们好好学一学怎么服侍主家,进了宫,多长些眼力界,还怕地位不如那些小贱婢?到时候,我们女公子高兴,什么金席玉席的没有啊?何必在这里哭这烂草?”

    她数落完,拿袖揩汗,不耐烦道:“快走吧!当是有多少金银珠宝,需要一辆辎车来拉!我说许娘子你也真是的,早说一声只有个牌位啊,我不就不用跟来了?这火炉一样的太阳,身上油都烤出来了,回去得喝一大碗藿香茶,好好冲个凉……”

    说罢,她也不管许宁,自己絮絮叨叨上了车。

    许宁默默盯着地上草席,豆大泪珠砸在夯土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又马上干涸不见。她说不上对这间逼仄草庐是不舍还是什么,只觉得迈出门槛的腿很是沉重。

    李媪说的对,今后什么金席玉席没有,她绝不会像母亲一般,宁可典当过冬的袄子,都不愿去投奔易家。

    祖母给她起名“宁”,是期盼她一生安宁,可有些时候安宁是需要自己争取的。

    许宁抱紧怀中牌位,终是没有去捡草席,她似是要与此地断绝般,扭头出了屋门。

    草履踩在脚踏上,留下个灰扑扑印记,许宁知道李媪又要摆脸子,便在她出声前利索抹了一把。李媪坐在正首冷眼看着,解下腰间香包抵在鼻下。

    入夜,易生热的睡不着,趁玄芝不在屋内,偷摸从冰鉴里捡了块碎冰含进嘴中,这才痛快呼吸。不过这一冰倒把她激灵的更加清醒,索性穿上木屐,拿上羽扇,漫无目的往园中去。

    夜已深,府中一片静谧,连月色都被白日余温烫毛了边,空气仿佛凝结,丝风没有。易生走到池畔,水位已经降了一大截,快要透底,远远望去,像个黑洞洞的坑洞。

    易生死命摇扇子,四下闲看,不远处松风榭,点着一盏暗灯,隐约有个人影坐在落地窗边。灯光昏暗,又隔着段距离,易生看不真切,只觉从背后看去,像是易仲良。

    “睡不着啊?”

    易生一惊,回头看,是易辰安。

    他背负双手,长身玉立,完美遗传易仲良浓眉大眼,父子俩连双眼皮的宽窄都十分相似,相比易子昌,他更像兄长。今年二月岁试,易辰安也是甲科一等的成绩,如今拜任郎中,赋闲在家,等候听诏。

    他将易生拽离池畔:“夜里黑,你离岸边远些,如今这池水都干了,万一失足落下去,非吃个大亏!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易生看着他笑,易辰安狐疑,低头扫视自己,问道:“笑什么?”

    “笑你不过青春年华,也这样絮絮叨叨。”

    易辰安佯装瞪她:“不识好歹。”

    他抬眼瞧见松风榭,轻叹道:“父亲定是在愁你的事。”

    易生不信:“是热的睡不着吧?”

    易辰安笑笑:“以前没去雁门郡的时候,他就这个习惯,一有愁闷,就在松风榭坐到半夜。”

    易生轻哦,凝望易仲良背影。

    易辰安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如今我自太学归来已半年,还未得一官半职,更不知何时才能替父分忧,为母解难,何时才能庇佑弟妹。”

    易生见他自责,顺嘴宽慰:“长兄才高识远,何愁湮没无闻,慢慢来嘛,我想,定是上天见你年纪轻轻就颇具才干,怕你心高气傲,特给了你冷静期。”

    继而又道:“长兄且放心,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能屈能伸着呢!”

    易辰安低头轻笑,脸上愁云稍稍散开:“你虽病了这些年,但心明眼亮,长兄信你能照顾好自己。你在宫中切记少说话少做事,不要出头不必拔尖,干什么之前先看看别人。有人欺负你,你先忍下,回来告诉父兄,父兄定替你讨回公道!”

    他的絮絮叨叨向来不少于李竹君,易生压根没往心里去,只笑着一一应下。

    她矮髻上流苏缠住发丝,易辰安伸手替她捋顺,似是自言自语:“父亲向来不争不抢,和光同尘。可这个世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孤家寡人一个,不愁饱腹也就罢了,但谁没有自己想要保全庇护之人?无权无势,就只有听之任之的份……”

    易生知他有风云之志,忧心自己也会如那姜珩一般,在末等郎中上苦熬,便和颜道:“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我懂。长兄不必忧愁,以你的资质,得伯乐一顾是早晚的事。再说了,涉及民生,危及国防,天王老子为我求情,陛下也不答应啊……”

    易辰安嘴角带酸,道:“那可不一定,若是纪侯开口要人,陛下定会应允。”

    易生顿了顿才想起哪个是纪侯:“陛下这么宠信他吗?因为他姐姐是宠妃?”

    易辰安闷笑:“你说反了,因陛下宠信,他姐姐才是宠妃。若长兄也有军功在身,即便不能阻止你进宫,至少也能护卫你周全……”

    远处灯影摇动,似乎是玄芝鹿竹正提灯寻易生。

    易生抬步便要过去,又回首看一眼松风榭,豪气拍拍易辰安臂膀:“放心放心,咱家虽不是望族,但父亲好歹也是二千石朝官,我又百伶百俐的,放心……”

    三日后寅末,易生和许宁收拾停当,由家人送出阙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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