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从这有些灼热的空气中传了过来，让鬼厉无处可逃。
“当年我救你，是我心甘情愿，并不图你爱我，也并不图将来你我还有什么可能。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而已。你十年找救我之法，我很感激，你说要跟我一生一世在一起，我很高兴。你爱我，我也自当爱你。”碧瑶淡淡道。
鬼厉的眼中万分悲痛，好似祈求着一丝怜悯：“那我们可不可以……”
“可对于你我来说，一切都回不去了。”碧瑶自顾自说，完全没有理会鬼厉想说什么，“你也不再是我心里那个张小凡。”
鬼厉疯狂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是……”
面对碧瑶如此条理清晰的话语，鬼厉却心中一片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只是如同将要溺毙反反复复地抓住那一点点的稻草求生一般胡言乱语。
“你还不明白吗？诛仙剑下，我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想让你活着，你要开始你的新生活我也无怨无悔。你说你爱我，而你如今对陆雪琪又是什么态度？你把她当做我不在时一个可以逃避的存在，不愿完全拒绝，也不愿完全接受，不止伤我，自也是伤了她。你说你爱我，我父亲教你养你十年，你又对他有几分尊敬之心？你既连杀父母仇人都能磕头原谅，那是我父亲啊，你又是怎么对他的？我一直在想，倘若你天生薄情倒也罢了，你对青云门众人万分情义，怎么到我鬼王宗便半点皆无了？”
风吹过，让远处的火海的火势更大了些，烈火灼灼，燃尽了一切前尘旧梦。
鬼厉郁结于心，碧瑶这一句句淡然又刺骨的话像刀一样割在他的心上。
“噗！”鬼厉重伤只余一直强撑着，此刻忍不住吐了口血。抬头看着碧瑶，眼中泪水，不自主地默默流出。
碧瑶看不出有任何关心的神色：“你也不需要也对我摆出这样的可怜，这样的可怜自有他人帮你诉说，帮你吹嘘。”
最后她转身，还是深深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也救了我十年。昔日之情，不必言说，山水相逢，望君珍重。”
声音落尽之时，她的身影已经离开。
张小凡没有低估碧瑶的爱，他却低估了碧瑶想要的爱。
爱也好，恨也罢。都罢了。这世间苦海无边，唯有自渡。
鬼厉的深心处，有什么东西悄悄断裂了，粉碎了，那是最后一丝维系他心海的支柱，细弱游丝，却担着千钧重担。那一个绿色的身影，永远是那么的美丽和温柔啊……
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周围越来越冷，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只有那个身影是温暖的，那笑颜是他心头最后的暖意，只是，慢慢的，身体淡了，渐渐隐去，连残存的温暖也缓缓消失了……
如死一般的寂静冰冷，像记忆中不知何处的冰冷潮汐，涌了过来，将他吞没。
碧瑶……
他心中最后呼唤的，这个名字。
下一刻，他昏了过去，整个身躯重重地倒了下去，摔在地面之上，砸起了几许烟尘。
碧瑶这一路上，仿佛看不见、听不见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施法灭这天火。白光将她包裹，映衬地她绝美的脸，宛如天神一般。
一路上有些不与兽妖为伍的妖物们，花草树木精怪们，回来探查的巫族人们，见了此景，都喜出望外，心生感激，奉之为神明。
毕竟这块土地，也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地方。
纵然碧瑶自认让自己心若磐石，可是谁也不知道，此刻的碧瑶何等的支离破碎。
人人都说九幽是烈狱，这里又何尝不是？
这样救火太慢了……
碧瑶一跃而起，吟唱着古老的咒语，火雨的雨势忽然变缓了，夜色深沉，只有她在的地方亮如白昼！鲜血沸腾，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就好像当年一样，燃尽自己的精血。
只是这一次，不再为了他。
碧瑶觉得，也不是为了这大地，而是为了自己。
她很安详。
这股子力量削弱了那下落不尽的火雨，一朵巨大的白花绽开，带着无与伦比的美丽与磅礴的力量。这光芒似要把黑色的天空撕裂开，也要把碧瑶撕裂而开。
天空竟然真出现了一道裂缝，不再是那熊熊天火，而是有些许光撒了下来。
她微笑着，带着一丝安详与恬静。
其实她知道的，自己的力量不够，而恐怕强行施展这等秘法，自己如今这幅身躯怕是要爆体身亡……那就再死一次又如何？
骤然，碧瑶的身躯忽然亮起无数耀眼而炙热的青白光芒，隐隐地，有厉鬼的呼啸。在这冲天而起的寒冷力量之下，本已经暗淡的裂缝忽然又膨胀开，天终于破开了，火雨瞬间消失，整片大地被阳光照亮，四周有生灵的地方都爆发出欢呼之声。
“……九幽灯啊。”
“蠢货！”裴陵溪操动着九幽灯，勃然大怒，但他的声音却是虚弱了好几分，“你不过复生多久，有多少日子可过，再不济你也想想别人，想想你爹，想想……”
他的声音低了一低，随即又骂了句：“蠢货！”
碧瑶悬浮在半空，看着这天，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轻轻道：“我好累啊……裴陵溪。”
裴陵溪还想骂几句，却见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他的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累就休息会儿吧。”
雨终究会停，雾也会散。
眼前的高山尽览，但好像已经没有再去翻山越岭的勇气。
裴陵溪喘着粗气，强撑起精神来，忽然说：“你看，都好起来了。”
碧瑶一愣，往下看去，阳光撒落，那些树木兀自有□□的枝丫，泛着一丝绿意；有小鹿踉踉跄跄走过去，舔舐母鹿断了的腿；流水洗涮走了血腥，印出底下往来翕忽的鱼儿……
都好起来了。
“都是因为你。”裴陵溪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温柔。
碧瑶痴痴地看着，突然觉得这苦难里而生的生命有多么震撼，而自己刚刚那一瞬间几近寻死的行为竟是如此可笑。
“因为我吗？”
渐渐的，碧瑶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刚那副颓然死气，反而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是啊……总会好起来的！”
对着青山蓝天，笑意盎然，裴陵溪默默看着，看着她放开怀抱，展露着世间最美丽的笑容。接着，再无声音。
◆◆◆
几片焦黑的枯叶，飘落在鬼厉苍白的脸上，似乎诉说着绝望。
在鬼厉倒下去的位置，过了许久，从隐蔽处，忽然钻出来两个神秘人影，一人白衣，一人黑衣，正冷冷看着地上的鬼厉。
“得来全不费工夫，二哥，动手吧。”黑衣中年人冷漠道。
黑衣中年人掐指打出一道法决，那法决直击人神魂深处，竟是一种摄取人神念，不管死活的狠辣功法。
可就在此时，一朵白花飞来，盘旋飞舞，翩然挡下了这一击，竟是去而复返的碧瑶。
黑衣中年人眉头一皱，终究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姐。”
碧瑶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神情肃穆：“白虎、玄武叔叔，你们是在做什么？”
白虎微微低首：“小姐，我们奉宗主之命办事，还请不要为难我们。”
“办事？摄魂取念？”碧瑶冷冷道，“父亲是为了那两门功法？”
白虎不可置否：“此人狼子野心，宗主不愿留他，故而宗主想将功法取出，再将其击杀。”
碧瑶皱眉，走到鬼厉面前，却是不愿让两位叔叔伤害鬼厉：“父亲不想看见他，将他赶走就是了，何至如此。”
“毕竟他身上学了我们圣教功法，真放他回青云门，岂不是让青云门得益？”白虎微微一笑，“再说了，就算我们不取他的功法，不杀他，他也会被别人觊觎的。我们鬼王宗庇护他到今日，才问他拿走功法，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玄武在四大护法中年纪最小，性格也最是火爆：“瑶儿，此人并非你的良人，这十多年，我们平时不说，自也看得明白。你也少为他操心了。”
说罢，他便要上来。碧瑶摇摇头，伸手拦住了玄武，伤心奇花顿时跃然掌中。
玄武叹气，看了看白虎。
碧瑶面无表情地道：“两位叔叔，父亲那边自有我去解释。请回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有着不可抗拒的淡淡威严。白虎和玄武犹豫了一番，深知将来的鬼王宗只怕还是会交于碧瑶，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白虎忽然道：“小姐可有看见饕餮？”
碧瑶优雅地收起了伤心花，伤心花的光芒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没有。”
◆◆◆
在白虎与玄武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之后，很快，碧瑶便把昏迷的鬼厉带到了最近的一个巫族寨子中。巫族与鬼王宗交好，再加上碧瑶灭天火的事情传扬开，巫族之人心下更为感激，自然也很用心地照顾鬼厉。
最让碧瑶想不到的是，竟在此处遇见了当日在兽神爪牙下死里逃生的青龙叔叔。
青龙一身修为尽失，近几日才调养好身体，只是他的一身修为与一条手臂已然不见了，但至少性命无忧。
了解了巫族之人救下青龙的详情后，碧瑶坐在床边，看着靠在床上的青龙，心下难过：“青龙叔叔，我马上通知鬼王宗派人来接你。”
青龙垂眸：“我遭人暗算，已是一个废人，无颜再见宗主。”
“暗算？”碧瑶美目一凝，接着摇摇头，反驳道，“叔叔为我鬼王宗立下那么多功劳，若因一次失利便将你抛弃，岂是我鬼王宗道义所为？我圣教鬼医老前辈一定有法子的。”
青龙苦笑一声，似是想到什么：“合欢派金瓶儿心机深重，手段狠辣。日后，必是我鬼王宗大敌。”
碧瑶微微皱眉：“是她暗算的叔叔？”
青龙叹了口气，却没有露出什么仇恨之色：“当时我和她遇到兽神，各自逃命，她暗算我，将我甩在后方，被兽神所重创。但我并不怪她，反而觉得此女心机手段皆是上乘。毕竟这样的事情，在我圣教之内，也不算罕见……”
碧瑶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青龙露出一丝慈祥的神色：“你呢？你这些年还好吗？当日我离开鬼王宗还是招魂引失败，如今你却已经复生了。叔叔很是高兴。”
碧瑶弯起眼眸，冲青龙笑道：“挺好的，就好像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
青龙看她的神色，表面虽然如同往年一样天真烂漫，眼底却依旧藏着抹不去的伤怀，甚至在这份伤怀上，还有更多的老成沧桑。
他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碧瑶的头发：“鬼厉也在这里？你与鬼厉……”
“我与他，便这样吧。”碧瑶垂下眼眸。
青龙也是百岁之人了，焉能看不出来这些年轻男女的事情，宽慰而笑：“圣教之中，青年才俊良多，你若是喜欢，想要多少，有多少。”
碧瑶讪讪一笑：“青龙叔叔你别打趣我了，我现在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没有。只希望叔叔快些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又能跟以前一样团聚。”
说到后面，碧瑶的笑容越是灿烂，极是真心。
青龙的心情也大好起来：“好，那就借我们瑶儿吉言了。”
碧瑶嘱咐青龙好好休息，离开了房间。略一思量，又在寨内找了巫族的另外一人，去寻周一仙与周小环。
做完这一切，碧瑶心中问道：“裴陵溪，如今兽神事毕，我想先去找你的身体。等救了你，报答了你，我想去为母亲报仇，找青云门报仇，想要去调查这兽神死前说的事情，想去好好地逛逛这天地山川……”
“到时候你去哪里呢？裴陵溪。”
“裴陵溪？裴陵溪？”碧瑶连问了几句，却发现他毫无反应。
裴陵溪从不会这样才是，碧瑶心中一急，连忙探查裴陵溪的情况，这一看顿时让她如堕冰窟。只见裴陵溪的魂魄摇摇欲散，几乎是濒临崩溃。
之前碧瑶灭天火之时心丧若死，浑然忘了裴陵溪的处境，如今猛然想起，裴陵溪以魂魄之力催动九幽灯无疑为一种找死的行为。
而他，是为了救自己。
碧瑶心一沉，喃喃自语道：“不，不能让你为我而死。”
可是他没有应答，空气中只有寂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