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罐头

    萧珠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掉入这口枯井了。

    她只是一名刚满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却因一次户外探险陷入濒临死亡的绝境。这些天来,没有信号,没有水源,仅有的生存物资是背包里的一罐黄桃罐头。或许是坠井时正面着地的缘故,萧珠摔断了腿,罐头却完好无损。

    如今,罐头里的黄桃早已告罄,糖水也一滴不剩,可萧珠还是会时不时地舔一舔瓶口和瓶盖,试图咂摸出一丝早已不复存在的甜味。

    无他,她实在是太饿了。

    最初的几天,她扒拉下井壁的青苔,用塑料袋收集露水。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会打开珍贵无比的罐头,咬一小块黄桃,抿一小口糖水。罐头消耗完毕后,她开始吃头发,啃指甲,甚至大口吞食脚下的泥土。不久之前,她大快朵颐了一只可怜的蜗牛。尽管它的口感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土腥味,可对于几天未曾进食的萧珠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此时此刻,萧珠的胃已经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浑身无力。别说站起来了,就连挪一挪身子都难。她只好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呆望着被井口框住的圆形天空。

    井外天气清朗,阳光明媚,还能听见鸟儿宛转的鸣叫。井下却阴暗逼仄,不见天日,难怪连根草也没有。

    等等。

    萧珠的视野边缘,突然闯入了一根白生生的东西。

    仔细一看,竟然是生长在井壁上的一颗蘑菇。

    小小的,圆圆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萧珠喜出望外。她用尽全力,最大限度地伸长手臂,经历几次失败的尝试后,终于够住了它。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将整颗蘑菇囫囵吞下。

    萧珠的胃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接受这个意外的访客。腹中涌上一股暖流,她不由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闭上眼睛,小憩了一小会儿,再度睁眼时——

    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只肥得流油的烤鸡!

    只见它大摇大摆地来回踱步,油晃晃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似乎并不担心自己注定被吃的命运。

    萧珠刚向它伸出手,烤鸡的形象便被一大批薯条所代替,它们排成一列,争先恐后地跳入鲜红的番茄酱泳池。

    接着出场的是热气腾腾的章鱼小丸子,他们往自己的身上抹上用于防晒的美乃滋,然后在由木鱼花和海苔碎构成的海滩上尽情翻滚。

    另一边,鲜嫩欲滴的草莓一个接一个地爬上高高的奶油山,樱桃们则在冒着泡的热可可温泉里一边聊天一边泡澡。

    萧珠还看到了和普通房子一样大小的糖果屋,栅栏是排列整齐的饼干棒,墙体是层次分明的提拉米苏,大门是坚固扁平的棒棒糖,窗户是晶莹剔透的水果糖,屋顶则是镶嵌着巧克力、葡萄干和榛果碎的巨型曲奇。

    还有一望无际的奶茶湖,里面漂浮着大颗大颗的珍珠、芋圆和满载着冰淇淋的香蕉船……

    一丝亮晶晶的涎水,从萧珠的嘴角滴落。她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仿佛看到了天堂的模样。

    然后,那根骨瘦如柴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任由玻璃罐头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滚向井壁,“砰”地一声碎掉了。

    “第999999999号遇难者,请回答。”一片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电子音。

    “啊?”萧珠下意识地应答道。

    “恭喜你被选为我们的幸运嘉宾,获得‘再来一次’人生重启机会,附赠‘饕餮’金手指一枚。帷幕尚未拉起,请继续您的演出——”

    “什么意思,你是谁?”萧珠不明所以。

    “讲解已完毕。我是系统‘等价交换’。请您记住,任何收获都有其代价……”

    话音刚落,萧珠的意识便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过了几分钟,抑或是几百年,黑暗之中似乎出现了一道朦胧的光线。然后,萧珠的感官开始逐渐苏醒——

    阳光映在眼帘上,暖融融的,耳边响起风吹草叶的沙沙声,鼻端能嗅到淡淡的草木香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不复井底的逼仄景象,而是一望无际的青空和羊群似的白云。

    一只蝴蝶在萧珠眼前的草叶上款款降落,似乎在炫耀它那宝石般绚丽的翅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这么说来,自己复活了!

    她正想一跃而起,却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自己没穿衣服!

    身体暴露在外,凉飕飕的。她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胸口,下一秒,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分明不是成年女子的身形,而是一具婴儿的躯壳!

    这么说,自己重新投胎了?

    可是……萧珠分明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就连六岁时偷吃了一整盒用来送人的鱼子酱,被老妈揍了一顿的陈年糗事也记得一清二楚。

    对了,肯定是那个叫什么“等价交换”的系统搞的鬼,把自己变成了婴儿。

    她试图呼唤系统,可是舌头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婴儿的咿呀声。不仅如此,她的身子也使不上劲,顶多只能像毛毛虫一样匍匐爬行。

    萧珠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可在有限的视野里只有茂盛的草木,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个荒山野岭。

    这下糟了。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饿死冻死,甚至被熊啊狼啊之类的野兽吃掉。

    想到这里,萧珠打了个寒颤。

    什么地狱开局?一个婴儿能做什么?自己不就只有等死嘛!她简直想要放声大哭,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

    对了,哭。

    事已至此,也只有哭是唯一的办法了。说不定,会有人听见哭声发现自己。

    当然,也有可能把狼招来就是了。

    踌躇了一会儿,萧珠还是扯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她想到自己落入井里,在幻觉中饿死的凄惨境遇,阵阵干嚎中竟也带了些真情实意的眼泪。

    幸运的是,这里离人烟处似乎不远。很快,萧珠身边便围了一大圈人。

    萧珠暂时止住哭泣,将他们打量了一阵。

    由于视野有限,萧珠看不太清他们的脸,只能观察到他们普遍身着短褐,头戴斗笠,似乎是一群生活在古代的村民。

    见状,萧珠的心又悬了起来。她抽抽鼻子又哭了起来,只是稍稍放低了音量,让哭声不那么刺耳。

    甭管这是哪朝哪代,弃杀女婴这种事,在古代似乎还挺常见的……

    “造孽啊,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么小就没了娘,肯定活不了。”

    “如今不比太平年间,谁要这种赔钱货。”

    “脸都哭紫了,真丑……”

    他们对着萧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就是没一个人愿意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她抱起来,替她暖一暖冰凉的小脚。

    与此同时,萧珠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她不由扁了扁嘴,哭得更厉害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只有饿死的份了。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前一世饿死也就罢了,这一世居然还要饿死一次,老天为何要对她如此残忍?

    正当萧珠哭得天昏地暗,几近昏阙之时,面前映入一双干干净净的皂色布鞋。紧接着,她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轻轻抱起。

    萧珠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到了一双澄澈的眼眸。

    瞳仁很黑,很亮,像是浸在溪水里的石子。眼眸下方,有不深不浅的一颗小痣,宛如意外坠落的一粒星辰。

    眼眸和小痣的主人,是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脸庞生得异常白净,简直不像是冒着风吹日晒,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尽管他和其他村民一样,穿的是粗布衣服,周身却透露出一股清贵的气质。

    萧珠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地注视着他。其他人似乎也怔住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久,一个村民清了清喉咙道:

    “小乙哥,你真要把这娃娃带走?”

    抱着萧珠的少年没有做声,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其他人也七嘴八舌了起来:

    “你可要三思啊。养活一个小孩,可不止添双筷子那么简单。”

    “要是养了她,以后娶媳妇可怎么办?”

    “说不准,小乙哥就是想养个小媳妇……”

    众人爆发一阵哄笑。那名被唤作“小乙哥”的少年红了脸,嘴上却不依不饶地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总不能看着她活活饿死。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然而,他的解释很快被众人的嗤笑声打断:

    “真是读书读迂了。”

    “书上的话,怎么能句句当真。”

    “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没得门路,还不是中不了举?”

    “就是就是。考不起功名,读到头发花白又如何?”

    众人的奚落和挖苦如雨点般袭来,可少年并未出言还击,而是垂下眼眸,紧紧抿住了双唇。只有萧珠能够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露的一丝苦涩。不知为何,她的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终于,或是看够了热闹,人群渐渐散去。广袤的云天之下,只有怀抱着婴儿的少年还留在原地。

    然后,萧珠的耳边传来了一个世上最温柔的声音: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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