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礼

    玉阶朱门前看热闹的、打趣的、伸着脖子往里瞧的人倏尔安静下来。

    众人都极为恭顺地低眉颔首,冲着太子殿下跪了满地。

    只叶见窈隔着薄纱愣愣看向这人。

    她属实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再见到容珩。

    因为按照她上辈子的记忆,这人此时分明应该在越州治理凌汛才对。

    可眼前之人——

    虎背蜂腰,挺拔如松,芝兰玉树,气宇轩昂。

    眼前的轻纱随风晃动,连带着见窈有些看不清容珩的五官,可那夺人眼球的剑眉星目却在一片朦胧中染上了几分柔和,更添些许温润气质。

    当真一副清风朗月君子模样。

    不是容珩又是谁呢?

    见窈微敛下眼眸,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只觉胸口微滞,好像太子府的利剑再一次穿胸而过。

    不怪人人都道,太子是温润如玉的真君子,这副上辈子她不也被这副好模样骗了吗?

    直到一旁的芙蓉伸手拉住她的衣角,见窈才反应过来,对着太子盈盈下拜。

    “小民见过太子殿下。”

    对太子不敬,那可是能砍头的大罪。

    芙蓉不明白刚刚还给她出主意的聪慧的女子,此刻怎么会犯下这么明显糊涂的错误?

    不过好在太子殿下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眼神略略扫过她们几眼,便挥手让人起身了。

    然,却还是有人不满,开口便唱起大戏。

    本来按照计划,杨屠户就应该是将这事闹到太子面前,逼着裴家应下这门亲事。

    所以随着太子容珩的出现,这厮那还没死绝的贼心竟又复燃了起来,“殿下,殿下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太子容珩是最为怜弱温润的君子。

    越州凌汛水患,千里庄稼无一幸免,是太子捐出了自己三年的俸禄,不眠不休,躬亲盯着每一笔赈灾粮款的发放,这才让越州不至于饿殍遍野。

    自己却因为多日劳累,病了数日。

    贫苦人说他是活菩萨,读书人赞他是真君子。

    因着这份美名,杨屠户死活不肯起身,呜嚎着爬到容珩脚边,“小民和裴……”

    话未说完,就被容珩轻声打断,他当真如传言般怜贫惜弱、平易近人,只见他伸手去扶跪着的人。

    声音轻缓还带着明显安抚意味。

    “孤都听到了,既然你和这小羊有缘,孤就做主,给你们俩个证婚。”

    说出来的话却让杨屠户顿时汗毛竖立。

    太子金口玉言,此话一出便是板上钉钉。

    “不不不……”他下意识摆手拒绝。

    怎会如此?

    他和高门显贵的太傅大人相比,按照太子殿下的名声不应该怜弱地站在他这一边吗?

    杨屠户不死心,刚再想说些什么,微微仰头便触碰到世人口中温润的太子冰寒的目光。

    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目光。

    他心中陡然一惊,如死鱼一般张着嘴,却再说不出什么了。

    只听得太子爷语调含笑,面容温润,“怎么?高兴过了头,连谢恩都忘了?”

    分明是极为善意的打趣语调,可言语里全是逼迫之意。

    哪有分毫会偏帮他的架势?

    难道太子殿下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

    “小民错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杨屠户立即以头抢地,冷汗如豆,接连认错,“小民错了,还请殿下责罚!”

    他本就是做小本生意买卖商人,挣得银两不多,身份又低微,若再得了个太子赐婚的母羊做妻子——

    那哪家父母瞎了眼,肯把自己的女儿给他做妾呢?

    如此他杨家的根就要断了呀!

    思及此,一直干嚎呜咽的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真情实感了许多,“小民家三代单传啊!”

    “你既喊错,那便说说你错在哪里了?”

    太子爷一副“公正审案、绝不徇私”的君子模样,当着众人的面问了他这么一句。

    错在……

    刚刚还磕头喊错的杨屠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

    他哪里能说的出口?

    裴太傅一家他惹不起,可给他耳环的贵人他自也是得罪不起的。

    容珩却像是知晓他不会说一般,周身泛着寒气,眸色如墨,冷冷看他,“女皇时期有规:凡壮丁者不得殴打妇孺。”

    “你居然当街想对女子动粗?公然藐视律法!”

    他义正言辞,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压着一股子火气,“来人,先领他到开封府衙领十杖!”

    要娶羊做正妻的杨屠户又被这十杖吓得噤了声。

    被人押走之前,抬眼小心打量了一下太子的神色,又莫名瞥了完好无损的叶见窈一眼。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抬手吓唬她一下,却落了十杖鞭笞。

    眼看着杨屠户要被拖下去,叶见窈急急往前站了一步。

    出声道,“虽得太子殿下赐婚,可屠户家贫,恐无法负担成亲礼,然小羊是我们裴家的小羊。”

    “既然新妇是我们裴家的羊,那成亲礼就由我们承担吧。”

    隔着白色轻纱,叶见窈声音琅琅,“劳烦小哥行刑过后,再把人送回我们裴家。”

    有本事拿到千金小姐的贴身首饰,又有胆子来到太子府门前闹。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野屠户一时兴起,背后肯定另有高人。

    如此情形,合该扣在自己手里,细细盘问才是,可不能只罚他一个屠户,就将这事轻轻放过。

    经她这么一说,裴家人也都反应过来,几个壮实的家丁立刻跟着杨屠户一同去了。

    一切尘埃落定,芙蓉走上前来,亲热挽着叶见窈的手臂,十分用劲,不可挣脱。

    她语调夸张,声音高亢,“哎呦,表小姐你可算来了,夫人这几天想你想得紧,茶饭不思的,您快随奴婢去见见吧!”

    见她这般,叶见窈知晓这怕是太傅夫人想要审一审自己,于是也便顺着她的力,同她进了太子府。

    隔着帷帽,与容珩擦身而过。

    见容珩正温柔对着围观的父老乡亲恳求,“女子不易,甚重名节,小王在此恳请大家勿将此事传播。”

    他字字为他人着想,讲到最后甚至鞠了一躬,“最起码请隐匿女子的身份姓名,小王在此谢过。”

    如此,又迎来一片赞美之声。

    世人皆知太子是个芝兰玉树的清正君子,最是喜竹、喜松柏。

    见窈在太子府里绕过几处几乎随处可见的竹林,又看了几棵古松,才跟着芙蓉进了庭院。

    刚进门,便听一女声声音娇俏——

    “感谢恩人出手相助,护我名节,大恩大德,玉娘没齿难忘!”

    裴玉宁行六,上面五个哥哥,太傅夫人老来才得了这么一个珍贵的女儿,眼珠子、心肝子般地看着护着,这才养得极为天真烂漫。

    还没等芙蓉关了庭院的大门,她便依然冲到见窈面前,说着就要跪下去了。

    见窈忙伸手去拦,口中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裴玉宁对她的话很是不解。

    “如果不是你,只凭那贼别人手里拿着的我的耳环,怕便是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一根白绫以死明志了!”

    裴玉宁牵着见窈的手腕,冲她直直跪了下去,“玉娘深谢姐姐大恩。”

    正说着话,“好了!”刘大娘子声音含笑,招招手把裴玉宁叫到身边,才算打断了她的感谢仪式。

    这才让见窈得空见过这位端坐高台的太傅夫人,她取下帷帽,头埋得极低,脊骨却挺得笔直,声音不疾不徐——

    “民女叶见窈,见过夫人。”

    “见窈……”刘大娘子低声重复一句她的名字,细细思索帝都人家的女儿,无解后才问出一句,“见窈姑娘是哪里人氏,听起来并非是帝都的口音。”

    她这是在盘问自己的底细。

    毕竟今天的事情对于裴家来说发生的太过巧合。

    先是碰上个不知哪来的泼皮无赖要污蔑他家女儿,又冒出个不知底细的甲乙丙丁出手相救。

    事关自家女儿清白、名声,刘大娘子自该小心再小心,怕这是奸人设出的连环计。

    于是她答,“家父是越州贺县县丞叶守信。”

    县丞?!

    饶是当家二十几年的刘大娘子眼眸之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她这身上出挑的气质,竟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县丞之女?

    更没有想到,这样绝妙的解题之法竟是一个出身小门户的小姑娘想出来的。

    听闻她还有法子让那母羊跟屠户一同演了一场情真意切。

    刘大娘子眼神扫过见窈身上的粗布麻衣,又见她身侧并没有带着的丫鬟婆子。

    半信半疑,正欲再问,“越州水患严重,姑娘……”

    就见见窈恭顺地将自己一路以来的过关文书递了上来。

    越州水患严重,灾民数以万计,无数饥民背井离乡,乞讨为生。

    帝都为了防止饥民一下子全部涌入,引发暴/乱,特在各州、县设立了严格的过关条件。

    一来必须要有亲属在帝都,且亲属在帝都必须要有固定住所。

    二则二人的亲属关系要明确在官府之中有所记载。

    经过各县、州长官一一审核、盖印,确保不曾作假,如此才能离开越州来到帝都。

    因此,见窈一呈上她那覆盖着官印的过关文书,她的身份便一下子一清二楚。

    刘大娘子没有料到这么一个小姑娘竟能如此快地看透又坦然接受自己的试探。

    面上有些尴尬,眼睛在文书上倏地瞟了一圈——

    越州贺县县丞叶守信之庶女。

    越州贺县康宁七年举子赵长礼未入门之妇。

    “原来是赵学子未过门的新妇。”

    刘大娘子笑道,因着有官府的印信,她此时已然信了七分,再说话时,语调里也暗藏着一股愧疚。

    毕竟是她小人之心了,“赵学子可是个刻苦的!”

    自科考实行以来,多少寒门学子凭着科考鱼跃龙门,更有三位宰相是二甲进士出身。

    因此大齐不仅有女儿的官宦人家流行起了榜下捉婿,抢先投资,便是一些高门世家也会把提前看好的苗子聘为幕僚,提供食宿和津贴。

    赵长礼,就是太子的幕僚之一。

    她起身上前去扶跪着的见窈,亲亲热热的,“天下儒生是一家,你既是长礼的内人,自然也算和我是一家人。”

    “又救了我家玉娘一命,哪儿能一直跪着,做了好事倒像是做了错事一般?”

    见窈随着她的话起身抬头,没了帷帽的遮挡,众人这才看清她的身姿容貌。

    身姿高挑,细腰如柳。

    五官是能看得出有几分美人模样的,薄唇、挺鼻、柳叶眉。

    只可惜这皮肤着实黑黄了些。

    衬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有些暗淡,白瞎了这一双泛着机灵的杏眼。

    刘大娘子还好,当家几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因而虽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

    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如此聪慧又气质出尘,倘若再有个好的家世、绚丽容颜,那不知要气死这世上多少人了?

    可裴玉宁的失望之色确实压也压不住了,她隔着帷帽看这位姐姐举止端庄、气质出挑,又见她智斗歹人,救自己一命的冷静睿智。

    满心满眼地只想着这是一位冷艳无双、高不可攀的绝世美人,却没想到只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家碧玉。

    其实她的五官气质绝对担得起绝世容光四个字,只可惜这皮肤黑了些,终是白玉有瑕。

    想着,一时忍不住竟叹息了一声。

    那声音在燃着暖炉的屋内犹为突兀,引得刘大娘子瞪了自己傻乎乎的女儿一眼,“越州至此路途艰难,人变得黑瘦些也是常事,养养便好了。”

    “见窈。”

    刘大娘子宽慰她之后,愈发亲热拉住她的手。

    “你既然救了我们家玉娘一命,便大可放宽心,我这就给你写一封推举信,倘若你家赵学子科考不如意……”

    话没说完,见窈低头不好意思地笑,声音清浅,说的话确实切切实实一字一句都落到了众人耳中。

    “长礼哥哥寒窗苦读数十载,自是有自己的真才实学。”

    她笑得天真无害,“夫人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我!”

    刘大娘子一愣,这才注意到见窈文书上写着的她来帝都的理由——参加女官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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