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正是楼中生意红火时,温千宁端着茶水隐入暗中,换上一套灰衣,将原本的衣裳塞进没有光照到的草丛。
她矮身在其间穿行,有人路过便停下脚步,待人走了再动。
靠近一处墙边时,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鼓点声和着奇怪的唱腔。
咚,咚咚……
“金翅能跑十万里,银翅能跑万万千。
帮兵我头顶着房扒脚踩着椽,左手拿鼓右手拿鞭。
哎咳哎咳哟啊……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二郎鞭。
文王鼓不叫文王鼓,鞭也不叫鞭。
先说鼓后说鞭……”
咚咚……
温千宁虽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但有这声音在,她翻墙的动静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了,此时不翻墙什么时候翻!
小心打量了一下,正好四下无人,她站起来,卯足力气,往竖直的墙上借力一蹬!
于是,她便轻松地摔落原地。
温千宁:“……”
巡逻的大茶壶应该快到这边了,她可以的,再来!
温千宁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再次蹬上去——抓住了墙沿!
上面有很多尖利的碎瓦碴子,温千宁顿时手心刺痛,鲜红的血液顺着她手指和掌心流出。
正在此时,她余光撇到前庭通向后院入口处有影影绰绰。
是巡逻的大茶壶!
“仙童哎~你要来了。
不要吵也不要闹,不要喊也不要叫。
你要来了我知道……”
咚!咚咚……
她眉头深深拧起,忍着钻心的疼痛手上用力,整个人撑上去,随即快速地翻身而上,跳入隔壁的院中。
下来时,她顺手用衣角简单地拭走了瓦碴子上多余的血,免得待会儿流到粉墙上,便叫他们发现了。
“叫声伙计哎~
鼓靠着鼓啊锣靠着锣,新娶媳妇靠公婆。
月亮紧靠桫椤树……”
咚……
可能是觉得隔壁楼子腌臜,这户人家也是没多少钱才在这处落了脚,于是在邻着楼子的这面墙,种了一大排爬藤丝瓜和豆角。
听着背后隔壁的脚步声越发地近,温千宁的心跳与藤墙对面的鼓点声重合。
突然,那几个脚步停了!
“隔壁啥动静?”
“首阳山鼓楼高,许多散仙里边猫。胡大愣黄锦标……”
“嗐,跳大神呗!走走走……”
脚步声远去,温千宁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是在跳大神?
她隔着并不太严密的瓜藤看向那边。只见那边放了个供桌,桌上摆了些物什,有一人定定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另有一人着装奇怪,抱着一个手抓鼓,有节律地拍击,鼓面后串起来的铜钱随着摇鼓嗦嗦作响。那人腰上还系着许多铜铃,衣裳上满是飘带,随着奇怪的步子响动、飘舞。
待那奇怪的人转过头,温千宁有一瞬的紧张。
她感觉对方好像隔着面具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
温千宁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心中逐渐有些焦灼起来。
虽然这个跳大神人的并没有什么动作。
可要是春红楼那边发现自己不在了怎么办?
“沉香救母感动天,仙人传授法无边。
手使一柄开山斧,一斧劈开鬼门关。
一道金光照大地……”
咚!咚咚……
那个跳大神的人中途与她对视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将她逮出来,是否可以……
“七十二关已破完,传宗接代续香烟。
国泰民安阖家乐,子孙兴旺永葆平安哎……”
“请主家回屋暂避。”
“欸,好好好!都听司婆您的!”老妇人抱着一幼儿连忙进屋。
还有这环节?
一旁扮演“大神”的人虽有疑惑,却也并未开口,顾自坐在了椅子上。
反正他是被雇来的,拿钱按规矩跳几下就行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唱声停了,但鼓点依旧。
一张面具脸陡然出现在温千宁面前,贴着瓜藤与她直直对视,温千宁心跳一紧,攒住衣角。
咚……
黄玉秀轻声问:“女娃娃,你是从隔壁楼子里跑出来的?”
温千宁一惊,立即伏身跪下,面露惊恐,不无惨淡地向黄玉秀磕头,小声道:“请奶奶您开开恩,只当没见过我,我与家人走散,是被他们骗进去的!我身上有些银两,都可以给您!”
她其实并没有很害怕,只是扮可怜或许能打动对方。
听了这么久,温千宁已经听出这面具下的人是个老婆婆。
“都给我?那你呢,去偷,去抢?”黄玉秀眯了眯眼,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你家大人在哪里?做啥子的?可晓得?”
听着这有几分关心的问话,温千宁依旧不敢轻易放下心,而且这两个问题她确实不清楚……
温千宁只得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娘去得早,爹爹一直在打仗……”
看着那双可可怜怜的眼睛,和那张灰不溜秋的小脸,黄玉秀心头一软。
“那楼子真是,黑心得很呐!”
黄玉秀想了想,继续道:
“娃娃,要不你跟我走。我一个老婆子,家里也没别的人,添个你就多双筷的事,你我也算做个伴。我把跳大神这活儿也教给你,你要是愿意,就先出门去在门口等我,要是不愿,我也不要你银子,你自己快些走吧,我看你也在这里躲了快一个时辰了。”
正好她缺个帮手,这女娃好不容易跑出来,她捡回去,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但是娃娃,你机灵,老婆子我提醒你两句。你这要是一个人走了,又找不到亲人,要么被卖去做奴,要么被捆进别的楼子,这可不是个办法。”
……
站在门外旁边,温千宁心中复杂。
这门开在与春红苑相背的地方,倒不会很危险,但她还是努力缩在墙角,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方才还在揣测那个老婆婆,可对方完全没有要害自己的意思,还真真切切地为她考虑,且愿意收留她……
秋月的死告诉了她世上有如崔老鸨般毒恶的人、有春红苑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便觉得外头到处都是春红苑那样,可现在刚逃出来,就让她遇到了老婆婆这样好的人……
难怪秋月姐姐一直让她逃。
两个脚步声传来,温千宁瞬间警惕地站起身,又听是院中往门口这边来的,便安心下来。
秦五:“黄大娘,这是主家付的七十文,我的那二十文我就自取了,往后有活可得多找我!”
黄玉秀接过剩下的五十文,笑道:“那也得你赶巧不是。”
那原本扮演大神的人已经脱下服饰,是个还算俊秀的小伙子,他朝温千宁这边瞥了一眼。
秦五:“大娘今天捡了个孙女,以后也有人给你养老,还真是喜事一件啊!”
黄玉秀面上笑容不改,又取了十几文塞在小伙的手中:“谁说不是呢,我刚才问了这娃娃两句,竟然是我远房表亲的女儿。只是可怜这娃娃娘去得早,爹又上了战场,无依无靠的,只好来投奔我这个老婆子。”
收了钱,秦五便也顺着瞎话装瞎:“原来是远亲,怪不得我觉得她与大娘有几分像。说来大娘还真是心善啊!”
温千宁算是长见识了,心里又默默给说话的作用添了一项。她看向黄玉秀,老婆婆和她想象中的不同,十分干练精瘦,那双眼也十足有神,只是衰老的皱纹掩不住年龄。
出门见到温千宁时,黄玉秀就知道这小女娃的选择了,她背着装有跳大神衣物的包袱,牵起温千宁。
温千宁手心被黄玉秀的粗茧刮过,又暖又痒。
走出巷子,与秦五分道扬镳后,黄玉秀开口:
“刚才没时间问你,娃娃你叫啥呢?”
“奶奶,我叫温千宁。”
“好好好……宁宁,饿着没?”黄玉秀打量着温千宁,看她翻墙是否伤着哪儿了。忽地,那目光停留在温千宁的手上。
“呀,你手上这么这么多血!”
都是干了的,所以她牵起温千宁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温千宁赶忙摇摇头:“没事的奶奶,刚刚划到了而已,洗干净就没事了。”
“那咱赶紧回家,家里有些草药膏,给你擦擦。”黄玉秀看了看,确实没有伤得很深。
闻言,温千宁却拉住了黄玉秀。
“奶奶,我……”
她面上满是纠结,还藏着些痛苦。
黄玉秀一愣,半蹲着与温千宁相视。
“怎么了?宁宁莫怕,说吧。”
“奶奶,我想去一趟乱葬岗……”
她白天听到,大茶壶们把秋月姐姐扔到那里去了。
“你可晓得那乱葬岗是什么地方?”黄玉秀皱了皱眉,问她。
温千宁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从这三个字中,她大概能读懂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奶奶,他们把我姐姐扔到那里去了……”
“……”黄玉秀目光垂下,不忍去看那双在灯火月光下闪亮的眼睛。
良久,她长叹出一口气,带着温千宁在路边买了一包糕点,往乱葬岗去。
路上时有夜鸮的声音,云雾缓慢穿行时将明月遮去一半。
越靠近乱葬岗,温千宁便越是能闻到那一股冲人肺腑的恶臭。
残肉断肢,蛆虫蚊蝇,不可尽数……
嗡嗡声搅得她脑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