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不停地震动，乱石纷纷，宛如末日。

    “走！”黑无常拽着碧瑶的手，神色焦急。

    “哗啦啦”，碧瑶与黑白无常四周的地忽然都陷落了下去，三人连退几步，不得已腾空上天。脚下竟都是未知的黑暗。

    碧瑶神色无比凝重：“这是，虚无。”

    九幽崩陷，黑暗逐渐掩盖一切，许多不知名、来不及逃走的鬼物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九幽快扛不住了。”黑无常叹气。

    白无常捏紧了拳头：“小瑶儿，快走吧，九幽已然开始崩塌，再晚就来不及了。”

    碧瑶心中焦急：“师父是去处理此事了吗？白姐姐，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九幽崩塌吗？”

    一向很爱开玩笑的白无常，此刻却是很平静：“小瑶儿，如今你魂魄齐全，更是九幽灯的主人，此间已然困不住你了，你快快离去，回到人间，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这里，自有我们呢。”

    “我们一起去！”碧瑶几乎下意识地去抓白无常的手，而白无常却缩回了手。

    看着碧瑶此刻有些任性的样子，只听白无常轻笑一声：“小笨蛋，我们本就是鬼魂之体，怎么可能离开这里？我们的终点就是这样，为此我甘之如醴。你就不一样了，你的未来一定还有很长……”

    碧瑶眼中有泪光，努力克制着哽咽：“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留在九幽了。”

    “是呀。”白无常嫣然一笑，将碧瑶往前推了推，“去吧，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转头，看着眼前那个散发着强烈波动的光圈，这一步似有千钧之重。一边是她所渴求的、即将唾手可得的明天，一边是庇护她多年、舍弃不下的伙伴。

    ……

    ◆◆◆

    因为崩陷而引起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砸出一团团烈火，浓烟冲天而上，碎屑和残片横飞，犹如利箭一般四射而出。接二连三的闷响里，混杂着破空的刺耳尖啸，大地似乎都在晃动，纵然弗及、东岳、金铃他们尽力施法维持，依旧是无济于事。无数鬼物四处乱窜，乱喊乱叫，哭声震天，刺耳至极。

    天道众一战之后，对于九幽来说，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谁又知道，鬼魂“死后”，又会什么光景呢？

    在这一片崩乱之中，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一个白衣人影忽然踏出一步。

    天崩地裂、鬼哭狼嚎的声音一下子被屏息。

    弗及的白衣轻轻飘动，看起来无比平静：“九幽已无法回转，但并非毫无希望。我能以我数万年的修为，修弥这法则屏障，为此、为三界拖延一些时间。”

    众鬼呆了呆，都明白弗及的用意，渐渐地都匍匐于地，便是东岳帝君也弯了半膝，神色尊敬，却也是说不出的黯然。

    弗及的身影渐渐模糊，下一秒便飞至半空，带着光明，似一抹阳光自高处倾洒而下。白衣翩然，出尘若仙。

    空中的碎石忽然放缓了下坠的速度，不可控制的烈火也扭曲起来。弗及静静站着，看着这自己曾经坐镇万年的地方，为了他们，也为了一个人。

    “应天受命，大道成归。”弗及闭上眼睛，掐指，浑身爆发出金光，身周出现各种漂浮的金色光球，衬着银发飞舞，显得无比庄严肃穆。

    远处，一个绿衣身影狂飞而来，看向远方那个白衣身影，忍不住浑身颤抖。黑白无常无奈地追了过来，落至东岳身边。

    “师父！”碧瑶的心沉了下去。

    弗及一震，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他那双眸子深深凝视着跌跌撞撞跑来的少女，那一刻，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弗及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只是，他终究是不为所动，而是传音了过去：“小心，别过来。”

    碧瑶刚想扑上去，却被金铃夫人一把抓住了，接着，她慎重地摇头。

    碧瑶怔怔得看着师父，回想黑白无常刚刚告诉她的，终于忽然明白了一切。三界法则屏障因修罗原因而出现了破裂，不仅是九幽崩塌，天界覆灭，人间也同样会遭受灭顶之灾。天道之众叛变，这世间除了弗及之外，还有何人能有此修复三界法则屏障的通天之能？

    原来从一开始，师父就想好了。只是没有告诉自己。碧瑶的心中酸涩如绞，终究……终究还是师父一个人对抗着所有的劫难。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忽得挣脱了金铃的手，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向他飞去，将他拉回来！

    可是没有飞多远，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碧瑶托起，不可抗拒地将她裹挟住。

    弗及带着一分急促：“东岳！”

    东岳心下了然，袖袍一拂，一个通道凭空出现，下一秒，碧瑶就被弗及轻柔地推入了那重回人间的通道之中。

    “不！”碧瑶拼命挣扎着，那声音竟是如此凄婉。她伸手似要抓住弗及的手，明明似乎就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即。

    青丝飞起，越靠近那通道，碧瑶的神魂形态便越来越清晰凝固，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与此同时，弗及的身体却越来越模糊单薄。

    “师父……”那美丽的容颜，如同一副悲剧的画卷，破碎地透出无尽的哀愁。

    一滴泪，从碧瑶眼角悄然滑落，仿佛透过了无数的岁月，终于来到弗及的身边，落在他的掌心，温热无比。

    弗及笑了笑，只因这一次，她的眼泪终于是为自己而流的。

    他没有再说话，带着几分洒脱不羁，微微张开双臂，金光环绕飞舞，一点一滴蚕食他的身躯。而每一颗吸收满弗及生命与法力的金色光球，四散而开，化为无数路径，奔向远方。

    他高悬于顶，顿时照亮了九幽四周的天，这光温柔浓郁，竟不会伤害到鬼魂之身，众鬼不由自主露出欢喜之色，纷纷仰头。弗及似乎有淡淡的笑容，白衣飘扬，竟是如此风姿绝世，神圣地让人忍不住虔诚叩首。

    碧瑶已经倒飞到了那通道中，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着那白衣烈烈的男子，看着他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喧嚣与记忆都悄然消失，只看得见他，只有他，她不朽的太阳。

    …………

    “师父，不要……”有低低的声音，被这惊天动静吞噬。

    高处爆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这光束直通天界。人间刹那变天，高处之云如波涛翻滚，地表之风如猛兽怒号，不止有多少凡人、修仙宗门的修道者看到这一幕，谁也无法参透这是什么。或宝物现世？或有灾难降临？

    因果轮转，各处无形的屏障开始逐渐修复，九幽的气息也逐渐稳定下来。那璀璨而神圣的光辉之下，开始有些许鬼物的欢呼之声，接着这欢呼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所有鬼物的脸上。

    渐渐地，光辉慢慢淡了下来，然后，湮灭。

    ◆◆◆

    天气爽朗地很，微风荡漾，阳光凝视着大地，飞鸟略过鲜花，经过树林，叫声也常常被遮蔽得含混不清。时不时有只觅食的兔子在草地上跃来跃去。多么热闹、真实而美好的人间！

    一处山谷之中，有个绿衣少女正躺在草地之上，睁着眼，愣愣地出神。寂天寞地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都陷入一种清癯的冷梦之中，无法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只大胆的兔子，窜了过来，拱了拱这奇怪的“死人”。碧瑶到底还是坐了起来，吓了那兔子一跳，蹦跳着走了，颇有人性地回头打量了几番碧瑶。

    空洞的眼睛中，划过一滴泪，正好落在手背上。

    白光微微闪烁，碧瑶怔怔地抬头，却见眼前出现一个白衣身影。她有些痴痴地看着他：“师父……你没死？”

    白衣男子蹲了下来，微微而笑：“当你看到这一缕幻影时，我已经死了。”

    碧瑶捏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太崩溃。

    “我说过，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弗及抚摸着碧瑶的脸，碧瑶却毫无触觉。

    幻影弗及缓缓道：“这天地比你想得还要辽阔，你所在的人间不过是一处小小界面，还有更多你们人族闻所未闻的存在同样在抵御着修罗。昔年一场修罗大战，导致天梯尽断，人间再无天上仙，却也因此让修罗无法轻易沟通人间。据我所测，修罗选择先侵染天界，而仙人们所求大道甚多，欲望也更多，最终没顶住修罗诱惑。修罗成功后，借着天界之力打碎九幽，方便进入人界，意在图谋三界。而那张小凡等人目前还未出事，是因为他们毕竟是人族，没有仙人那般强大，只修罗的另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手段，而日后就不好说了。”

    “若任由九幽覆灭，修罗与那些被侵蚀的天道众便可通过鬼界源源不断进入人间，必定生灵涂炭。所以，我必须将这三界屏障与崩陷的九幽修复好。”弗及缓缓道，“如今，能做到的也只有我一个了。如今想来，当年也是我任性。若我没有离开天界，或许……或许哥哥他们也不会被修罗侵染。若我没有如此冷漠自私，或许也不会让三界变得如此光景。”

    碧瑶摇摇头：“这不是师父的错。”

    弗及的眼神柔情如水：“曾经我一味觉得，大道无情，只有摒弃一切欲望才可成就真正的自己。所以我的世界从来都是寸草不生的荒芜，直到后来你来了，竟奇迹般万物生长。我终于明白，天不管有道、无道，只要我心所顺应，便是我的道。”

    碧瑶默默听着。

    弗及眸光深邃：“便以我之身，还一场因果吧。不过三界虽已安稳，但最多为之维持千年时间……千年之后，我的力量便会消失，到那时候修罗或许会再临。”

    碧瑶仰头看着他，像个呆呆的木偶：“师父想要我做什么？”

    弗及的眼神中有怜惜，也有异样的光彩，认真道：“我希望在这千年里，你快乐地活着，做你一切你说过，你想要做的事情。”

    碧瑶的手指一动，一股酸涩自心头涌起，化作断了线的眼泪，她啜泣不已：“师父，你骗人，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回人间的。”

    弗及靠近了些，想把碧瑶搂进怀里，却无法做到，于是他停了下来，保持着那一点距离，柔声道：“我已经跟你一起回人间了。”

    “你胡说！”碧瑶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梨花带雨的风情，如此动人心魄。

    弗及的心颤了颤，沉默了一会儿后，轻轻道：“我虽身归天地，但瑶儿，以后每年春天的第一缕风，就是我来看你……”

    碧瑶死死攥着衣角，泪眼婆娑地看着弗及：“可我，可我只想师父真正地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弗及替她捋了捋发丝，神色划过一丝黯然：“如果我再次无所作为，三界覆灭，众生消亡。你所爱的人，都会死去，此间独留自己，你愿意吗？”

    碧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归根结底，一切不过源于自己还不够强大。

    “我已经困了你这么多世，我想看你自由的样子。”弗及的眼中亦然有了些许湿润，“就当是，师父又自私了一次。”

    弗及站起身来，一道白光忽然飞入碧瑶的眉心之中，下一秒，心海之中的那盏九幽灯旁便出现了一柄月白的小剑，围绕着那灯微微漂浮，仿佛至交好友一般。

    碧瑶无暇顾及此时，惊慌失措地试图抓住弗及的手：“师父！师父！”

    弗及挺拔的身姿微微停顿，一席山风而过，满山花草枝头皆动，他的银发飘起，让他玉般的脸庞更加出尘。弗及只是淡然一笑，接着转身，走出了一步，接着缓缓远去。

    “瑶儿，保重。”他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师父……”碧瑶爬起来，还没走几步，又重重地摔下，她趴在草地上，明知道师父已经不在，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追寻他而去，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颓废地发出低低又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真的不知怎么才能追上弗及,好像他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追不上，留不下。

    碧瑶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像一个被抛弃的灵魂，回到了最终的起点。

    直到夜色即将降临，明月再次高悬。

    碧瑶站了起来，有些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里。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风越吹越凉。走出山谷的一刹那，望着那有人经过痕迹的古道与村庄，碧瑶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张开双臂，感受这多年未见的气息，不知道是要拥抱这天，拥抱这湖，还是要拥抱更远更远的什么。

    “回家了。”碧瑶轻轻跃起，往西南方向飞去。

    正是，狐岐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