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深海中。
没有氧气、没有阳光。所及之处，是稍稍沉溺其中就能让她眼里丧失光芒的黑暗。
“邢云。”
“邢云？”
恍惚之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意识唤了回来。
理智回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迟衡皱着眉的模样。
“怎么了？”她收起思绪，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笑。
兴许是失神时泄露出的一丝半缕的情绪，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看到她的反应，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锁的更紧了。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他却忽然开口和练习室内的其他人也打了声招呼，转身推开了门。
“我出去一下。”
其他人仅仅只是点了点头，随着合页转动的声音，偌大的房间里恢复了热闹的讨论声。
没有追问也没有关注。
“昀昀比较害羞，那我们先从最基本的对视开始练习。”
“来来来，邵阳别跑……”
即使只有五个人在屋内，起哄的劲头却不比十来个人少，参与人被场外“闹事者”捉弄得面红耳赤，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进行着所谓的特训。
相比其他起哄者的“热火朝天”，她只是礼貌性地挂着浅淡的笑容，看着这一场热闹异常的“撮合游戏”。
年轻的男女之间产生些暧昧的情愫，也不过就一刹那。浓烈的粉红氛围，让两人的互动自在了许多。
贴身、搂腰、对视、揪衣领。
两个主角眉眼间的热度和奇妙的化学反应，都让他们之间越发默契。
在这气氛高涨的场景下，不知不觉就已入夜。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室内的温度渐低。窗外夹带着风雨声，时不时地冲击着布满细密雾气的玻璃。挂在练习室的时钟发出“咔嗒咔嗒”细微的声音，分针也绕着表盘转了一圈又一圈。
“学姐，我能看看你的舞蹈吗？刚刚那一段学姐已经会了吧？”
一直远离喧嚣的邢云忽然被点了名，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回神时，才发现凌昀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方才还面色通红的女生，此刻脸上已经恢复了白皙，只额角渗出的汗珠留下她刚刚尽兴地跳了一场舞的痕迹。
若说她眼眸里的情绪是仰慕或者好战者的对决心也不尽然。因为潜藏在底下的，还有一丝丝嫉妒心。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邢云慢慢直起身，环视了一眼四周。
从凌昀昀开始第一次表演的时候，她就隐隐有所察觉。那时她便明白，没有直接拒绝宁邵阳的请求，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无关。
他们都没有恶意。
虽然，没有恶意。
邢云沉默地看着他们，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仅仅因为，她对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而言，都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她总是高估自己，以为向自己求助的人，一定是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看你怎么跳这一段。”
宁邵阳欢乐地拿着喝剩下的矿泉水瓶开始打call，全然没注意到他这话一出，凌昀昀看向她时，眼神里的敌意就更深一层。
邢云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吱——呀——”
她还未完全站起，门被猛地打开的声响，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迟衡弓着身扶着门，边喘着气边慢慢支起身。在挺直脊背的时候，顺手取下眼镜，拿着纸巾擦着镜框。
他额前的碎发凌乱，周身也氤氲着雨水的湿气。因为鲜少看到他摘下眼镜的模样，让人一瞬间感觉有些陌生。
他身形瘦弱，五官却很硬朗，连眉目也英气十足。若单说相貌，说是军人也能让人相信。但这样一副外貌下，此刻却杂糅着一股书卷气，让人一眼看去觉得温文儒雅。
矛盾至极。
邢云看着他从门口走来，裤脚淌着水迹，明明应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因为他闲庭信步的姿态，让人有一种奇异的沉稳感。
“刚刚听着宁邵阳同学和学妹应该已经配合得不错，果然你们的实力毋庸置疑。”
迟衡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冲他们笑了笑。
“我和邢云之前约了一起做课题，因为宁邵阳同学的热情邀请，临时决定过来……也不敢说协助，就是分享我们的观后感，既然彩排已经很顺利，后续我们也不参加了，相信两位凭自身的实力一定可以完成一个非常美好的舞台。”
他字字句句极其官方，但语气又格外诚恳，让原本还散发着开派对气氛的现场，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宁邵阳起身时，说话也变得恭恭敬敬。
“没有没有，其实是我一直想看一下邢云的舞台找找和搭档配合的灵感……”
“就到这吧，谢谢大家的照顾，但我们真的有事，先走了。”
迟衡笑着，伸手拦了一下宁邵阳想要靠近的动作，言语虽然礼貌，但态度却带着隐隐的强势和不容置疑。
“课程设计的课题比较难，时间很紧，我们今天就得回去查资料了，后面也没时间参与了，抱歉抱歉。”
他说着，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意，回身牵住了她的指尖，拉着她走出门外。
指尖相触的地方，毫无热度，甚至可以说冰凉。
邢云怔怔地看着他。
说起来，她从未好好注意过。
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斯文又瘦弱，其实还是比她高了半个头。
“课程设计？”
她也不曾注意，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调不自觉的上扬，明显放松了下来。
“没打扰你发挥吧？我们大舞担又少了一个表演的舞台。”
他也勾起嘴角，同她开着玩笑。
“没有，我也不想上去。”
他眼眸里那得意的情绪，让她的眉眼间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这个轻松的对话没持续多久，到了走廊之后，穿堂的冷风便像是猎食的猛兽一般，毫无征兆地袭来，刺骨的阴寒一霎那便布满全身。
还是盛夏期间，晌午时阳光也灼热，她的身上只穿着短袖，一接触寒风，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手臂上密密麻麻起了鸡皮疙瘩。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件长袖外套就被塞到她的怀里。
顺着动作看过去时，迟衡正背过身拉上书包的拉链。那件黑色卫衣背后深浅不一的水迹，明显地昭示着，他之前几近湿透的事实。
她皱着眉，拉着他的手臂从风口带到避风处。
“全身怎么会湿成这样？你们宿舍有热水吗？”
迟衡刚想说些什么，但还未张口。忽地，他别过头，抓起兜里的纸巾掩起口鼻，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一直被忽略的小家伙，似乎是从中得了什么信号一样，从不远处的柱子冒了出来，一路蹦蹦跳跳小跑到邢云面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被拴在柱子上的狗绳拦住了。小家伙开开心心地又扒着腿冲了几次，在发现跑不动的时候，就乖乖站在了原地，尾巴摇得飞快。
即使还身在冷风中，看着这样一只笑得十分阳光的柴犬，也让人顷刻间没了任何负面的心思。
上午才和他提及的“话题犬”，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人之前消失了许久的缘由，也就显而易见了。
邢云看了库比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学校里的设施齐全，女生的公寓全是最新的配置，空调、洗衣机、热水器一应俱全，但男生公寓却是上世纪留下的产物。
结构结实，抗震性强，是专门针对多发地震区的地形设计的，经历过几场小中型地震仍然稳固如初。唯一有的问题，就是因为线路古老，水电不稳定。
即使迟衡不说，她也明白，他如果要洗热水澡，多半还是得去公共澡堂。
“你联系一下你室友，让他带一套你的换洗衣服过来。先把衣服换了……算了，现在不换也没事，一会到我住的房子洗个热水澡。”
她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数着接下来要解决的事项。
“我记得宿舍也不能养狗吧？库比只能放我那……”
她的话音还飘在空中，怀里的衣物却被接过，身上残存的暖意被冷气一口吞噬，让她下意识抱紧了双臂。
“穿上吧。”
下一秒，那身略显宽大的外套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
邢云顺着动作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低着头，认真地帮她理了理凌乱的衣摆。
“我已经风吹雨淋的，就算预防感冒也不差这么点时间，但你不一样。”
迟衡站定在她的身前。
他的手绕到她的颈后，轻轻地将她的发丝拨开，整理起衣领。
墨色的长发，仅仅只是一丝缠绕在他的指尖，都能探得些许柔软的触感。
“你该更重视自己一点。”
他神情专注，即使此时此地光线黯淡，也能看到眼眸里独独映着她一人。
“即使你有把握保护自己，也不要随便邀请男生到你的住处。”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可字句间拒绝的含义却格外明显。
“库比的狗粮还有一些日常的东西，我用同城快递寄到你们小区的保安室了，可以让快递员或者保安帮忙拎到你家门口，它吃的份量……”
“你过来吧。”
邢云开口打断了他之后话语，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拒绝一样。
迟衡明显的停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开了口。
“抱歉，你说什么？”
“你过来吧，库比的食量和习性我还完全不清楚。”
没有因为他的反问，产生任何犹豫不前的情绪。
不如说，这个年纪比他还要小的少女，处理事情的方法一向如此。无论他说过什么，都会直白而坦率的面对他，直到……听见他真正的诉求。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屋檐上，偶有几丝漏网之鱼，随着冷风落在他的眼镜上。雨滴稀疏的凝在他的眼镜上，他却没有任何动作。任着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隔着冰冷的镜片，在黯淡的灯光下，连他的眼神都看得不太真切。
“明天我可以接它回家。”
“如果我想多养库比几天呢？”
“那我列个清单……”
“迟衡。”
她鲜少叫他的名字，现在更是声音冷淡，让人清楚的明白，她现在情绪不佳。
“我的交换生期限要到了。”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长长地停顿了一下。落雨声“嘀嗒嘀嗒”地流淌在脚边，迎面呼来的冷风掀起衣袂的一角，灌的她浑身发冷。
“回去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句话犹如落入池塘的石子，在水面上绽开一圈一圈的波纹。迟衡只感觉这句话像是卡在喉咙的鱼刺一样，一下子哽得生疼。
“不会的，大家都会再去找你……”
他听到自己哑着声音说道。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邢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清冷而没有感情的音色，念着这八个字的时候，却让人从口到心都泛着细微的苦。
明明作为游戏角色应该不会明白，真实的他会在不久之后脱离游戏，可她的话语却像是明白这一层含义一样。
“……”
迟衡垂下眼帘，从包的侧袋取出一把伞递给她。
“这把伞你拿着，我还有一把。”
他从大门口拎了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先她一步踏入雨中，在几步之遥，转身望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却马上被犬吠声唤回注意力。低头看了一眼趴在她裤腿的柴犬，就见它乖巧的收起了爪子，但裤子上却赫然多了个湿淋淋的泥爪印。邢云无奈地从柱子上解下了遛狗绳，摁住身上湿淋淋却仍想往她身上扑的库比，撑起伞朝外走去，渐渐隐没在雨帘之中。
小家伙还算乖巧地和她寸步不离，若是它撒欢了的跑，这积水的小路也会轻易浸湿她的鞋袜。
一路风雨不大，约莫十几分钟就到了小区大门口。
迟衡落后她一些，到保安室拿了大袋小袋的东西，也和她一起坐电梯上了楼。
邢云进门先拿了双拖鞋给他，才收紧牵引绳，防止一身水污的柴犬放飞自我地在她的房间里遛弯。
屋子很大，约莫300多平米。但布置却很简洁，用前些年常用的说法，该被称作“性冷淡风”，虽说看着整洁，但总是缺少些人情味。
没有过深地打量屋内的布置，迟衡略垂着眼，弯下腰，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下。
“库比的东西要放哪里？”
“就这么放着吧，你先去洗澡。”
说着她顺手给他指了指靠近客房的浴室。
“这间浴室平常我没在用，但是因为钟点工都会来打扫，所以东西都挺齐全，也有浴袍。不过……你不打电话给你室友吗？”
“我有从家里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
迟衡随口应着，伸手把房门关上。
见没什么其他需要给他准备的，邢云便晃了晃牵引绳，招呼了他一声。
“那你进去吧，我先给库比洗个澡。”
迟衡换鞋的功夫，就看到小柴犬开开心心地“登堂入室”，没有任何反抗，甚至都不需要食物引诱，就看都不看他这个主人一眼，极其自觉地跟着少女走了。
空旷的客厅本就容易给人冷清的感觉，不知哪间屋子的窗户没有关紧，冷风挤过窗缝，顺着卫衣的帽沿蹭过他的脖颈，惹得他也打了个寒颤，倒莫名其妙衬得他有些心酸。
直到他热气腾腾地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家狗子才十分爽快的冲了进来，迎面就在他的新裤子上趴了一个湿湿的爪印。惹得迟衡又气又笑的拎起它命运的后颈皮，而这二傻狗还不忘冲着邢云疯狂摇尾巴。
“刚刚还在’叛变’，现在才跑过来表忠诚晚了！这智商怎么也得是二哈或者柯基，成了柴犬真是委屈你了。”
他玩笑式地轻叱了它几句，才把它轻轻放下。没等他多训两句，听到另一声召唤，库比又屁颠屁颠的跑走了。
“库比过来。”
听到邢云的呼唤，竟比面对他这个主人还要热情，四条腿迈得欢快，一下子就蹦到了沙发上。
迟衡无奈地摇了摇头，彻底没了想法。顺着它的动作轨迹看去，却没想，才刚抬眼就怔了怔。
少女的长发被绑在脑后，几缕发丝散在鬓间，袖子和裤脚被挽起，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
此时她正用毛巾细致地帮柴犬擦干毛发，被它摇晃的脑袋呼了一身水也没生气，而是嘴角带笑，半嗔半骂地喊了声“傻狗。”
没了之前竖满尖刺的模样，显得更加柔软。连带着那双墨色的眼眸都像是一汪春水，盈盈的水波里带着乍春还暖的热意。
“怎么了？”
看到邢云疑问的眼神，迟衡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含糊了过去。
“没什么。”
也不知刚刚盯着她看了多久。
库比已经趴在沙发上咸鱼瘫，享受着邢云用吹风机吹毛的服务好一阵。
她那双之前还笑意盈盈的眸子，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不过即使如此，她看着库比的目光，也仍然带着些柔软。
迟衡短暂地被柴犬惬意的表情吸引了过去，见它瞥了自己一眼，又把眼睛闭上的欠扁模样，惹得他控制不住地冷哼了一声，然后蹲下身，继续整理着之前带上来的物件。
等到他锤着背直起身时，客厅就剩傻狗独自叼着最爱的骨头玩具，在地毯上翻滚着。
他撇了撇嘴，蹲在它身边，一把揪住了玩具的一边，惹得小家伙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迟衡扯了扯，没扯动，正要和它较劲，就听到厨房的玻璃门传来了一丝声响。
邢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出来。
“你喝一口看会不会太烫。”
她的手指被热度熏得微红，却只是在放下汤碗时，背到身后甩了甩手，便神色自然地招呼他坐下。
“你的手没烫伤吧？”
迟衡站起身便走了过去，第一反应却不是喝汤，而是朝她的背后看去。他下意识想要拉起她的手查看，但伸手的动作却在空中顿住。
躲闪视线的动作，却因为邢云也偏过头的举动，双方的眼眸里，反而都清晰地映出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庞。
连呼吸都在相互缠绕着。
一切来的猝不及防。